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四面环山,广阔天地的终点。
温泉乡纽希拉总算要告别漫漫长夜之际。
罗伦斯一身聚满了好奇的目光。
「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呀,这不是狼与辛香料亭的老闆吗?」
山林里,天亮距离太阳露脸还有好一段时间。村里仍是一片昏暗,稍微有点距离就看不清别人的长相。在这种时候,聚集于村中一处窃窃私语的温泉旅馆女佣们突然聒噪起来,宛如发现乌鸦接近而大声警告同伴的鸽子。
踏雪而来的罗伦斯呼着袅袅白烟,脸上挂着叹息般的暧昧笑容,放下背上的柴薪。
每天值此熹微之时,旅馆女佣总会三五成群地聚在村里某处,譬如水车坊或井边等,而罗伦斯则是出现在全村共用的麵包窑。
「汉娜小姐怎么啦?生病了吗?」
「你们家可爱的女儿爬不起来呀?」
「你忘啦?他那勇敢的女儿跑去旅行了。我们以前也都好嚮往外面的世界喔。」
「哎呀,这样啊。我除了自己出生的小镇外,就只知道这里而已呢。」
「话说老闆怎么自己来烤麵包呀,连赫萝小姐也病啦?」
「那真是不得了,要赶快去看看她才行。」
她们每周会聚来这一到两次,烤自家或旅馆所需份量。村里生活很单调,聊村里大小事是她们唯一的日常娱乐。
一般而言,当旅馆女佣不克处理这种杂务时,由老闆娘或其女僮代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老闆亲自动手可就是话题一件了。罗伦斯也觉得自己背着柴薪,两手抱着一袱巾麵糰的样子很滑稽。
简直像老婆跑了一样。
儘管如此,面对这群笑得毫不客气、宛如鸽群的女性们时,罗伦斯仍不改笑容。
在她们的强力放送下,这件事一转眼就会传遍全村。即使在这村里经营了十多年的温泉旅馆,相较于其他老闆也只是个新手,做什么都大意不得。
相对地,想到还在旅馆贪睡的爱妻赫萝把这件事推给他,就令人忍不住暗自咒骂几句。
「没有啦,只是突然有客人入住,两个人临时忙不开,今天只好我自己来。」
一听罗伦斯这么说,女佣们的大剌剌的閑聊全停了。
「哎呀呀……难道那个人也上了你们狼与辛香料亭啦?」
「很辛苦吧。」
只有这一句感觉是发自内心,而不是随话题瞎闹。
「他第一个住的,好像是约瑟夫先生那吧?」
「对呀,那是这里最老的旅馆嘛。」
「再来是阿贝尔先生那?」
「然后是拉马尼诺夫先生遭殃。」
她们一个个列出温泉旅馆老闆的名字。有些名字带有异国风味,是由于在这村子经营温泉旅馆的人本来就是来自世界各地,或是他们的儿孙。
「这么说来,他该不会是想这样换到春天吧?」
「真不晓得是哪里不满意,表情一直都很难看。」
「对呀对呀,而且要求有够多,说什么要一大早出门就要我们弄午餐餐盒什么的,搞死人了。不过他出手倒是挺阔气……」
「拜託,你可不要被钱沖昏头喽。我家老闆在怀疑他是不是来我们村里刺探敌情的呢。」
「哎呀,难道是打算在山的另一边盖温泉街的人派来的吗?」
「是的话,他只住店不泡汤就说不过去了吧?」
「也对。如果想盖新温泉旅馆,应该会儘可能在村里多绕绕才对。」
她们事先排练过似的一句接一句行云流水地聊,而且连语气都很接近,昏暗之中分不出是谁在说话。多半是每周都聚在这里烤麵包,久了就同化了吧。
罗伦斯望着她们谈话的模样,终于发现赫萝耍孩子脾气硬要赖床的可能原因。
她嫁作人妇不久,又是温泉旅馆的年轻老闆娘,和身为僱员的她们不同。她们多半会有所顾忌,自己聊自己的吧。儘管那是考虑到彼此身份不同的结果,对赫萝而言还是很难受。
「不过啊,既然他住进了罗伦斯先生那里去,就表示他的旅馆行脚终于结束了吧。」
