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真好。
在冬季,这样的晴天代表夜晚特别冷,可是现在气温一天比一天暖,舒服极了。穿着厚衣晒太阳,不一会儿就一身薄汗,这种时候就要找遮荫避一避了。流连在阴影中的冬天冰凉凉地,令人很是畅快。某些地方土里还有霜柱,踩起来喀喀作响,为这时节提供一点小娱乐。
于此舒爽天气中,咱在没有客人的温泉浴池边忙着铺草席。
刚从山里採回,到处沾附冰霜的野菜在草席上堆成小山。由于这种菜只吃顶端的嫩芽,要一个个摘下来放在篓子里。剩下的全部晒乾,当作马或羊的饲料。嫩芽会与其他野菜、鸡骨和生姜炖成清汤,冬天只能吃腌鱼腌肉而弄坏身子的人喝了,都是讚不绝口。
第一次尝试时,还以为是给兔子喝的汤。不过习惯之后,野菜的口感与鸡骨油脂的细微清甜却令人回味无穷。在寒意依然浓厚的夜里,喝这样的姜汤暖暖身子也不错,再加点比较烈的蒸馏酒就更完美了。糟糕,口水要流出来了。
咱一边这么想,一边从右侧拿野菜摘取嫩芽放进篓子,剩下的往左边丢,然后不断重複。还有好多其他工作在等着呢。
或许是作业单调配上暖和的阳光,睡意一下子就来了。
好几次昏昏沉沉地闭上眼,头跟着往下掉。接着揉揉眼睛,打个呵欠。
宁静安稳的早春气氛或实在太过悠閑,甚至有点无趣。
「赫萝小姐。」
突来的一唤吓得咱睁开眼睛。看来是梦到自己还在工作了。转头一看,有个女孩站在身旁。身形单薄,发色又算不上银,比较接近白,有种站在阳光下就会蒸发的虚幻感。
她是温泉旅馆「狼与辛香料亭」的新僱员——瑟莉姆。
原本是预定夏季才上工,结果还是提早住进来熟悉环境了。
「嗯唔……不小心做了个坏榜样喔~」
听咱开自己玩笑,瑟莉姆眨眨眼睛,尴尬微笑说:
「罗伦斯先生说您一定在睡觉,要我来叫您……」
「什么?」
原本还想说「那个大笨驴」,但先被大呵欠打断了。
咱的伴侣平常大事都注意不到,就是对这种无关紧要的事眼睛特别尖。
用大呵欠叹气,让瑟莉姆看呆了眼。
「呼啊……呼。抱歉……这种时候真的会让人很想睡。」
闭上眼,甩水似的抖动耳朵和尾巴,睡意已经退了点。
见到咱想睡得不得了的样子,瑟莉姆率直地发笑。
这女孩个性比较一板一眼,能这样稍微放鬆感觉刚刚好。
「那他找咱是什么事呀?」
「先生说差不多要吃中餐了,要我来找您。」
「唔,要中午啦?汝跟他说,咱马上过去。」
「遵命。」
瑟莉姆就此默默低着头,不久,咱发现她原来是在看咱。
「赫萝小姐,您是不是被叶子割伤啦?」
「割伤?」
这野菜很软,不是会割手的东西,咱也没用刀具。
「是的,有点血味……」
听瑟莉姆怯怯这么说,咱疑惑地查看全身,并在抬起手臂时发现了血味来源。
一只又圆又胖,好像会晃出声的血蛭吊在咱手腕上。
「唔,是这家伙呗。」
睡意与野菜上的结冻晨露,让咱完全没发现。真是个贪吃的东西,就像发现大餐的缪里一样,怎么也不肯鬆口。当咱想用手拔下固执的血蛭时,瑟莉姆制止了咱。
「赫萝小姐,不能拔。请等一下,我拿火来。」
瑟莉姆快步跑回旅馆。拿枝仍有余烬的木柴烤一下,血蛭马上就会掉了。
「……瞧汝这蠢货,害咱们的新人多费这种心。」
屈指一弹,圆滚滚的血蛭跟着晃了晃。
瑟莉姆身形单薄,原以为是见到血蛭就会昏倒的那种类型,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既然她说在南方时,和同伴都是有一餐没一餐,靠佣兵工作糊口,心理素质或许坚强得很呗。而且鼻子也很灵。
瑟莉姆和咱一样是狼的化身,人形只是伪装。幸亏在旅馆的新僱员面前不用隐藏耳朵尾巴,省了不少事。
不过当初在决定僱用瑟莉姆时,咱对新人加入其实相当不安。说起来也真丢脸,咱担心自己的地位会遭到威胁。
所幸那全是多虑,咱反而还觉得瑟莉姆太崇敬咱了点。
没多久,瑟莉姆带着烧红的柴回来烤血蛭。血蛭立刻鬆口,被咱扔进山里。
「要把吸掉的份在午餐上吃回来才行喔。」
瑟莉姆回以微笑,抱起整堆野菜茎。
「那我先把这些拿去晒了。」
「麻烦啦。」
这新人实在很勤快,之前还担心旅馆一次少了两个年轻人手会忙不过来,这么一来应该能照常揽客了。
想着想着,再伸个大懒腰,背脊喀喀响。
「好,吃饭吃饭。」
被早春阳光晒得蓬鬆的尾巴,也摇得沙沙响。
「你觉得瑟莉姆怎么样?」
当晚,伴侣在寝室书写之余头也不回地问。
在保养尾巴的咱正想着:「差不多到了换冬毛的时候呗。」
「跟咱原本想的不太一样。」
「嗯?」
伴侣似乎是写完了,转过头来。认识他是十年前多一点的事,感觉他和当年差了很多,又好像没什么变。
