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尤爾諾瓦的薔薇

隔天，叶卡堤琳娜跟阿列克谢一起乘着马车，回到皇都的公爵宅邸。

皇都公爵宅邸里那片辽阔的庭园中，蔷薇已经开始绽放，一眼望去就能看到好几位园丁正忙着照料，似乎是在依照不同品种的开花时期进行调整，好让活动当天呈现出最美的光景。

据说没有任何品种是尤尔诺瓦的庭园里没有的，而且还有好几种只在尤尔诺瓦的庭园才能看见的品种，要刻意让这些蔷薇一齐在某天盛开，肯定是件困难的事情。虽然每年都会举办，这依然是场盛大的活动。

光是在昨天吃午餐的时候，我便对于服装到底要如何準备而苦恼不已。回到宿舍跟女僕米娜半是抱怨地说了这件事之后，她一如以往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那些都是佣人的工作，我会进行安排。大小姐只要思考想穿什么样的服装就好了。」

讲完有种「咦，是喔？」的感觉。

但当我冷静下来回想了一下，在脱离软禁状态之后的那半年，当我住在公爵领地的本家宅邸期间，他们替我做了许多件漂亮的礼服，我自己却什么事也没做，只是任凭人家替我穿上不知不觉间做好的礼服而已。

就我那时的记忆来说……总觉得那些都不太适合自己。我有着一头蓝色头髮，看起来也满成熟的，然而到底是哪来富有挑战精神的人，偏偏给这样的我穿上满是荷叶边的鲜黄色礼服啊？

原本的流程应该是当我需要一件礼服时，由女僕或管家之类的佣人叫来会登门进行订製的设计师，我向设计师说明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礼服，并在看过设计图之类的存在后，订购自己喜欢的款式。

米娜服侍我在宿舍吃完晚餐后稍微外出了一下，并替我预约到在皇都很受欢迎的设计师。明天好像就会来公爵宅邸了。

前一天晚上竟能预约到隔天的来访时间，未免太厉害了吧。关于我家美人女僕太能干这档事。

不过，尤尔诺瓦公爵家的威望应该也有影响吧。

总之就是这样，很快便要跟设计师讨论款式了。这位名叫卡蜜拉•克罗採的设计师是才刚年过三十的新锐，是个将一头带了点绿的银发複杂地盘起来纤瘦女性。

当我请她坐在椅子上时，对方显得格外惊讶，虽然对于「难道公爵千金就该让设计师站着跟自己讨论吗？」这个疑问感到不安，但我自己也会觉得很不自在。经过一再劝说，我俩这才决定隔着桌子面对面讨论。

我说明了这是当皇室一家莅临时要迎接他们所準备的服装，以及希望做成不至于有失礼仪却又简洁的设计款式之后，卡蜜拉露出鬆了一口气的表情。

「简洁的款式反而更能衬託大小姐您的美貌呢。现在流行的是能活用布料之美的设计，因此刚好符合您的需求。我有带几种感觉会满适合大小姐的美丽布料的样品来喔。这是从东方的边区订购而来，最高品质的丝绸。您一定会喜欢。」

「关于这件事情，其实我有想使用的布料。」

我做了个指示后，米娜很快地将好几块布放到桌上摊开来。这是今天早上哈利洛给我的东西。

「妳知道『天上之青』吗？」

眼前全是蓝色系的布料。最深的颜色与其说是群青色，应该可以说是琉璃色。感觉就像撷取了夕阳西沉衔接到夜晚时最美的那个瞬间，色彩深沉却又带着透明感，呈现出美到让人受不了的色彩。

我真的是一见锺情啊！比较浅的也有像是春季天空那般的蓝色，抑或像夏日天空那种透澈到最高点宇宙的天顶般的颜色，每种皆是美不胜收的蓝。

所谓「天上之青」是指将在尤尔诺瓦公爵领地中採掘到的青金石捣碎后，製成染料或颜料所配出来的蓝色，所以这种布料的价格本来是相当昂贵的。如果要用最贵的那款颜色最深的布料做成礼服，所需费用恐怕能轻鬆超越庶民的平均年收。

