第69話 看世界的角度

是你不对。

依据过去的经验，在阿基拉的认知中，其他人对他的判断基本上就是这句话。

其他人将阿基拉与某人相比较并判断，以追究过错或责任、过失或原因时，只要没有证据就是阿基拉不对；若是在暧昧不清的模糊状况下，总之就先怪罪阿基拉；就算道理上说不通，一旦集团需要一个犯人，需要有个人担起责任比较方便时，责任总是会落在阿基拉头上。

是你不对。众人总是这样宣告阿基拉的罪行。

在贫民窟的严酷环境下，加入集团的益处较多，容易存活。一旦遭到集团排挤，大多只有死路一条。阿基拉明知如此却选择孤立，代表了他对他人毫无信赖度可言。

因为这样的基本思想，当阿基拉追逐着露西亚来到道路上，克也的反应在他眼中只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他判断彼此都没有交涉的余地，就和往常一样。

正因如此，对阿基拉来说由米娜和爱莉的行动出乎他的意料。因为太过困惑，甚至让憎恨的杀意因此消散。

在他卸下心防的瞬间，克也这句话直刺要害。东西被偷是你不对。这种事过去已经发生过无数次，凭着暴力灌输于阿基拉的意识，化为不抱期望的思想。克也将之重新摆在阿基拉眼前。

东西被偷是你不对。被抢也是你不对。被骗是你不对。谁叫你这么弱。

所以就算你被杀了，也是活该。

放鬆的心灵在短暂一瞬间忘记了理所当然的事实，现在阿基拉全部回想起来了。

因为爱莉像是相信了他的说法，想要对露西亚搜身；因为由米娜交谈时表现出理解他立场的态度，让阿基拉无意识间期待着与平常不同的结果。

但是终究只是一如往常。到头来自己的意见还是没人愿意倾听。只是过程不同，结果终究没有改变。他嘲笑着心生些许期待的自己。

而且自己就连被夺走的东西都无法取回，刚才竟然还主动想退缩。自愿低声下气成为被践踏的那一方。他如此认定，诅咒自己。

当时自己选择不给钱、不逃走、杀死敌人，才会有今天的自己。他来到这里是为了向自己表明，那个选择没有错。

既然这样就杀吧。杀掉敌人吧。既然被杀掉是自己不对，只要能杀掉你们就换成你们不对。一个活口都不要留。

极限的杀意产生极度的集中状态，在体感时间受到压缩而前进得异样缓慢的世界中，阿基拉为了贯彻目标，集中全心全意，决心要杀光眼前的敌人。

阿尔法透过念话急忙制止阿基拉。但是阿基拉心底深处涌现的吶喊声在同一时间响起，盖过了阿尔法的指示。

在缓慢前进的世界中，阿基拉一面把手伸向枪，同时为了应对敌人的动作而凝视着克也等人。举枪、开枪、射杀。接下来就这么简单。

但这时阿基拉见到了奇妙的情景。敌人正朝着敌人跨出箭步。因为敌人做出莫名其妙的动作，警戒心吸引了阿基拉的意识。

下一个瞬间，由米娜的拳头击中了克也。伴随着强烈的殴打声，克也飞过半空中，倒在地面上。

因为敌人做出无法理解的举动，阿基拉一头雾水而混乱，动作失调而停止。

这时由米娜的声音响起。

「当然是小偷不对啊！」

阿基拉愣住了。

◆

好不容易上轨道的交涉被搞砸的怒气，再加上为了让愤怒的对方接受，并且出其不意以避免交涉决裂，由米娜选择揍飞克也。

「当然是小偷不对啊！」

然后她先否定了克也那句话，之后设法想安抚阿基拉。

「先等等！不好意思！我愿意道歉，你先冷静一下……嗯？」

由米娜注意到阿基拉的反应，面露纳闷的表情。阿基拉像是目睹了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整个人愣在原地。刚才那股骇人的杀气已经完全消失，怒气与敌意也一扫而空。

