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以前就是个低着头走路的人。
这不是在比喻我的性格灰暗消极,而是我的身体实际上即是呈现低头状态。
那是发生在近二十年前,我还是个小男孩时的事。当时我仍在上小学,放学回家的路上,和朋友边走边聊昨天的电视节目与漫画,而朋友对我说了一句话。那是个单纯的疑问——你为什么老是看着地面?闻言,我反而感到疑惑。走路看着地面,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然而,经朋友这么一说,我开始观察周围的人,这才发现原来奇怪的是我。
纵然有程度上的差异,但每个人走路时,基本上都是笔直地面向前方,虽然不是完全不看地面,但擡头的时间总是比低头的时间长。而我正好相反,面向地面的时间远比擡头的时间长,只有在确认前方的时候会稍微瞄上一眼,一旦确定正面没有可能会撞上的人,便会再度垂下头。我一直以为一般人都是这样。
我大受打击。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普通的孩子,是朋友的那句话点醒了我。察觉自己是异类之后,年幼的我烦恼不已,想改掉这个毛病。然而,低头走路已经成了习惯,只要稍不留心,脖子就会自动垂下,视线便会移向地面。
我大概挣扎了一个月吧。
或许我不该这么说自己,从小我就是个无聊透顶的人。我之所以决定低着头走路,是出于一种近似想置之不理的感情,但顾及社会观感,我还是做了些许让步,最终调整到了八比二的比例。
走路时看着地面佔八成,看着前方及其他方向佔两成。这就是八比二法则。
在我看来,走路不确认脚边,只看着前面的人才奇怪。
从可能绊脚的地形落差或积水,到随地乱吐的口香糖或狗屎,地面上存在着各式各样的东西。要闪避这些东西,只能看着下方。的确,擡着头也能确认稍微前方的地面,但是一想到确认完后到自己的脚实际到达该处的期间,不知会发生什么变化,我就放不下心。
搞不好会有猫突然冲出来,我没注意到,将牠踹飞,要是牠一怒之下回咬我一口,不是很痛吗?又说不定地上有根颜色与柏油路相同、必须靠近细看才会发现的钉子,要是我踩下去,脚刺出了一个洞,铁定血流如注。
无法预测的威胁、意识之外的威胁,为了避开这些威胁,我低头走路。虽然随着年岁增长而有所缓和,但这个习性在我成年之后依然持续着。
我知道自己很古怪,不过,事到如今,也不需要改了吧。无论是过去或将来,我应该都会继续步步为营地活下去。
「老师,再见~」
「好,再见。」
我对着活力十足的声音回打招呼。走在长廊上,与年纪相差一轮的年轻人擦身而过时,常会听见招呼声。
现在的我从事教职,在有点偏僻的乡下高中当老师,任教学科是数学。若是问我工作开不开心,我或许会歪头纳闷,但若是问我无不无聊,我应该会否定吧。当上老师,已经过了五个年头。
课堂时间结束,学生都放学了,我锁上自己担任班导的班级教室大门,正要返回职员室。
擦身而过的学生大多容光焕发,因为今天是期中考结束后的周末,明天就开始放假了。每年的这个时期,在五月二十日后会举办为期四天的考试。
他们的身心想必充满了解放感吧,我自己还是学生的时候,似乎也是如此。真令人怀念。
有别于活力十足的学生,包含我在内的教师接下来必须批阅堆积如山的考卷。任教几个班级,就得批阅几个班级的考卷,工程相当浩大。活泼外向的前辈们只有在这个时期才不会提起假日的行程。
「哎呀,坂口老师。」
又有人向我打招呼,我擡起了头来。我走路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低着头,所以被打招呼的比例比主动打招呼来得高。
「啊,妳好,石山老师。那是要做什么的?」
走在斜前方的是叫做石山的老师。她年纪不大,是今年就任的新任教师,任教学科是英语,记得她教的是二年级的班级。
她那纤细的手臂抱着两张学生用的桌子,一张倒过来叠在另一张上头,一起搬运。
「这是我教室里的桌子,从四月初就一直怪怪的,一用力压就会吱吱叫,所以要拿去换。」
她在附近停住脚步,把桌子放在地板上,特地演示桌子发出叫声的情况给我看。她拿下叠在上方的桌子,用手压住中心,一道刺耳的尖锐声音随即响起,我忍不住皱起眉头。
「对吧?吱吱叫,吵死了。」
「的确,这样会妨碍学生用功。不过,叫学生自己搬不就行了?」
「是啊。可是,又不是用这张桌子的学生弄坏的,这样太可怜了。」
她的性格勤勉开朗,就是有点滥好人。替换用的桌椅不在平时使用的这个校舍里,必须走到外头,前往位于后侧的旧校舍三楼才行,想必很费力吧!她再度叠好桌子,搬了起来,步履蹒跚地迈开脚步。
「呃,我来搬吧!」