听到自己的名字,罗伦斯从思考中回神,同时在追溯话题脉络前加深脸上笑容。经验告诉他只要面带微笑,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都有得解。
「就算到了罗伦斯先生那,我看他还是会綳着一张铁麵皮。别放在心上啊,他到哪间旅馆都一样。只是你作旅馆生意还没多久,遇到这种客人会很头疼吧……」
「以前好像也有过这么偏执的怪客人耶。」
「那时候你还很年轻……所以有二十年了吧。」
「没礼貌!我还是很年轻呀!」
为她们好姐妹般斗嘴的模样不禁莞尔之余,罗伦斯也从字句之间感受到她们真正的想法。十年出头的温泉旅馆,只算「没多久」。
那个人先住约瑟夫的旅馆,是因为在村里字型大小最老。而离开前选择狼与辛香料亭,则因为是新人的店。
要完全融入这座村子,看来还得花上一点时间。
「话说回来,人应该到齐了吧。」
如同女孩般吱吱喳喳的女佣们忽然回魂似的这么说。这里不是每天有教堂準时打钟的城镇,对时间的感觉总是粗略,且麵包用量家家户户各自不同,不会没事就全聚在这里烤麵包。
「那我们开始抽籤吧。」
一名女性拿来摆在麵包窑旁的整捆细树枝,以垂在腰间的布包起。
但留了一端稍微外露,全都一样长。
「这是新树枝吧,不準作弊喔?」
「最近我老眼昏花,现在又这么暗,想作弊也看不见自己哪枝好啦。」
「哈哈哈。」掀起一阵同意的笑声后,她们依序抽籤。树枝长度各自不同,抽到长树枝的人额手称庆。罗伦斯最后一个抽,结果像被整了似的抽中最短的。
「啊,哎呀呀呀……」
「喂,你真的没有作弊吗?」
女性们一阵尴尬。这场抽籤,为的是决定谁第一个用窑。
使用公共麵包窑时,谁也不想抢第一。这是因为每个人都得準备自己的燃料,而暖窑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第一名使用者需要加热吸了一整晚寒气而冷得像冰块的窑,会耗费额外燃料。
「不会不会,这样反而好。」
罗伦斯连忙打圆场。
「既然我们旅馆来了个难搞的客人,要是怠慢了还不晓得他会抱怨得多凶。要是我抽到最后一个,还想跟第一个换呢。」
战战兢兢,害怕遭怀疑耍诈而名誉受损的女性们全都鬆了口气。
「既然罗伦斯先生都这么说了……」
「真的。考虑到时间问题,这样说不定比较好。有的人还因为怕浪费木柴,把麵包烧成了木炭呢。」
「喂!我只是聊天聊过头了好不好!都几年前的事啦!」
她们又找回了原有的开朗。
罗伦斯莞尔一笑,打开窑盖堆柴点火。
距离太阳从山边探头出来,似乎还需要一点时间。
刚出炉的麵包,即使裹上袱巾也依然冒着温暖的蒸气。罗伦斯一面嚼着软嫩的麵包一面走,返抵温泉旅馆时太阳已经当空照了。
在一群手和嘴都很忙碌的女性之间烤麵包,实在不是一件轻鬆的事;但在晴朗天空与新鲜麵包的香气媒介下,罗伦斯也从她们身上获得了一些活力。
多亏于此,见到那位客人默不吭声地綳着脸,伫在村外围的狼与辛香料亭门前时,他也备妥了不输给她们的笑容。
「抱歉让您久等了。」
「哼。」
那是个矮小的老人,态度显得不太高兴。手里提着汉娜为他準备的餐盒,一副只等麵包的样子站在屋檐下。温泉旅馆不只会有来作泉疗的客人,也会有準备上山的猎人或樵夫,所以一早就出门并不稀奇。
然而,老人的装扮与罗伦斯见过的任何职业都不同。
锅形毛皮斗笠、熊毛靴、狐毛披肩、鹿皮手套,后腰挂着柴刀般的粗犷武器。背包看似装得很满,不晓得里头有些什么,也看不懂他究竟来干什么,几乎不泡温泉。
当罗伦斯接近,老人便伸手準备接下整袋麵包。
整袋麵包也太夸张了吧?罗伦斯吓了一跳,而老人见状也察觉了什么般让步收手。为其反应讶异之余,罗伦斯用另一条袱巾包起三条刚出炉的小麦麵包,观察着反应交给老人。老人依然不说话,稍微低头行礼就默默走人了。