那一拳真的那么有效果吗？由米娜为此纳闷的同时，心里想着总比面对杀气要好，她为了开口搭话，朝阿基拉靠近一步。

「……那个，你还好吗？」

于是阿基拉顿时解冻，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开一步。

由米娜因为阿基拉的反应而狐疑，阿基拉则是异样混乱，两者就这么保持着奇妙的距离。

「……那个，你真的没事？」

由米娜又问了一次，阿基拉虽然面露混乱的表情，但和刚才比已经有所恢複。紧接着他指向露西亚，结巴地开口说道：

「我……」

「你？」

「我、我不会就这样放过她喔！」

阿基拉抛下了不认输的小喽啰般的台词后，往后方退开。最后他掩不住慌张地迈步逃走，回到了他刚才冲进道路时的那条岔路，随即消失无蹤。

由米娜一头雾水，只是愕然无语。

被揍飞的克也这时好不容易站起身。他一脸纳闷地看着阿基拉跑走，但也因为事态平安收场而轻声吐气。

「到头来那家伙到底想干嘛……」

之后他对由米娜面露不满的表情。

「由米娜，妳刚才是干嘛啦？」

这话一出，由米娜也回过神来，她拉高音量：

「克也！多嘴讲那种没必要讲的话，到底在想什么！你最好给我有点分寸，不然我会揍你喔！」

由米娜那咄咄逼人的魄力让克也不由得缩起肩膀。

「哎，先、先等一下。妳、妳刚才已经揍了吧？」

「我的意思是再加一拳！」

由米娜气得握紧拳头。克也连忙安抚她。

「是、是我不好啦！是我太轻率了！爱、爱莉也帮忙说句话！」

「要是昏倒了，我会扛回去。」

「不要激她啦！」

对着吵吵闹闹的克也一行人，露西亚神色紧张地插嘴说：

「那、那个！非、非常谢谢各位救了我！」

怒气被打断，由米娜猛然吐气。随后她切换心情，对露西亚投以笑容。

「我们才该道歉。都是克也把事情弄得这么複杂。」

「不会，没这回事。是我害各位被卷进这件事，真的很对不起。」

克也像是要掩饰刚才的经过，对露西亚展现温柔笑容。

「不用在意。妳没事就好。身上有没有哪里受伤？」

「是、是的！我没事！」

露西亚望着克也的眼神中透露几分痴迷。不惜涉险也要拯救自己脱离绝境的异性，再加上克也的俊秀容貌，投向他的视线中带有明确的好感。

由米娜与爱莉见到露西亚的反应，心头涌现一股「又来了」的念头，轻叹一口气。由米娜的气愤已经平息，她对克也以相当严肃的态度叮咛：

「下次再做同样的事，我会用义体零件改造你的嘴巴和喉咙，让你没有我的许可就没办法开口讲话喔。可以吧？懂了没？」

「懂、懂了。」

克也急忙点头，弭平由米娜的怒气。

◆

阿基拉在低阶区域的暗巷中移动了好一段距离后，停下脚步。

他仍未摆脱刚才的混乱与疑惑，无法有条有理地整理翻腾的思考和感情，呆站在原地。不过他还是恢複到能听见阿尔法的声音。

『阿基拉，要是真的那么静不下心，就先深呼吸吧。』

虽然阿尔法一直陪伴在阿基拉身旁，但阿基拉的反应好像她突然现身、突然向他搭话。在阿尔法傻眼的注视下，阿基拉按照她说的反覆深呼吸。

深深吸气、深深吐气。每次呼吸都让他更加恢複镇定。思考与感情逐渐得到整理，杂念渐渐消失。虽然刚才莫名其妙而陷入混乱，不过他釐清并理解了理由，消化刚才的状况。

最后他深深吐气。清晰的思路自然而然得到的答案，自他口中以平静的语气呢喃说出：

「……对啊。不是我的错吧？」

从某种角度来说，那是过去不曾存在于阿基拉内在的概念。

是你不对。阿基拉认知中的全世界总是这样告诉阿基拉，不知不觉阿基拉自己也这么认为。同时彆扭的个性故意放弃抗拒也是原因之一。

不过就在今天，有个人说不是这样。

如果那只是不认识的某人随口说出的话语，对阿基拉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但是，愿意为了伙伴牺牲自己的人，挥拳殴打伙伴后说出的话语，那强烈的冲击力足以传入阿基拉的心底深处。

不过，这还不至于让阿基拉产生多么明显的改变。在心底层层堆积形成的观念，在长年来经验累积下变得坚硬而厚实。这点程度的冲击还无法击碎。

但确实出现了裂缝。日后的经验究竟会注入污黑的情感而更加补强裂缝，又或者是敲进一根撑开裂缝的楔子造成更大的影响，结果尚待日后分晓。但裂缝确实产生了。

阿尔法开口：

『是啊。不是你的错。』

「就是说嘛。」

阿基拉同意般深深点头。

『然后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毕竟发生了无谓的争执，今天要早点回去吗？还有喔，你现在一直在自言自语，多注意一点。』