我忍不住说道。旧校舍没有电梯,光是想像她爬楼梯的模样,就令我胆颤心惊,无法袖手旁观。
「这怎么行呢?这样对你过意不去。」
「没把发出怪声的桌子处理掉,是去年就在这所学校任教的老师的责任。让石山老师搬,我这个当前辈的可就颜面扫地了。」
我搬出这套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后,她便略带顾虑地接受了我的提议。我比她年长,是男人,又是前辈,既然让我看见了,这点小忙当然得帮。
「我会找两张同样大小的新桌子搬到教室去的。」
我代替石山老师搬起桌子。我的力气不算大,身材也偏瘦,不过只要抽屉里没放东西,区区两张桌子还不成问题。
「对不起,那就拜託你了。」
「包在我身上。」
在她的目送之下,我离开了原地。
好了,该上工了。这所学校有好几栋校舍,大致上可以分为新校舍和旧校舍。新校舍是我刚就任的时候重新改建而成的,是平时就在使用的建筑物,部分旧校舍也还充当科任教室或社办使用,只是与我无缘。三楼完全是空教室,成了摆放多余桌椅的仓库。
我抱着桌子缓缓移动。反正不赶时间,我悠哉地走出了新校舍。
放学后的学校。才刚考完试,已经有学生重新展开社团活动,在操场上全速冲刺了。飞奔于跑道上的是田径社社员。
自己上次全速冲刺,是什么时候呢?看着他们,我如此暗想,却想不起来,不禁深切体认到自己的运动不足。
我是个低着头走路的人,说归说,在跑步或运动的时候,我当然会放弃原则,看着前方。不过,那仅限于整备过的操场和地形平坦的体育馆,我可不想在外头的道路上慢跑。我想,我这辈子大概都是这样了。我甚至觉得老了以后变得弯腰驼背,或许正好。
然而,我时时提醒自己,别让心态也跟着弯腰驼背了。虽然我总是低着头,不过从前有段时期,我可是相当热心助人,也曾经很老套地受到动画和特摄英雄的影响,崇拜英雄主义……哎,或许这是部分男性年少时的必经之路吧!之所以选择教师当工作,说不定也是无意识间受到这种道德观影响之故。
在我的心中,教师这个行业带有一种清廉正直的形象。其实这只是我自己强加的形象而已。想助人,还有警察或消防队员等选项,但我却选择当教师,说穿了是我个人的问题。体力不足,是最根本的原因。
我对于自己也曾经有过期许,不过最近都付诸东流了。人是会变的生物,别的不说,在现实中,哪有那么容易发生需要自己才能解决的问题?所以那些雄心壮志也不复在了。现在的我,只是个兴趣是看电影、期盼平淡过日子的普通人。
搬了约十分钟的桌子,我终于来到了旧校舍三楼。
从楼梯踏上走廊之后,我便停下了脚步。地板非常滑,而且桌子挡住了视野,看不到脚边,令人不安。我暂且放下桌子,进行确认。确认什么?当然是确认有无肉眼可见的威胁。我低着头,一路走到替换用桌子所在的空教室。
走廊上铺着一块块的木质地板。地板是四边等长、四角相等的四角形,换句话说,就是正方形。一边大约三十公分长,是淡褐色的硬木材,穿着皮鞋踏在上头,脚步声十分响亮。
新校舍的地板和这里的种类不同,是涂装过的纯白树脂片材,不容易产生脚步声,相较之下,旧校舍的地板踩起来的感觉格外新鲜。
确认到空教室的路上空无一物之后,我便继续低着头走回放在楼梯附近的桌子旁,然而,我发现了起先经过时没有察觉的东西。
细微的伤痕。
仔细一看,地板上四处都是细微的伤痕,还有许多数毫米大小的小洞。这栋校舍仍在使用时,有许多学生走动,大概是当时留下的痕迹吧,让人感受到年代的久远。
接着,我又发现了更引人注目的东西。走廊正中央,只有一片地板的色调明显不同,不知何故,那块正方形格外漂亮,几乎没有伤痕,踏上去一试,只有这个部分不滑脚。
「呃,对不起。」
就在我低头纳闷之际,突然有人出声,吓了我一跳。擡起头来一看,只见有个女学生站在正前方。她是什么时候靠近的?我完全没察觉。而且,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不是自己教过的学生,我通常不熟悉。
女学生五官端正,长得活像洋娃娃,一头令人印象深刻的乌黑长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乍看之下,有股文静温雅的氛围。待我做出反应之后,她开口说道:
「请问您有看见石山老师吗?」
「呃,她不在这里,大概在职员室吧。」
「是吗……那放在那里的我的桌子是老师搬来的吗?」
她伸出右臂,用食指指着楼梯方向。我点了点头。
「我替石山老师搬过来的,有什么事吗?」
只见对方露出了「啊,原来如此」的表情。
「老师说要帮我换掉一直吱吱叫的桌子,可是推给老师一个人做,我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来帮忙。」
