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是因为突然站立而感到眩晕,乔纳森慌忙抓住了船长的一只手。
等清醒过来后,两个人已经站在了位于废园一角的高台亭子上。
在视野中扩展开的是中午的白色风景,吹拂过无人庭园的风让面颊觉得非常舒适。
他们在一瞬间就从王宫最上层中央的召见室移动到了宽孔的庭园的角落。
利连斯鲁轻声笑了出来,向由于过度的惊讶而发不出声音的青年进行说明。
「是我命令『奥多罗』,让他把我们两人的身体运送到不同场所的。在分类超能力的用语中,这应该是被成为瞬间移动的能力。」
「瞬间移动!船长吗?」
在一瞬之间将位于A地点的人类,移动到远处的B地点——这就是人类梦想中的超能力。
「不,不是的。只是利用了史前人类的科学力量,我除了命令之外什么也没有做。」
被后世的人类称为神人或者是天使的史前人类,据说曾经居住在六芒太阳系的全部六个行星上。关于那份超科学力的记忆,在后世几乎半成为了神话,在后来被称为六芒人的菲拉鲁人中一代代地流传了下来。
他们以某一天为分界线离开了六芒太阳系,不过那时所留下的为数极少的人,好像成为了拉斐人的祖先。
然后,拉斐人利连斯鲁解开了封印,操纵史前人类的遗产,证明了他确实是神人的末裔。
「是这样吗?……不过就算如此也很厉害了。有效範围大概是多少?」
对于青年的疑问,地底的「奥多罗」本身用精神感应做出了回答。
〖只要是行星内的话,哪里都可以去。而且通过和设置在全部六个行星上的各个守护电脑的互动,可以将人送到六芒太阳系内的任何地点。因为到达场所的安全与否可以在这边确认,所以请儘管安心使用。〗
如果将设置在各个行星的守护神电脑的能力和银河联邦加盟行星政府所拥有的平均科学力进行比较的话,多半会存在好像大人和婴儿之间的差别吧。
因为视操作的人而定,很有可能带来大规模的灾厄,所以史前人类在出现能继承自己能力的人之前,选择将它们的功能封印也并不奇怪了。
——话说回来,守护神这个名字还真的不错呢。怎么说呢,就好像不光是针对人类,而且覆盖了行星整体一样。
他觉得这个词也非常适合总是在为了保护什么人而战斗的利连斯鲁。
拉斐星的守护神,也许就是那个伟大的最后的女王吧——
连站立都觉得辛苦的青年,坐在了佔据了六角形亭子中央的椅子上。
利连斯鲁一面任凭长发随风轻轻飘动,一面站在了两根柱子的中央。
灰色的双眸虽然投向了远方的墓碑群,但是用超能力代替了失去的实力的他实际上看到了什么,青年并不明白。
「……没想到在死去二十年后,还会留下那么清楚的痛苦会议……就好像在死后也在持续痛苦一样,感觉上好可怜。」乔纳森嘀咕道。
「就我所知,生前品行不良的人死后会落入地狱饱受折磨,这似乎是几乎所有宗教的共通之处。堕落了的天使末裔们坠入地狱,你不觉得非常符合宗教的说法吗?」
黑髮的男子背对着他回答。
青年知道王子曾经遭到自己种族的迫害,也知道他深深厌恶懒惰的同胞。但是,他还是觉得刚才的语言过于冷酷。
「所谓的宗教有算是什么。那只是人类为了生活得更好而孕育出的单纯的理论吧?」
他带着些许的怒气说道,
「只要好好地进行考虑认真生活的话,我不觉得那种东西有什么必要。更何况仅仅是因为和什么宗教的神话或者是传说偶然一致,就吵闹着说什么天罚之类的,这根本就是发疯吧。最重要的是人类。因为有会进行考虑的人类存在,世界才从那里开始。如果没有拥有信仰的人类存在的话,神明之类的东西也和不存在没有什么两样。」
利连斯鲁转过头来,默默地听着青年吐出相当程度的傲慢暴言。
「船长你不是也说过吗?杀害拉斐人的是乌罗波洛斯。既然是人类杀害人类,那就不是什么天罚。而应该称为杀人。死后会落入地狱的是他们才对。——我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
青年顿了一下后,用倔强的表情瞪着身穿白衣的男子。
好像是为了回应这个一样,正面转向他的美貌男子露出了微笑。
和平时一样充满了慈爱的笑容,美丽到让青年好一阵子都看到入神的程度。
「我只是因为觉得这种巧合很有趣而说说而已。没有宗教的拉斐人,会坠入宗教说法中的地狱也很奇怪吧?所谓的地狱,应该是在十六亿拉斐人死光之前的那十天,这里已经什么也没有剩下。拥有生命的,除了我们以外——」
「船长!」
青年突然爆发出了近乎悲鸣的叫喊,打断了对方的话。
明明切实听到了声音,微笑着的嘴唇却没有动。
将眼睛瞪到快要掉出来的青年,向前几天因为西坦病病毒抑製剂的副作用而刚刚失明的船长询问。
「船长,你刚才没有开口说话吧?难道说你的喉咙也不行了,失去了声音……!」
面对动摇到比自己失声还要厉害的青年,船长做出了冷静的回答。
「活性化病毒移动到了喉咙的细胞。因为声带是很微妙的肌肉,所以至今为止『奥多罗』所製作出的人工强化细胞似乎无法替代它们的功能。」