虽然表情兇巴巴的,但不是无礼之人。
罗伦斯望着他的背影歪头寻思。他看来不像坏人,却散发着心事重重的压迫感。直到老人走下屋前斜坡而消失在林子后头,罗伦斯回到旅馆里,闻到餐厅传来的浓浓香气。
长桌上,摆着似乎已上桌一小段时间的早餐。有一大碗炖豆、炒厚培根片、几片起司,以及去年秋天进货到现在也没吃完的腌萝蔔。从份量来看,汉娜替那位神秘客準备的餐盒应也是这阵容吧。肯定是嫌麻烦而连罗伦斯和赫萝的份一起做了。
而摆了早餐的长桌边、有香味的地方,就一定有赫萝的身影。
「太慢了呗,香喷喷的早餐都凉掉了。」
她还对刚在冰天雪地里烤麵包回来的丈夫投射责备的眼神。
「我不是说过烤麵包要抽籤吗,我这还是第一个耶。」
而且,烤麵包原本还是赫萝这旅馆老闆娘该做的事。罗伦斯反驳赫萝的无理怨言,并将剩余麵包交给走出厨房的汉娜,而汉娜从袱巾包中抽出了三条麵包还给罗伦斯配早餐。
不是两条或四条,而是奇数三条。以眼神询问后,汉娜却只是要他自己猜似的笑而不答。罗伦斯不解地拿着麵包,打算先姑且坐下时,他终于明白了。
早餐不是坐在长桌两端,而是在宽边并排而席。摆在两个座位之间的陶瓮,装的多半是葡萄酒吧。
抱怨一早就这么奢侈前,他发现座位上的赫萝杯里空空如也,而那也告诉他汉娜为何拿三条麵包,以及赫萝为何反常。
「既然把麻烦事推给我会觉得过意不去……」
罗伦斯也拉开椅子,在赫萝身边坐下。
「自己去不就得了。」
罗伦斯在自己盘里放两个麵包,赫萝一个。
「不过她们大概会半嫉妒地夸你一直都这么年轻。」
在罗伦斯身旁嘟嘴低头的赫萝,有着十来岁少女的长相。但她不是少女,甚至不是人类。现在温泉旅馆里没有外人,她对头上的兽耳、腰臀间的尾巴藏也不藏。如这两者所示,赫萝的真面目是能将人一口吞噬的巨狼,也是寄宿于麦子的精灵一类。
「然后就是没有恶意,但会跟新来的人保持距离吧。」
当罗伦斯说到这里,赫萝对陶瓮伸手了。那双小手重重提起相形之下太过巨大的陶瓮手把,粗鲁地往罗伦斯杯中倒酒。平常只为自己倒酒的人这么做,意图明显得让罗伦斯忍不住偷笑。
「假如烤麵包的是你,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赫萝原本住在一个叫做约伊兹的地方,有天心血来潮到南方去,在某个村庄落脚后就此守望他们的麦苗成长茁壮数百年之久。当初离家的理由早已在时间的长河中磨灭,就连返乡的路都记不得了;她也在孤独之中,如滚石般愈磨愈圆。
罗伦斯就是与这样的赫萝邂逅,来到了这里。
赫萝自称贤狼,做事狡猾谨慎,但也有好强怕孤单的一面。
要是丢她到那口麵包窑前,不难想见她不断对粗线条的女佣们陪笑,笑到身心俱疲的模样。
「不过我原本就是个旅行商人,当然能和她们聊得融融洽洽,顺便推销自己的优点。」
即使罗伦斯刻意自夸,赫萝也仍一语不发地切割培根,送到他面前。
平时她切给自己的肉无论怎么看都明显大块,今天却是相同份量。
「所以喽,我没有生气,我们只是分工合作而已。」
罗伦斯拿起自己盘内其中一条麵包掰成两半,将比较大的摆在赫萝盘上。
「既然你没出门,应该有仔细监视那个奇怪的客人吧?」
赫萝这才抬头看向罗伦斯,咬碎了什么似的噘起嘴。
罗伦斯吻一下她的脸颊,转向早餐。
「总之,先吃饭吧。」
赫萝持续注视罗伦斯,好一会儿后才开动。
大大的三角形兽耳和尾巴,似乎很开心地又拍又晃。
「咱看他不像个坏人,而且是个硬骨子。」
以评起人来总是辛辣的赫萝而言,说这样的话实在难得。
那位客人是在昨天午后突然上门,以含糊难辨的嗓音小声问有没有空房间。这样一名整个冬天到处换旅馆的客人,罗伦斯当然早已有所耳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