大学时我有个很喜欢画插图的朋友对蓝色格外讲究，还向我详尽说明了好几次，是以我知道在上辈子的世界中，也会拿青金石去製成染布的染料或画具的颜料。那种蓝的名称以英文来说是Ultramarine，有着跨越海洋的意思。青金石的产地位于阿富汗，因此对欧洲来说就是从地中海的另一头过来的蓝吧。

在这边的世界中，这种蓝的名称直接翻译过来正是「天上之青」之意。虽然不知道是谁命名的，但意境取得很美。干得好。

「我是知道『天上之青』……」

卡蜜拉的双眼紧紧盯着布料。

「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没有杂质，显色如此完美的。请问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材料吗？」

「是的，不只是青金石，更用了在我等领地内发现，不同于以往的染料所染成。」

发现者是谢尔盖祖父大人的弟弟，艾札克叔公大人。根据矿物狂热者艾伦先生一边展露恋爱中的少女般闪闪发亮的眼神所做的说明，他似乎是皇国史上最为优秀的矿物学者。

这种染料的原料并非採掘而来，而是可以做出来的样子，或许是刚好发现了像是上辈子的世界中会拿来使用的合成群青色那样的东西。

「这种新的染料比起过往更为平价，况且能将『天上之青』染得更加美丽喔。因此我想展现给皇后陛下看看，也希望陛下能认定这是皇国的新产品。」

「更为平价吗？」

立刻引起卡蜜拉的兴趣了。

「真是太棒了──啊，不是的，以尤尔诺瓦公爵家的能力来说，确实是无须在乎价格。然而如此一来，就有更多女性能够穿上这样美丽的蓝了呢。」

「我亦如此希望。」

何况不乐见这种情势，还会刻意碍事的臭老太婆也消失了嘛。

其实艾札克叔公大人似乎早在十年前左右便已经发现这件事，并在发现后着手进行可以安定製造出来的研究开发。但在祖父大人辞世之后，臭老太婆好像就说不允许他进行这种研究，看来是无法容许让本来只有一部分高贵之人才能穿的「天上之青」压低成平价产品，并让那些下贱之人也能使用。

哈利洛先生对此乖乖点头答应，却在私底下偷偷继续进行研究，才得以完成这项产品。然而即使臭老太婆不在，却也因为这不是流行服装的趋势，迟迟没有拿出来贩售。

……兄长大人的部下们之所以总是格外忙碌，原因之一应该就在于当臭老太婆这个害处排除之后，便出现其他许多可以做的事情了吧。

我会打破「天上之青」的市价，让它成为庶民也能享受到的平价商品。妳儘管在九泉之下咬牙切齿吧，臭老太婆！

「另外，我希望能将公爵领地出产的宝石加入设计当中。妳就从这些里面挑选喜欢的来用吧。」

米娜拿出收着各种宝石的盒子，展现给卡蜜拉看。这是我从艾伦手中收下的。

这些宝石散发色彩缤纷的光辉，每个直径都有好几公分，色泽也很鲜艳。虽然我不懂评断宝石的品质，但若以上辈子的价值观来看，想必全是价值连城的东西，要价好几百万日币或好几千万日币之类，搞不好会破亿……光想就觉得很可怕。

我只是免费活广告而已！并不是将这些宝石收入囊中，只是借我用而已！

「我很明白这并不符合现今的流行趋势。但既然作为尤尔诺瓦领地的代表恭迎两位陛下，我想展现出我等领地的特色。我们会将宝石镶在简洁的台座上製成胸针，再请妳加入礼服的设计之中。」

「哎呀，这些全是这么美的顶级品……美丽的『天上之青』再搭配上宝石。也就是说，只要以简单高雅的设计，衬托出色彩这个主角对吧。没问题，要是让大小姐穿上身，一定会呈现出女神般神秘的美丽。不追随时下潮流，创新的礼服……真是太棒了。我会尽全力进行设计的！」

