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伦斯先生与赫萝小姐又在吵架了。
吵架原因是,吃晚饭时分给赫萝小姐的炖肉太少了。
罗伦斯先生的主张是「赫萝小姐白天偷吃了肉乾,所以扣掉了那些分量的肉」;而赫萝小姐的主张是「胆子不小啊,先拿出证据再说」。
事实上,赫萝小姐真的偷吃了肉乾。我亲眼目击到赫萝小姐趁着罗伦斯先生到镇上观察城镇状况,或和旅馆的人在交谈时,悠哉地在床上一边叼着肉乾,一边梳理尾巴的毛髮。
儘管如此,罗伦斯先生也不可能知道真相,所以当赫萝小姐逼问他有没有证据时,不禁说不出话来。我心想如果说出目击到偷吃画面的事实,想必局势就会大逆转。
但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我觉得赫萝小姐一定想好了反击的方法。
毕竟赫萝小姐是活了好几百年,而且被称呼为贤狼的狼神。
「证据呢?」
赫萝小姐继续逼问。
罗伦斯先生露出苦涩表情压低下巴说:「没有。」赫萝小姐沉默地瞪着罗伦斯先生好一会儿后,用鼻子发出「哼」的一声,并别过脸去。接着,赫萝小姐一副彷彿在说「这是咱应有的权利」似的模样,从袋子里抓出肉乾。
我开始与他们两位一起旅行后,经常有机会目击到这般互动。
两人多是因为一些别有含意的措词,或微不足道的误会开始起争执;而像这次一样,起因明显在于赫萝小姐的状况居多。一开始时,我都会在旁边看得心惊胆跳,但最近已经习惯了,所以不会太过在意,只会稍微转过身去。
这次也是一样的场面。先听到罗伦斯先生的叹息声,跟着看见赫萝小姐板着脸别过脸去。在赫萝小姐的认知里,或许偷吃的行为根本不算是在做坏事吧。虽然我觉得既然彼此的想法不一样,只要好好沟通一下就好,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位就是不这么做。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稍微顶起肩膀的缘故,两人明明都别开脸不愿意看向对方,感觉上距离却比吵架前拉近了一些。
在我居住的村落里,很少有机会看见像这样的画面。
在城镇停留时,有很多晚餐地点可选,像是去旅馆附设的餐厅或去酒吧都可以。不过,罗伦斯先生总是希望儘可能地在旅馆房间里吃晚餐。
选择在旅馆房间里吃晚餐时,罗伦斯大多会自己去採买便宜的食材,然后带进旅馆附设的餐厅请人帮忙料理。我问过罗伦斯先生原因,结果得到「这么做比较便宜」的答案。罗伦斯先生还说:「在房间吃饭就算料理不够吃了,也会因为要加点料理很麻烦而死心,所以也能够避免浪费。尤其是我们家有一个不管送来多少食物都会吃下肚的家伙。」说到最后这句话时,罗伦斯先生还露出了苦笑。
赫萝小姐似乎也知道罗伦斯先生不去酒吧或餐厅吃饭的原因,所以会很珍惜地喝着酒。在房间里吃饭时,当赫萝小姐喝完分配到的酒后,无论再怎么任性撒娇,也讨不到额外的酒。罗伦斯先生只会面无表情地递出水壶。
虽然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吵架时,不会像在我们村落里经常看见的吵架场面那样互丢东西,但两人会立刻停止交谈,也不会看彼此一眼,就彷彿身旁没有任何人一样。在我们村落,只要有人吵架,双方当事人都会变得像怒火焚身一样,周遭的人都会等到怒火熄灭后,才敢靠近当事人,也总习惯把容易摔坏的东西藏起来。
罗伦斯先生与赫萝小姐不会大吵大闹,但相对地,即使在经过一场杀气腾腾的互动后,也能够立即展露笑容与其他人说话。不止这样,早上起床后两人还能够露出彷彿从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似的表情。
然后,两人似乎能够把对方的存在完全赶出思绪外,可以真的很自然地忽视对方。举例来说,一场「忽视」对抗赛过后,无论先让步的罗伦斯先生再怎么主动搭腔,只要赫萝小姐的心情还没有转好,就会完全无动于衷。在忽视罗伦斯先生的同时,赫萝小姐还能够让自己的口吻、态度和眼神,都显得很自然地跟我开玩笑。