不,还是胖了点。咱盯着伴侣的脖子这么想。
「是好还是坏呀?」
「大多是好呗。」
咱在尾巴抹上要伴侣买的昂贵的花朵精油,并仔细梳整,使尾毛蓬鬆优雅。
「剩下的虽然是坏,倒也挺不错的。」
「坏也不错……啥?什么意思?」
伴侣一脸的疑惑。会这么问,表示他虽是因为旅馆不找新员工会经营不下去,但是对于僱用瑟莉姆多少还是有点担心。
那和商店老闆僱用小伙计,担心他的劳力能否对得起酬劳不太一样,而是因为要和这样的年轻女性同住一个屋檐下呗。而且瑟莉姆乖巧内向,又有点薄命的气息,完全是他会喜欢的类型。
伴侣晓得咱了解这件事,咱也明白他自知行为稍有不慎就可能惹来大麻烦,所以有点紧张。
不过咱还是相信他。无论瑟莉姆怎么讨他喜欢,他也不可能会偷腥。相对地,还因为他很容易想太多,怕他会过度顾虑瑟莉姆而变得紧张兮兮。
然而伴侣或许是年纪有了,心态稳重了点。若是以前,瑟莉姆只要柔柔一笑就能勾走他的魂了,现在却能扎扎实实地给她分配工作。同时,还能适切地照顾被迫远离同伴的她。
当然,他没因此冷落了咱。
一言以蔽之,他现在可靠得令人跌破眼镜。
麻烦的是,这和咱的期望有点出入。
「咱啊,其实很想做一件事。」
伴侣注视着咱,紧张地吞着口水猜想咱是否只是表面上平静,心里却起了他没注意到的惊涛骇浪。
那呆样让咱看得想笑。真是个老实的雄性。
彷彿他做什么都全力以赴的个性,反而让他自己吓自己。
「也没什么啦。」
咱滑下床,站到伴侣身边,作手势要他让位。伴侣犹疑地慢慢扭身,挪一点空间让咱坐。
桌上摊着好几张信纸,都在等墨水干。
「因为汝的表现比咱想像中好很多,害咱一丁点儿吵架的借口都没有了。」
见到伴侣稍微仰身错愕的脸,咱以莫可奈何的表情表示安慰。
「什么跟什么……所以现在就是没问题喽?」
「嗯。咱好久没对汝发脾气,还以为有机会了吶。」
头倚上伴侣的肩,伴侣脸上跟着明显冒出不敢领教的乾笑。
「相安无事不是最好吗?」
「肉或酒里加点胡椒这样的刺激,不是比较够味吗?缪里在的时候,咱要表现出贤妻良母的样子,可是现在她不在了嘛。」
脸颊蹭着伴侣的肩,尾巴沙沙地摇。
「真是的……」
伴侣只是叹口气转回书桌,和咱挤着一张椅子继续写信。
以前这样撒娇,他就会慌得什么一样,可爱极了,但现在一点都不好玩。这么一来,弄得好像自己都想着玩似的。
于是咱停止嬉闹,开始讲正经事。
「话说汝啊,旅馆什么时候要开门做生意?」
过去有勤奋的寇尔小鬼支持旅馆业务一角,可是现在不仅少了他,连独生女缪里也跟他一起跑了。一次少了两个年轻人,人手硬是不够。
咱的直觉说,也许伴侣拚命给客人写的这些信,并不是向他们来此过冬道谢,请他们夏季再来避暑。而是因为人手不足,请他们考虑其他旅馆。
这间温泉旅馆不容易僱用新员工,无疑是咱这非人之人的关係。如果耳朵尾巴可以说藏就藏就好了,问题就是办不到。
若说咱为此没有半点内疚,是骗人的。
「瑟莉姆真的很能干,现在才有办法开门,跟老爱恶作剧,没事就帮我们添一、两样工作的缪里不一样,应该能轻鬆很多吧。」
「那只小笨驴真的是整天都在捣蛋,不晓得是像谁喔。」
咱叹息后,伴侣以心中有千言万语的眼神看过来。
冷眼瞪回去,他就像羊一样别开眼睛。
「可是她一走,旅馆也没以前那么热闹了,没关係吗?」
别过脸去的伴侣就此无力地垂下脑袋。
「这我也有想过。那些高阶圣职人员也都是寇尔小鬼在陪他们聊天,现在不晓得怎么办……往这里想的话,客人觉得魅力不如以往也是应该的吧。」
「谁叫汝只会讲生意经喔。」
「要是你想出来唱歌跳舞,我是不介意喔?」
如何替长期住宿的客人排忧解闷,就是各家旅馆各显身手的地方了。在这「狼与辛香料亭」,有可以谈论複杂学识的寇尔小鬼,以及热情不亚于舞娘的缪里,多少算是卖点。
可是不能代替寇尔小鬼就算了,咱一想像自己代替缪里的样子就头痛。
「不过你平常还有其他工作,兼职实在太累了点。我自己是很想看看啦。」
「……」
从伴侣腼腆的表情,看得出那是真心话。这头大笨驴果然什么也没想透。
现在这身人类姿态,以人的标準而言的确很年轻。可是与缪里这般真正的年轻人相比,代替她跳舞如何自取其辱,是容易想像到令人髮指的地步。
客人们带着「还不错,但好像有点怪」的複杂笑容,已能浮现眼前。
虽然大家都说他们母女俩长得一个样,但咱可没有傻到和女儿比年轻。
即使长相真的相同,年轻女孩所散发的气质还是完全不同。
「咱看啊,咱还是把力气花在菜色上比较实际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