搬来的桌子有两张,原来其中一张是她的啊。我不禁讚歎。居然特地跑来帮忙,真是个老实的学生。
「今天才刚考完试,妳应该累了吧。这花不了多少工夫,妳可以先回去没关係。」
「不,自己的桌子自己搬。」
她如此坚持。学生主动说要帮忙,我也不好拂了她的美意。
「那其中一张就拜託妳了,搬到那边的空教室去。」
我下达指令。老实的学生答应之后,转身走向楼梯,随即发出了一道小小的尖叫声。发生了什么事?原来她在走廊上打滑,跌了一屁股跤。
「咦?妳没事吧?」
「是,我没事。这里的走廊好滑。」
她立刻站了起来,拍掉裙子上的灰尘。走廊的地板确实很光滑,没有任何卡脚的东西,虽然有许多细微的伤痕,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材质的缘故,摩擦係数很低,完全不构成影响。从前我也来过这里几次,有这么滑吗?我不记得了。
这回女学生没有滑倒,平安来到了放在楼梯附近的两张桌子旁。嘿咻!她吆喝一声,拿起倒放的桌子。
我则是搬起了另一张。我们一起把桌子搬到空教室,放在堆积如山的桌椅之间。不要的桌子不会挪作他用,也不会丢弃,只会永远搁在这个地方。旧校舍里有许多这类物品。
「这些都是多余的桌子,随便挑一张喜欢的吧。」
「那我要选比较乾净的桌子。」
她穿越成堆的桌子之间,走进深处挑选。还有另一张桌子要替换,我也跟着一起找。只要尺寸一样,不会发出怪声,应该就行了吧。附近有张比较新的桌子,我试着压了压,确认没问题之后,便决定挑选这张了。
我不经意地看了自己的手一眼,发现碰过桌子的部位变成了灰色。大概是因为没人使用,桌子上积了不少尘埃,待会儿得用抹布擦乾净才行。
「老师,快闪开!」
就在我轻轻拍掉灰尘之际,突然有人如此大叫,同时,身旁堆积如山的桌子朝着我倒塌下来,我闪避不及,捲入其中。喀哒喀哒!清脆的声音响彻四周。
「对不起,老师,我找到一张中意的桌子,想把它拉出来,结果其他的桌子跟着倒了。」
挑选桌子的学生连忙过来查看。千钧一髮之际,我免去了成为肉垫的命运。我在情急之下就地趴倒,钻进身旁的桌子底下,才能逃过一劫。
「您没事吧?」
她满脸歉意地从上方窥探着我。我并没有受伤。
「……这次没事,不过妳真的要小心一点。」
我移开桌子,摇摇晃晃地起身。吓出了一身冷汗的我连脾气都发不出来。
说句难听点的,这个学生似乎有点笨手笨脚。
将倒塌的桌子整理好之后,我们离开了空教室,当然,我和女学生各自搬着一张新桌子。我们排成一直线行走,我走在后头,她走在前头。
「老师,您刚才在看这块地板吧?」
在容易打滑的走廊上走着走着,女学生突然停下了脚步,因此我也跟着停步。她指着刚才看到的那块色调与众不同的地板。
「因为只有这一块跟周围不一样。是踩坏之后修理过的吗?」
我确实感到好奇。一有疑问,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读大学主修数学的时候,周围都是这种性子的人,我大概也被他们影响了吧。
「不,老师,不是的。这块地板和周围的不同面。」
她摇了摇头。不同面?什么意思?
「一定是那个造成的。」
她又继续说道。那个造成的?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妳说的那个是什么?」
她再度迈开脚步,我连忙跟上。
「原来老师不知道啊?」
「不知道,完全没听过。」
「您想知道吗?」
「如果妳肯说,我当然想知道。」
我们排成一列搬运桌子,一面交谈。来到楼梯口,领头的她一阶一阶地慢慢往下走。
「这里一定有那个。」
「有什么?」
「那个。现在已经很少见了。那个很喜欢正方形地板,尤其是木头做的,旧校舍最合它的胃口。」
「木头容易穿孔,所以现在的地板大多是耐磨材质的片板。」
她对于突然提及的「那个」所给的答案含糊不清,真的有替我解答的意思吗?
「对,所以才少见。每到夜里,那个就会把地板翻过来。它不会一次翻很多块,只会一块一块悄悄地翻。」
或许她是在说笑,这只是一种游戏——给身边发生的现象乱加设置的游戏。从前,我和朋友好像也做过类似的事。
「所以那块与众不同的地板也是它造成的?」
唯一一块翻面的地板之谜,煞有介事地编造理由。我决定顺着她的话头说下去,至少比闷头搬桌子来得有趣。
「对。那个基本上无害,不过要是遇到它的时候,碰巧站在它要翻面的地板上,可就糟糕了。所以,请老师多小心。」
「话是这么说,要是遇上它,我该怎么做?」
「很简单,它无法把地板翻回正面。」
「呃,也就是说?」
「站在它翻过面的地板上就没事了。只要等它离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