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下缆车,和亮平等人会合的瞬间,现场的气氛便紧绷起来。
有告白?还是没有?如果告白了,有成功吗?还是没有成功?很明显的,所有人都在等待这样的答案。不过,三浦同学没有说话,只是向大家比出一个胜利的手势。
一个高亢的欢呼声在昏暗的游乐园中响起。
「纱枝,恭喜你~!」
今宫同学上前紧紧拥住三浦同学,后者则是一边喊着「谢谢~!」一边用力回抱她。小野的女朋友则是在一旁悠哉地轻喃「太好了~」真的是看起来很幸福的三个女孩子。
相较之下,一旁的三个男孩子——
小野以充满敌意的眼神瞅着我。他是不打算掩饰这样的情绪,或是无法彻底掩饰?无论如何,他想必是完全敌视我了。
亮平则是一边喊着「恭喜你喽~」一边凑过来揽住我的肩头,然后一如往常地伸手揉我的胯下。我和亮平的交情,还不至于浅到连他的动作有气无力的事实,都没能发现。然而,我仍佯装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傻笑着表示「住手啦你」,并将亮平的手从自己的胯下拉开。
我表现出一副彷彿来到人生最高点的模样。三浦同学则是害羞地垂下头,但脸上仍带着开心的笑。嗯,这样的应对是正确的——在我的内心,确实存在着一个像这样以客观角度审视自己的自己。
离开游乐园的我们去吃了晚餐,然后搭上归途的巴士。在这段期间,大家的话题一直绕着我和三浦同学打转。我们约好之后的连假要再碰面约会。又约好在假期结束后,一起念书準备期中考。这时,小野插嘴说「亮平,你数学也很差,一起参加他们的读书会吧?」亮平则是以格外无力的嗓音回答「我不用了啦」。
返回新宿时,天色已经完全转暗。除了小野的女朋友以外,剩下的成员都是搭乘同一辆民营列车。第一个下车的人是小野,接着是今宫同学、然后是三浦同学。最后,我跟亮平在同一个车站下车,我们俩是儿时玩伴,所以住家当然也很近。
走出验票闸门前,亮平一直是一语不发的状态,走出去之后,他的话也非常少。步入住宅区后,路过从小学时代开始,我们便经常逗留在里头的那座公园时,亮平开口了。
「嗳,我们绕进去晃晃吧。」
我们走进公园,在鞦韆上并肩坐下。公园里没有半个人。亮平轻轻荡起鞦韆,在路灯模糊的白光笼罩下,露出无力的笑容表示:
「今天真是太好了呢,这是你人生第一个女朋友吧?」
我以「谢谢」回应他。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脚踏车车轮迴转声,在下一刻随即远离、消失。
「阿纯,直到现在,我都没听你提过恋爱相关的话题嘛。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呢,感觉你几乎像个没有喜欢或讨厌这类感情的存在。我甚至还怀疑过你是不是同性恋。」
我的心脏重重抽搐了一下,亮平扬起嘴角,在夜色中露出一口白齿灿笑。
「不过,原来你只是没有异性缘而已嘛。太好了,这样我就放心了。」
在方才的抽搐之后,我的心脏接着感受到一股锐利的痛楚。亮平不是会用偏见来歧视同性恋的人,但这样的他,仍觉得「不是同性恋」是「太好了」、「让人放心」的事。
「——纯粹是你太受欢迎了而已啦。」
我把聊天话题带到他身上,亮平的头无力地垂下,然后摇了摇。
「才不受欢迎咧,我根本不受欢迎。」
鞦韆锁链发出的金属摩擦声融入黑夜之中,像是水从摇晃的杯子里泼洒出来那样,亮平轻声吐露出这句话。
「其实,我喜欢三浦呢。」
我没有出声回应,只是静静等待他的下一句话。最后,亮平停止荡鞦韆的动作。在心中摇晃不停的水面,也跟着平静下来。
「我在说什么啊……事到如今,这种事情绝对不应该说出口才对啊。」
亮平抬头仰望夜空。没有月亮的蹤影。今晚是朔月。
「阿纯,以前,我失恋的时候,你都会在这座公园里安慰我呢。」
「……是啊。」
「我缠着你,一直说些无聊话到半夜,还因此被警察抓去辅导,结果被爸妈跟老师骂到臭头。给你添了一堆麻烦,但你却完全不介意,我真的很开心呢。」
亮平笑了,他笑着垂下头,对着乾燥的泥土地继续开口。
「我是不是还想让你安慰我呢……」他的侧脸没了笑容。「明明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被你抢走了啊。」
被我抢走,这是挺严重的表现方式。亮平从鞦韆上跳下来。
「抱歉,我现在脑袋一片混乱,你别放在心上。」
他一脸尴尬地搔了搔后脑勺,然后转身背对我,朝公园的出口走去。我们会经常聚在这座公园里玩耍,是因为它刚好位于我和亮平的住家之间。接下来,我们就会各走各的路回家了。
「再见,你要跟三浦好好相处喔。」
亮平背对着我,伸出手摇了几下。我坐在鞦韆上一动也不动,不对,是动不了。我茫然地抬头仰望夜空,思索着遍寻不着答案的问题。