和失去视力时一样,更增强了一层力量的精神感应有可能进行和肉声没有什么不同的意志传达。
因为没有任何不方便,所以不用放在心上——好像在如此说着的若无其事的态度,反而加大了青年的绝望感。
这个男人就是在一面如此战斗着,一面燃烧着自己的生命。
「请你不要露出这种表情。洛。」
带着些许困惑口气的温和低音——
就算实际听到了,也还是难以相信这是精神感应。
「死去的拉斐的人们,女王大人……还有你,大家都好可怜。」
对于青年灰暗的嘀咕,黑髮的拉斐人轻轻点点头。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因为直到最后一个人死绝之前,都在这个王宫听着他们的『祈祷』。临死之前的精神感应,就算再怎么关闭心灵不打算去倾听也没用。就连力量远远凌驾母亲的我也没法把这些阻拦在外面。」
「祈祷?求救吗?」
「祈祷从那种剧痛中获救,对于谁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但是,他们在那个活生生的地狱中,比起自己的痛苦来,更加在意重要的人的平安无事。他们祈祷着至少自己所爱的人不会死亡。如果连这一点都无法实现的话,那么至少能让他们在没有品尝痛苦的情况下一瞬间死去——」
当时七岁的马里里亚多王子,眺望着王宫中死去的人们的墓碑。
「你能相信吗?那些好像行尸走肉一样的懒惰家伙,居然用全部的精神去祈祷他人的平安无事。」
在他阐述同族时所特有的蕴含着讽刺的口气中,掺杂着无法掩饰的轻蔑和若干的悲哀。
青年察觉到了他心中的複杂感情。
对于迎来了种族的极限,过着衰退、自闭生活的同族的深切绝望,从出生起就脱离集团生活的人的孤独。还有,对于无法不去爱并没有去爱的价值的存在的自己本身的怒火——
在提起拉斐人的时候,他的口气之所以完全不符合平时风格的苛刻无情,也许就是因为这些感情混杂在一起的关係吧。
洛·乔纳森想起自己通过虚拟体验所感受到的西坦病的激烈痛苦,对于船长的话摇了摇头。
「如果说被逼到绝境时出现的就是人类本性的话,拉斐人和我们这些地球系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不,不仅如此,他们的意志比我还要坚强。因为我的意识全都集中在了痛苦上面。我觉得在这一点上,女王大人是拥有超人意志的了不起的存在。为什么将她的遗骸就那样放置在那里,没有进行掩埋呢?」
红髮的青年将目光投向了之前在中途就糊涂了起来,从而放弃了计数的墓碑群。
「你不觉得那个玉座才是最适合母亲的坟墓吗?」
「……啊,原来如此。」
「在召见室发现人们的残留思念和母亲的遗骸时,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
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利连斯鲁无力地低语。
但是,青年完全无法想像这个身心都坚强无比的男人流泪的模样。
将一只手搭在六角形亭子的柱子上的利连斯鲁的头髮剧烈地飘蕩了起来。
好像是风势变强了。
「只不过是单纯人类的女王,除了像那样直到死亡为止都承受他们的思念以外,还能做到什么?人们强烈到会残留思念程度的祈祷,究竟又能传达给谁呢?」
他沉稳地向着虚空进行了询问。
「神已经伴随着十六亿的拉斐人死亡了。至少我知道,这世界上不存在着会倾听人类的祈祷,将他们从苦境中拯救出来的神灵。化身为死亡之星的拉斐星,同时也相当于人们心目中的会拯救无辜者的神灵的墓碑。」
神已经死了。不具备可以否定这个结论的信仰的青年,想起了自己通过精神共鸣所获得的死者的思念。
既然是如果不抓住什么就无法保持清醒的痛苦,那么祈祷这个行为本身已经是一种救赎。
对于那些通过向拥有超越人类的力量的什么存在「祈祷」,而残留着微弱的希望死去的人们来说,那个希望在某种意义上也许就是他们所寻求的救赎。
假如神是实际存在的话,那么那应该就是居住于人类心灵之中,会拯救进行祈祷的人的心灵的某种东西。
「果然还是人啊。」乔纳森嘀咕道。
「没错。现实中能够拯救人的只有人的力量。」
好像在和青年考虑同样东西的男人点点头。
「我非常讨厌拉斐人。但是我不认为他们罪孽深重到需要死得如此之凄惨。如果连唯一倖存下来的我都不有所行动的话,死去的他们就太过可悲了。因为向什么也不会发生的未来『祈祷』着死去,实在太过可怜——」
利连斯鲁的精神感应,在这里好像喘息一样地轻微波动了一下。
「——如果我就这样什么也不做地迎来生命的终点的话,他们就实在太可怜了。每次站在召见室的时候……我都会如此认为。」
虽然嘴上说着非常讨厌,但是他对于拉斐的深爱,并不逊色于他曾经是女王的母亲。
如果他是用激愤于大量杀戮的感情如此阐述的话,青年也许还不会这么觉得吧?