看见两人明明都在生气,却能够若无其事地露出笑容,一开始我甚至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明明如此,观察完整体状况后,却会觉得两人像小孩子一样,真是让人越来越搞不懂他们。
吃完饭后,我收拾好向旅馆借来的餐具拿去厨房归还,并準备走回房间时,遇到罗伦斯先生拿着水壶走出来取水。
结果,我还是忍不住把赫萝小姐偷吃的事情告诉了罗伦斯先生。
罗伦斯先生听了后,果然以一副根本没有吵架过似的模样,略感意外地说:
「嗯?赫萝她偷吃?」
「是的……我想不应该瞒着您不说……」
教会在教诲里告诉我们,神明会看见我们的一切所为,所以就是刻意隐瞒也没有用。可是,大家并非拥有像神明一样的眼睛,所以对多数人来说,很多事实永远都是看不见的。
在我们村落如果有人说谎或有所隐瞒,就会被人用弯曲的弓打屁股。
在村落时,我们一直被灌输一个观念,那就是「在冬季期间完全被雪封闭,还会有熊或狼出没的山中,一些微不足道的谎言或隐瞒事实,有可能导致令人无法想像的大灾难」。
虽然下了山后,我遭遇过无数谎言,也被隐瞒很多事实,但心中依旧认为必须纠正这些错误。
毕竟,当时赫萝小姐硬塞给我一片肉乾,而我终究把肉乾吃了下去。
「喔,我早就知道了啊。」
罗伦斯先生虽然这么说,脸上却挂着看似愉快的表情。
「咦?可是,您不是……」
「如果要我拿出证据,我确实拿不出来,但我发现肉乾少了四片。我猜应该是赫萝吃了三片,你吃了一片吧?」
听到罗伦斯先生这么说,我不禁觉得从头顶到指尖一阵麻。
罗伦斯先生不仅拥有比写得密密麻麻的圣经还要多的知识,就连持有物的数量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对不起。」
道歉后,我低下了头。
在村落如果被发现偷吃东西,甚至有可能全裸地被罚站在家门口。
然而,罗伦斯先生笑笑后,把手上的水壶轻轻放在我头上说:
「是赫萝逼你吃的吧?」
虽然罗伦斯先生说的一点也没错,但看见罗伦斯先生表现出对此事实深信不疑的态度,反而让我有些担心起来。
「我说错了吗?」
我慌张地把原本抬高的视线往下移,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我没有怀疑你说的话,就代表我很信任你。」
我抬头一看后,发现罗伦斯先生脸上依旧挂着笑容。
「而且,赫萝应该多多少少也察觉到我会数肉乾的数量吧。」
「咦?」
从我头上挪开水壶后,罗伦斯先生一边走路,一边说话。
我惊讶地反问道,但罗伦斯先生等到我追上他的脚步后,才回答说:
「其实我并没有要当场纠出不当行为,让事实定出是非的想法。而且,我们也不是穷到没钱吃东西。」
罗伦斯先生打开通往中庭的门,并走到屋外。
今晚是一个多风的月夜,感觉上手上的油灯很容易就会被吹熄。
「不过,有时候心情鬆懈太久,或许有一天会在旅途上招来大灾难。也可能发生在遇到重要局面时,因为只缺了一些钱,而不得不放弃的状况。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点了点头后,罗伦斯先生也点了点头。
我也觉得罗伦斯先生这番话很重要。
然而,罗伦斯先生看见我的反应,虽然露出了满意的神情,但脸色却随即暗了下来。
「不过,那家伙在某些地方会固执得不可理喻,或许也可以直接形容她纯粹是孩子气吧。如果我当面纠出她的不当行为,她肯定会意气用事到底。」
赫萝小姐是一只被尊称为贤狼的狼,应该不至于这么孩子气吧。
虽然我心中抱着这般想法,但罗伦斯先生耸了耸肩,然后一边说:「听好啊。」同时一边把脸贴近。
「就先假设我一直追问赫萝是不是偷吃,然后逼得她点头承认好了。这么一来,到后面遇到休息时间如果拿什么吃的东西给赫萝,她肯定会说:『这样不是在偷吃吗?』那也就算了,赫萝可能还会说:『吃掉这东西没问题吗?』或是『寇尔小鬼,这一定是个陷阱』之类的话。你不觉得吗?」
罗伦斯先生露出打从心底感到厌烦的表情,并学着赫萝的口吻说话。
我没有信心敢大声打包票保证「赫萝小姐绝对不会这么做」,事实上赫萝小姐也确实有可能说出这种话。