我从来不曾有过想跟亮平交往的念头,但想跟他上床的慾望,倒是涌现过好几次。我甚至还作过跟他上床的春梦,那天起床后,因为感到心虚,我一整天都无法正眼望向亮平。
会让小弟弟勃起的「喜欢」,以及无法让小弟弟勃起的「喜欢」。
三浦同学是后者。
亮平——则是前者。
「……真噁心。」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我掏出手机,发现是三浦同学透过社群软体传来『我到家喽~』的讯息。我以『辛苦了』回应她,朝自家慢吞吞地踏出脚步。
◆
第一次的约会,我们去涩谷看电影。
我们看了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绝对不会选择的爱情片。我们在一片黑暗中牵手,然后接吻;看完电影后,我们去了游乐场。三浦同学表示,她想要夹娃娃机里头某部动画角色的模型,我花了三百圆替她夹到。询问她「你有这个角色的BL本吗?」之后,我得到了「有超级多本喔」这种不再掩饰的答案。
连假结束后,我们俩在交往的事,在整个班上传开了。被男同学们团团包围的我,和他们聊了游乐园以及初次约会的经验,也回答了他们接二连三的提问。其中,我没能回答「你喜欢三浦哪一点?」这个问题。
我们选择在学校附近的家庭餐厅举办读书会。在三浦同学不用参加社团的日子,大概一起念个两小时的书。三浦同学的数学,真的是烂到无可救药的程度。我提议「以大家的平均分数为目标好了」之后,三浦同学回以「这样太低了吧?」的质疑。以「你要有点自知之明比较好喔」回应之后,她狠狠地打了我的头一下。
「我觉得0跟1啊……」某天的读书会上,三浦同学一打开课本,就这么轻声说道:「可以很明显地区分出攻受呢。」
「……啥?」
「呃,就是,感觉0是受、1是攻这样。」
你的感性很敏锐呢。在国外,男同性恋会以「0号」代称在性爱中扮演女性的一方,「1号」则是扮演男性的一方。顺带一提,单纯用英文来表现的话,扮演女性者是Bottom,扮演男性者则是Top。虽然我绝对不会告诉你这些知识就是了。
「4、7跟9感觉也是攻,剩下的数字,大概就是受了吧。如果再多一个攻,会比较平衡呢。」
有什么关係呢。毕竟,在现实社会中,男同性恋者好像也以0号为多啊。至于SM的领域,听说M的人数远远供过于求,所以S是弥足珍贵的存在呢。虽然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绝对不会告诉你这些就是了。
「光是从0到9都是男人这点来看,就已经够不平衡了吧。」
「是这样没错啦……啊,说到BL的话题,我想到一件事。安藤同学,这周六你有空吗?」
完全没有空,我要跟许久不见的男朋友约会呢,很棒吧。虽然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能向各方众神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告诉你这些就是了。
「我星期六有事耶,为什么这么问?」
「你还记得我之前说大姐想再跟我们双重约会的事吗?」
我记得。三浦同学曾在连假前向我提起这件事,但因为那时的我们还不是情侣,所以我就拒绝了。
「那其实是作战的一环呢。因为我一直有跟大姐商量自己暗恋你的事。然后,因为我们现在可喜可贺地正式交往了,大姐就提议要来场真正的双重约会。你觉得如何?」
三浦同学睁着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望向我。老实说,光是只有我们两人的约会,就已经让我精疲力尽了。我很想拒绝,但却想不到能够拒绝的理由。
「就算要去,也请她等到我们考试结束再约吧。」
「不是有句话说『择日不如撞日』吗?」
「你只是不想準备考试而已吧?」
「……才没这回事呢。」
三浦同学移开了视线。真是老实啊。
「我知道了,就约考试结束后的那个周六吧。我这样跟大姐说,可以吗?」
——没办法了,认命吧。
「好啊。」
「你先想想要去哪里喔,大姐会配合比较没办法花钱的我们行动。」
「这种事应该要两个人一起想吧?」
「我想让你做决定嘛。」
三浦同学以靠在桌面的手托住脸颊。
「因为你看起来总是无欲无求的感觉啊。所以,这次我们就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我想看看你大喊『呀喝~』的样子呢。」
「就算很亢奋,我也不是会大喊『呀喝~』的人喔。」
「不然,你会喊『呜嘻哈~』吗?」
「没有人类会发出那种愉快的吶喊声啦。好了,快点念书吧。你有把之前我指定的作业写完吗?」
三浦同学再次移开视线,她真的是个很老实的人。
「……你有心準备考试吗?」
「不是啦,你听我说。我想报名某个自治团体的绘画比赛,他们把报名期限订在五月底,我总觉得这次很有希望呢。这种事情,在下笔的时候就会有预感了。因为我很认真卯起来画,结果就没有时间念书……」