这么说着，卡蜜拉立刻拿起笔在描图本上画了起来。

接下来的发展变得相当白热化。

想营造出低调奢华感的卡蜜拉小姐，对上为了让布料更加显眼而想凸显极简感的我。

虽然我一开始打算完全交给她设计，却没想到苦恼礼服的设计是件这么开心的事情……！而且一想到或许可以帮上兄长大人还有其他部下的忙，我便更加投入了。

多亏如此，我可能也有一点点期待可以展现礼服给大家看，赏花那天的到来。

真的只有一点点就是了。

「……大小姐的想法跟您的祖母大人完全不一样呢。」

在礼服的设计几乎敲定的当下，卡蜜拉感慨地这么说。叶卡堤琳娜也对这话题产生了兴趣。

「难道妳曾见过祖母吗？」

「是的，在我还是个新人的那时候。她是位严苛……不，很有威严的贵人。」

直接说她是个臭老太婆就好了啦。

这句话虽然不能说出口，但我好想讲。

「请问……妳跟祖母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没有！……不，就是……由于她是位很常订礼服而出名的人物，我也曾为了给她留下印象而努力製作了礼服。但她虽然收下了成品，却觉得不喜欢。那是件设计繁複的豪华礼服……」

身为一个社会人士，我已经听懂了。

叶卡堤琳娜轻咳了一声。

「呃，那个，当时……祖母有支付礼服的款项吗？」

「您、您很了解呢。是的，至今尚未收到款项。」

臭、老、太、婆～～！

贵人？既然如此就不要跟一个新人设计师赖帐啊！

「不好意思，请问妳有什么可以证明未付款的东西吗？」

「是的，我这边有书简可以作为证明。您祖母大人的侍从表示由于不喜欢礼服成品，并不认同有收下，因此不会支付款项。」

……我的头开始痛了起来。

都收下成品了，还说因为不喜欢就不付钱？脑子有什么毛病啊。

「米娜……」

「我会转告管家格拉汉姆先生。」

「谢谢。再请妳拿这份书简给管家看，并收下款项吧。我在此替祖母此举向妳道歉。」

「非常感谢您……！」

卡蜜拉深深地低头致谢。

礼服设计师的资金周转是不是很困难啊？我家臭老太婆真的很对不起妳。

「大小姐真是位出色的人物。既温柔又很有品味，这么年轻就知晓世事……贵为尤尔诺瓦公爵家的公主殿下，却如此亲近地接待我这样的人，真令我为之动容。」

啊，不是啦。

只是因为我的内心并非公主殿下罢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不过，这样的场面话反而让我觉得各种诈欺。我才感到抱歉呢。

「要是您喜欢这次的礼服，往后还请多多光顾指教。」

「好的，这是当然的。妳若是觉得可以使用『天上之青』设计出各种服装，请推荐给皇都的女性们喔，那样一来我也会感到很开心，毕竟这还没有多少人知道呢。」

「没问题！请务必让我好好运用。我有想到几位感觉穿起来会满适合，同时对新事物比较敏感的人物，何况是这么漂亮的颜色。为了大小姐，我会儘力推销的。」

「听妳这样说真令人高兴呢。」

这对卡蜜拉小姐来说，应该也是一桩好生意呢。能给客户推出新的提案。

既然双赢，就请多指教啦！

当场完成了尺寸丈量，约好下周会拿假缝的礼服来给我试穿后，卡蜜拉便先回去了。在这之后，叶卡堤琳娜便前往皇都公爵宅邸的一处房间。

那间房里挂满了尤尔诺瓦公爵家每一代宗主跟其家人的肖像画。从四百年前的谢尔盖一世直到当代的阿列克谢，许多人的身影挂满了宽敞的墙壁。

从容地坐在椅子上的优雅绅士是祖父谢尔盖。而一脸正经的表情站在他身边的是还没戴上单片眼镜的十岁美少年阿列克谢。叶卡堤琳娜抬头看着两人的合影，不禁莞尔，稍微做好心理準备之后，这才将视线移到旁边。