在被罗伦斯先生的气势压倒下,我还是感到很不可思议。做出这般发言的罗伦斯先生明明露出打从心底感到厌烦的表情,却看不出一丝讨厌赫萝小姐的情绪。
「所以,当下不需要追问,也没必要提醒赫萝我一直在数食物的数量。赫萝又不是笨蛋,只要稍微点她一下,她就会停止偷吃一段时间,而且表面上是我争不过她,所以也不会真的掀起风波。还有一点——」
罗伦斯先生从水井拉起吊桶,然后把冰凉的水倒进水壶里。
「只要让气氛变得糟一些,那家伙也比较难开口吵着要加点酒或食物,对吧?」
我感到佩服地点了点头。
的确,罗伦斯先生说的有道理,毕竟赫萝小姐的个性很容易意气用事。
「真是受不了那家伙,她应该也痛切体会到没有为紧要关头时做準备,会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真是个爱惹麻烦的家伙。」
罗伦斯先生拿着装了九分满的水壶,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要不是有我当旅伴,真不知道那家伙会变成什么状况。」
罗伦斯先生与一名正好经过走廊的商人似乎是朋友,所以改由我把水壶拿回房间。
回到房间后,我发现赫萝小姐一边贪婪地小口小口舔着剩下的酒,一边在床上梳理尾巴。
「唔?那是水吗?」
「您要喝吗?」
我询问后,赫萝小姐点了点头。赫萝小姐会表示要喝水,就代表她今天不喝酒了。
因为赫萝小姐总会说:「虽然一直喝酒会口渴,但总是会想用酒来解渴。只有大笨驴才会喝水来解渴。」
我环视了屋内一圈,打算找容器盛水,但赫萝小姐却直接朝向我伸出手来。然后,赫萝小姐接过水壶就直接凑近嘴边喝了起来。赫萝小姐用着像在喝酒的豪迈方式在喝水,却没有洒出半滴水来。
我心想,赫萝小姐今天似乎没有喝得那么醉。因为平常时候,我经常看见罗伦斯先生一发现赫萝小姐的嘴角洒出水,就急忙帮忙擦嘴的画面。
「呼~没有什么比冰水更好喝了。嗝!」
赫萝小姐打了一个嗝后,哈哈笑着递出水壶。
我接过水壶,然后放在桌上。
赫萝小姐的心情看起来还不错。
「那只大笨驴呢?」
「您是说罗伦斯先生吗?他好像在楼下和认识的商人说话。」
我本打算询问「需要我去叫人吗?」但后来改变了念头。
我多少也慢慢学会了与赫萝小姐的应对方式。
「哼。可别又一头栽进什么怪赚钱生意才好……」
赫萝小姐低头看向毛髮蓬鬆的尾巴后,发现一根捲起的毛髮并轻轻拔起,呼了口气吹走。在那之后,赫萝小姐打了一个大呵欠,然后举高双手伸了一个大懒腰。那动作连我在旁边看了,都觉得肯定很舒服。
「……呼。那,寇尔小鬼,汝有没有打咱的小报告?」
我坐在椅子上检查草鞋的状况时,赫萝小姐像往常一样,一开口就直指核心。
我没办法像罗伦斯先生那样装糊涂。
吃了一惊地缩起身子后,我看向赫萝小姐。
「呵。咱没有在生气。」
赫萝小姐露出笑容时,很多时候不是真正的笑容。
虽然到现在还是会有分辨不出真假的时候,但我猜这次应该是真的。
「然后呢?那只大笨驴说了什么?」
赫萝小姐把装了酒的酒杯放在地上,然后推向角落。
如果是在平常,这会是準备要睡觉的暗号。
然而,赫萝小姐把双脚抬到床上后,就这么盘腿而坐,跟着用手肘倚着膝盖托起腮,以一副感到无趣的模样看着我。
「呃……那个……」
我当然还记得不久前与罗伦斯先生的对话,但如果全说了出来,两人肯定会吵架。
因为我不擅长于说谎,所以决定只说出最小限度的事实。
「罗伦斯先生说他虽然拿不出证据来,但当然知道肉乾被吃了……」
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赫萝小姐一直注视着我,并斟酌我的话语,最后发出「哼」的一声别过脸去。
「真是的。那家伙真是一只大笨驴。」
然后,赫萝小姐用力地叹了口气。
「那家伙一点儿都不明白咱为何要偷吃。」
「……咦?」
「唔?该不会连汝也以为咱纯粹是在偷吃呗?」
赫萝小姐拥有一对能够辨识任何声音的惊人耳朵。
我根本没有机会找借口,所以乖乖点了点头,然后一边缩起脖子,一边看向赫萝小姐。
「真是的。说到汝等这些雄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