「不然,就不要办读书会了,把时间用在画画上吧。」
「……非常抱歉,我现在就开始用功。」
三浦同学摊开笔记本开始念书。我表示「有不懂的地方再问我」,然后拿起饮料吧的冰咖啡喝。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观察握着粉红色自动笔,为了数学问题苦思的三浦同学的模样。
我觉得「真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带着稚嫩感的偏圆脸型,跟她一头光泽动人的马尾十分相称。像是晚上的猫咪那样的一双大眼,透出她一心一意追求喜爱事物的热情。她的个性也不差,虽然会做出从数字妄想BL这种奇特的行为,但三浦同学的性格基本上相当讨人喜欢。
三浦同学是个可爱的女孩子。能跟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交往,是我的福气。这不是在拍她马屁,也不是偏袒她,我是打从心底这么想。
可是,我并不觉得「她很可爱」。
「——安藤同学。」
原本盯着笔记本的三浦同学抬起头,以求救的眼神望向我。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不懂呢。」
我叹了一口气,从座位上起身,来到三浦同学旁边的位子坐下。女孩子的甜美香气,轻飘飘地窜进我的鼻腔。
◆
周六,我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很多出门,来到「,39」。
我在吧台的座位坐下,让凯特小姐替我泡一杯拿铁。我听着店内的背景音乐,亦即QUEEN的〈Crazy Little Tthing Called Love〉,喝下拿铁,让温热的液体舒缓喉咙。接着,我望向正在用乾净抹布擦拭刚洗好的餐具的凯特小姐,这么对她开口:
「凯特小姐,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交了一个女朋友,两个星期后要跟她去约会。要带女孩子去哪里玩,她们才会开心?」
「去哪里都可以呀。如果跟喜欢的人一起,就算只是去Brownsville兜风,也很开心呢。」
「那在哪里啊?」
「America的New York。你知道《Stand By Me》这部电影吗?就是在那里取景的。」
「哦~」
「顺带一提,那里是Slum,据说以Drug为主要产业哟。」
「……哦~」
我们的对话就此告一段落,凯特小姐一边哼歌,一边继续擦拭餐具。
「那个……只有这样吗?」
「怎么了?」
「我明明是男同性恋,却交了女朋友。你不会觉得很疑惑吗?」
「不会呀,这是很常见的事情嘛。你自己应该也明白吧,阿纯?」
我很明白。真要说起来,我的男朋友也是个已婚人士。
「在这个国家,不这么做,就很难生存下去。即使是身为外国人的我,多少也明白这样的事实呢。」
凯特小姐停下擦拭餐具的动作,在吧台上以手托腮,继续对我说话。
「阿纯,你知道前一阵子在二丁目发生的『看板事件』吗?」
我摇摇头。凯特小姐伸出食指,指着吧台后方的墙壁说道:
「之前,那里有块看板,上头画着许多男人依偎在一起的模样。那是以Gay Image来提醒人们『HIV可能就在你我身边』的严肃看板。其中,有一名男性身上只穿着内裤。有人因此提出Claim,于是,行政机关便要求重新绘製那块看板,让那名男性穿上Tank Top和Short Pants。但重画之后,内裤仍是若隐若现的状态,结果广告代理商就擅自做了修正。你知道Short Pants其实是和制英语吗?」
「不知道。」
「这样呀。不过,不知道也无所谓啦。说得简单点,就是只穿着内裤的Gay的看板,因为行政命令而被迫重画。可是,我在这个国家看过很多画着Semi-nude的女孩子、穿着像是用绳子做成的泳装的女性,或是直接使用这类照片做成的Sexsual看板,也有以女性为客层的这类男性看板。然而,不会有人对这样的看板提出Claim。就算有,行政机关也不会做出回应。」
至此,凯特小姐叹了一口气。
「『我们只是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可别会错意而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街上』——我的某个Gay朋友忿忿不平地表示,这就是这个社会想要表达的。」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假设摩擦係数为零、忽略阻力那样,当作从来就不曾存在过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