超越了对于死亡的是非的达观,和即使如此也残留于胸口中的哀怜的感情——
——从我发誓会战斗到最后一口气的那天开始,我就再没有因为痛苦和恐怖而屈膝。
是要什么样的哀叹和痛苦,才能让他发出这样的誓言呢?——在孤身一人的情况下。
对于并不爱自己的人类的怜悯和体贴,将他培养成为了如此程度的强大男子,也将他逼入了如此惨烈的战斗之中。
一面想要了解他的内心深处,一方面又觉得十分痛苦的乔纳森,从木质的长椅上站了起来。
他为了提议返回地下而迈出的脚步,因为注意到奇妙的事情而停了下来。
风没有碰触到面颊。可是就在几步之前,王子看起来就很沉重的长袍下摆明明还在被风吹得强烈摇摆。
利连斯鲁的全身都被淡淡的光芒所包围。
虽然在召见室的时候他也散发着珍珠色的磷光,但是乔纳森当时还以为是光线的问题或者错觉。
「船长?」
「啊,什么事?」
「你全身看起来都在发光,是做了什么吗?」
男子对于青年的询问,只是展现了难以形容的不可思议的微笑,并没有进行回答。
他又难受了起来。青年在王宫的最上层也体验过和这种讨厌的感觉同样的东西。
——不会吧……!
虽然他不认为自己可以发挥并没有意识到的超能力,但是还是回想着那时的状况尝试进行再现。
虽然因为那份剧痛的记忆甚至感觉到了恐惧,但是幸好疼痛并没有袭击过来。
视野中突然出现了彆扭感。获得了能够看到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的超感觉的双眸,捕捉到了拥有透明形体的人群。
全身的汗毛都不由自主倒竖了起来。
死者的思念聚集到了让亭子的周边看起来都有些模糊的程度。
残留思念中的作为人类的记忆已经淡薄,逐渐失去了原本的形态。
但是,即使数量惊人的思念混杂在一起,持续着不安定的变化,却只有求救的意识格外的强烈。而那些全都以一个男子为中心形成了漩涡,一面散发着珍珠色的磷光一面逐渐消融。
就连因为恐惧而冻结的青年,也在注视着那些光辉的期间平静了下来,体验到了平和的心情。
他能感觉到,因为无处可去而迷惑徘徊的死者的心灵,终于在获得了所希望的救赎后逐渐消亡。
安宁和温暖——
利连斯鲁所放射的沉稳而且温和的精神感应,也传达给了和残留思念产生共鸣的青年。
碰触着因为恐怖和痛苦而畏惧的人类的心灵,使其缓和下来的痊癒之手。
「……那个,是女王大人直到去世时,都在玉座上所进行的事情吗?」
拉斐王子点点头。
「其实如果我没有被西坦病所侵蚀的话,立刻就能为他们进行凈化的。——虽然我原本再也不想回到这里来,不过还是有回来的意义啊。」
用药物抑制着西坦病病毒活动的利连斯鲁,如果发挥出能在无意识下使用的程度以上的超能力的话,就会因为活性化的病毒而再度发病。
在失去了视力和声音的现在,他的力量为了补足那些功能而增强了。
如果发散出和求救的幻影人类的思念相同程度但是相反的思念的话,就会漂亮地让双方都中和消失。
之所以会出现珍珠色的磷光,是因为在相反的力量相接触的时候所产生的能量,变化成为了肉眼所能看见的光线。
伫立于亭子中的美貌王子和死者们之间的交流,拥有着好像会被错认为是神秘宗教仪式的氛围。
乔纳森摇摇脑袋摆脱了共鸣状态,用乾涩嘶哑的声音叫道:
「我们回去吧。船长!再留下去的话绝对不好的!」
不具备焦点的灰色双眸,带着非人类的光芒看向了青年。
青年进一步向着没有回答的船长诉说。
「这里除了死亡什么也没有……这个世界太恐怖了。绝对会腐蚀到神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