……未免太大一幅了吧！

整个大了一圈的肖像画上画着一位年轻女性，真的相当美丽。身材又瘦又高，穿在身上的衣服十分豪奢，豪华的后冠在盘起来的水蓝色长发上看起来相当耀眼，项链及耳环都搭配了硕大的宝石。明明是露出微笑的表情，看起来却有些冷漠的细长双眼也是水蓝色的。外貌跟兄长大人很相像，更是令人火大。

这就是祖母，应该说是她年轻时的样子，皇女亚历山德菈。

为什么在尤尔诺瓦公爵家历代的肖像画当中，会混进皇女时期的肖像画啊！这时候的她还没进到这个家吧！

（臭老太婆。）

我在内心这么低喃，就是为了不被在后方待命的米娜听到。

忿忿地瞥开视线之后，我继续朝着一旁看过去。

上头画着感觉很放鬆地坐在椅子上，跷起一双修长的脚，脸上挂着帅气笑容的超级美男子。他也有着水蓝色头髮跟水蓝色眼睛，虽然没有戴单片眼镜，但跟兄长大人非常相似。这就是父亲亚历山大。

在这幅肖像画旁边的便是兄长大人了。手中拿着剑，道貌凛然地站着的美青年宗主。那张像父亲的美丽脸庞之所以看起来严肃又紧绷，应该是因为他对身为必须独自肩负起有着强大权力及莫大财产的尤尔诺瓦公爵家之人有所自觉，也决心去面对的关係吧。

跟像妈妈的我不同，兄长大人的脸庞跟祖母还有父亲是同一个类型的。然而另外两人的眼睛只是呈现水蓝色，看起来跟兄长大人那双令人印象深刻，宛如会散发光芒的霓光蓝不同。但毕竟是肖像画，或许只是没能透过绘画表现出来而已。

话虽如此，无论是跟祖父大人一起的那幅，或是兄长大人个人的肖像画，兄长大人眼睛的色泽都表现得很漂亮，或许是画家技巧的差异吧。但我希望他跟他们真的是不一样的色彩。

「大小姐。」

听见这道不同于米娜的声音这么一唤，叶卡堤琳娜回头看去。

眼前是位穿着带黑色洋装的年长女性。那件洋装是负责统率女性佣人的女管家制服，然而她并非女管家。

「听了管家的传达我便前来了。请问有什么事吗？」

「嗯，妳就是曾任祖母大人侍女的侬娜吗？」

「是的。我是侬娜•萨雷斯。」

「这样啊。听说祖母大人很频繁地订购礼服呢，应该还没销毁吧。我一直很想看看有多么壮观，带我去保存的地方看看吧。」

这么说完，侬娜只是稍微低下了头，接着转身背对叶卡堤琳娜，踏着无声的步伐划步前进。

这种态度……虽然多少有料想到就是了。

一边走在她身后，叶卡堤琳娜向侬娜问道：

「在妳看来，祖母大人是位什么样的人物呢？」

「是最上等的贵妇人。」

她立刻做出回答。简直像是洞悉一切的标準答案。

「那么，父亲大人又是位什么样的人物呢？」

这次她在回答之前，隔了一小段时间。

「……是位很出色的人。他是位足以迷倒所有女性，非常具有魅力的男士。不只外貌亮眼，也相当绅士，对待女性总是非常体贴。不会受困于无聊的世间琐事，总是落落大方地讴歌人生。」

──不就是花花公子吗！

而且，迷倒所有女性什么的……根本是个不得了的花花公子嘛，自以为是光源氏喔。长相是跟兄长大人很像，但根本是将兄长大人的高规格完全投入在把女人这件事的最终形态嘛。

再说了，将幕后的事务工作统统推给仍是个孩子的兄长大人去做，自己跑去讴歌人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吧，臭老爸。

「哎呀，原来是这样。所谓无聊的世间琐事，举例来说是哪些事情呢？」

侬娜回过头来，锐利地瞪着叶卡堤琳娜。

「就是处理文件之类，或是金钱帐目等枯燥乏味的事情。」

「哎呀，原来父亲大人不会亲自确认金钱帐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