『糟糕。』

阿基拉恢複为念话，短暂思考后回答：

『按照原本的计画，去谢丽尔那边。之前已经联络她要去了，要是临时打消主意，下次大概会发生很麻烦的事。』

『我知道了。既然这样要绕一大圈远路过去。我会带路，你跟上来。』

『为什么要绕很远的路？』

阿基拉看起来一头雾水，阿尔法对他摆出万分无奈的表情。

『要是有个人拿着对怪物用的枪一边跑一边滥射，儘管是在暗巷里同样会造成骚动吧？把那一带当作地盘的帮派，还有警备公司的警备员都在寻找骚动的源头。别对我造成更多麻烦了。』

『……对不起。』

见阿尔法摆出明了的不满态度，阿基拉一脸歉疚地开口道歉。之后他按照阿尔法的指引，大幅绕路移动，远离他刚才滥射的区域。

◆

谢丽尔的帮派虽然规模还很小，但在贫民窟的小孩子之间被视作未来可期的帮派，受到强烈的瞩目。

帮派成员从老大到担任后盾的猎人，所有人都年轻得称得上小孩子，儘管如此却能正常发挥组织的功能，一般来说是不可能的事。

谢丽尔等人持有一些武装，但装备顶多只有对人用的手枪。既没有擅长战斗者，也不像志岛的帮派那样维持能自卫的武力。正常来说只会被吸收。

在这样的状态下，谢丽尔等人在贫民窟能够较为安全地活动，是因为其他帮派的人知道了阿基拉与志岛之间的交易，因此对阿基拉怀有戒心。

只要阿基拉继续当他们的后盾，因为鸡毛蒜皮的理由与谢丽尔的帮派起冲突，结果不会划算。虽然程度高低不同，大部分的人都怀抱着类似的感想，做出这般判断。这样的判断对谢丽尔等人带来一定程度的安全。

光是这份安全，就已经能为帮派成员带来充分的利益，枪枝与食物都不成问题，据说甚至还教导简单的读书写字。一听到这么优渥的待遇，贫民窟的小孩子也不免先提高戒心。

但是半信半疑地加入帮派的人传出风声，对新人的待遇似乎真的不差。当这样的风评不胫而走，甚至开始有人从远离贫民窟的场所特地来到此处想加入。

再加上近来传闻谢丽尔等人到临时基地周边开店并且大赚了一票，希望从中尝到甜头，志愿加入帮派的人数快速膨胀。

如此一来，谢丽尔也不能无节制地招收成员。评估帮派自身的管理能力，渐渐增加人数，依照顺序一一招收。

而顺序是以人脉与金钱来决定。利用好友已经加入帮派这项人脉，以及刚取得的10万欧拉姆这笔金钱，露西亚自愿加入谢丽尔的帮派，在据点的某个房间与好友娜夏见面。

娜夏表情担忧地问道：

「虽然我之前就邀过露西亚加入，妳真的愿意吗？妳之前明明那么讨厌加入任何帮派，发生了什么事？」

「嗯。有点事……」

听了事情经过，娜夏明白了理由，担心露西亚的安危。

「真是好险啊。所以我才会叫妳不要再当扒手了嘛。哎，露西亚的问题我也不是不懂啦……多说也没用吧。话说妳有多少钱能给帮派？」

露西亚对娜夏交出了10万欧拉姆，娜夏顿时凝重地板起脸。

「露西亚，妳赚太多了。这样人家当然会追杀妳嘛。妳想死吗？」

「我知道……所以我撑不下去了！如果不加入某个帮派，让帮派来保护我……我一定会被杀。我听说这里的靠山是个很厉害的猎人吧？」

「哎，是没错。在各方面都很厉害。」

娜夏面露苦笑。这样的评价主要指的不是实力坚强，而是拖着尸体大摇大摆闯进志岛据点这类脑袋不正常之处。

「那家伙好像也是猎人，不过装备看起来只是新手，应该不会为了10万欧拉姆和妳说的厉害猎人敌对……」

虽然这样的判断中参杂了许多愿望，但露西亚也只能这样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