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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吹撫芒野之風

作者:泽村凛 字数:6107 更新:2022-11-08 02:32:18

24 穑朝历二七六年·薰衣二十六岁

鹟喜欢读书,喜欢练习武艺,喜欢锻炼身体。因为,只要读书,就能变得聪明;只要练习武艺,就能变得强悍;只要锻炼身体,就能变得坚毅可靠。

鹟希望自己能变得比现在更聪明、更强悍、更坚毅可靠,然后成为像父亲那般了不起的大人。

他的父亲是四邻盖城大人的妹婿,同时还担任着顾问官这重要的职位。在守护翠国的战争中,他曾二度担任总司令,并成功拿下胜利。

虽然四邻盖城中也住着很多其他的孩子,但无人拥有如此出色的父亲。想到这点,鹟就忍不住露出志得意满的表情。

——啊,不过,可不能和他人比较,就得意忘形起来呢。这可是一种鄙俗的行为。

鹟回想起导学的训示,然后独自羞红了脸。

——更何况,父亲大人之所以伟大,和地位这些并没有关係。

鹟喜欢父亲待人处事的态度,喜欢父亲说话的方式,喜欢他对母亲露出的笑容。他认为这些全都包含在父亲的伟大之中。

因为很想变得像父亲一样,所以鹟有一段时间还拚命模仿父亲的行为举止。吃饭的时候也是,父亲挟了哪道菜,他便也用筷子挟起同一道菜。坐在一旁的妹妹雪加见状,轻轻笑出声来。那次的经验让他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在那之后,鹟便不再当着别人的面作出这种事。不过,直到九岁的现在,当一个人独处时,他还赴会试着模仿父亲的一言一行。

而今天,他也是一时兴起,假扮成父亲对自己说话。

「鹟,你最近很勤勉向学呢。剑术似乎也进步了。不愧是我的继承人。」

虽然将父亲的语气模仿得维妙维肖,但鹟却突然双脚一软,就这样无力地瘫坐在地。

——啊啊……我又做出这种鄙俗的行为了。

鹟的父亲从未对他说过任何一句这样的话。不仅如此,父亲只有在回应鹟的招呼问候、或是鹟(鼓起勇气)主动开口询问什么事情的时候,才会直接对他说话。而且,回应内容都只有「噢」或「嗯」这样简短的单字。

更不用说是最后一句的「继承人」了。鹟一直未曾从父亲口中听闻过这样的话。那些住在王城里头的其他孩子,只要是由正妻所生下的长男,几乎都要听这句话听到耳朵长茧了。

——父亲大人是不是讨厌我呢?

鹟在心中如此自言自语,然后又猛力摇了摇头。

——不会的。像父亲大人这么了不起的人物,不可能会讨厌自己的孩子。只是因为我还没成长到足以称得上是「父亲大人的长男」而已。父亲大人是为了督促我努力,才会故意採取这样的态度。

为了认清现在的自己究竟多么不足以胜任父亲的继承人,鹟忍着胸中的那股苦闷情绪,逼自己回想起几天前的事情。

他偷窥了父亲的第二夫人所在的房间。这里是父亲的另一个住处。虽然外头围了一整圈坚固的围篱,但鹟在偶然的情况下,发现了上头有着能够窥视正对着庭院房间的小洞。

他凑上前去偷窥,然后看到了父亲的身影。父亲脸上带着笑容,胸中怀抱着鹟才刚满一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父亲轻启双唇,不知对着这个名为鵤的幼儿说了些什么。鹟的胸口瞬间涌现一股火辣辣的感觉——

自己怎么会做出如此丢人的事情呢?那时胸中宛如被烈火灼烧的那股痛楚,便是对鹟做出这种行为的惩罚。绝不能再偷窥第二次了。也不能轻视别人。更不能透过「模仿游戏」,佯装自己已经得到现在所无法得到的东西。

只要努力就行了。自己拥有那么伟大的父亲,而母亲又是继承了穑大王之血的人物。只要继续努力,自己应该也能成长得配得上这个血脉才是。

——这样一来,父亲大人必定也会认同我,然后带着笑容对我说话。

所以,鹟喜欢读书,也喜欢练习武艺,更喜欢锻炼身体。

鹟很喜欢每个月的十日。因为到了这个日子,只要没有特别的要务在身,他们就能跟四邻盖城大人一家人一起共进午餐。

这天,他和父亲、母亲以及妹妹四个人一同前往四邻盖城大人的住处。即便是有着「难以取悦」这种评价的四邻盖城大人,在共进午餐的时候,心情总是相当不错。而他的正妻大人虽然经常面无表情,很少展露笑容,但在和长男(同时也是正妻大人所生下的唯一一个孩子)的丰穰大人四目相交时,便会露出微笑。虽然鹟比丰穰还要年幼两岁,但现在以学伴的身分和他一同学习。

在用餐时,完全是由四邻盖城大人开口说话。倘若他没有主动攀谈,其他人便不能随意开口。

四邻盖城大人总是会依序对同桌的所有人说话。基本上,他最初的谈话对象都会是鹟的父亲。

鹟很喜欢从旁观察父亲和四邻盖城大人的对话。从两人的态度,以及相互交流的语句之中,他能够了解到父亲有多么受到四邻盖城大人信赖。

这天,四邻盖城大人在结束和其他大人的交流后,表情看起来相当愉快。在对丰穰大人开口之前,他甚至先开口向鹟攀谈了。

「听说教授导学的老师换人了,是吗?」

鹟虽然有点紧张,但仍挺直了背脊回答:

「是的。他是一位非常热中教学的老师。」

四邻盖城大人看似满足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继续问道:

「今天学了什么样的内容?」

这可是鹟求之不得的问题。倘若能确实地回答,就能让父亲明白自己多么努力地记住了学习的内容。或许,父亲甚至会朝自己露出微笑也说不一定。

「是。今天上的是历史。老师教导了我们荻之原战争的经过。在十九年前的十一月三日黎明,凤龝的上一任首领大人因为无法坐视旺厦的暴政,所以举旗叛变,并成功将旺厦的族人一个不留地赶出了四邻盖城。前任首领派遣追兵讨伐逃亡的军队,到了十一月十日,终于在荻之原追上他们。思虑欠周的旺厦在枯野上放火,企图以火势阻挡凤龝大军,但却反而让自军被火势困住而四处逃窜。于是,凤龝的军队便趁这个机会一口气进攻,成功讨伐了招致天怒人怨的旺厦首领。」

直到最后,自己都正确无误地说了出来,让鹟鬆了一口气。不过,他这才发现餐桌上的气氛变得相当不寻常。

坐在正面的丰穰大人露出吃惊的表情。自己明明只是将今天早上和他一起学习的内容复诵一次而已,丰穰大人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呢?

丰穰大人的母亲则是板起面孔,以彷彿瞅着噁心的东西一般的眼神看着鹟。而双颊上代表愉快心情的皱纹,也从四邻盖城大人的脸上消失了。

坐在左边的妹妹雪加看起来相当害怕,想必是为现场冻结的气氛而心生恐惧了吧?坐在右边的母亲则是垂下头,眼中带着些许悲伤。

最后,鹟战战兢兢地窥探坐在母亲右边的父亲的反应。他的脸上没有任何錶情,像是戴上了面具一般。虽然双眼看起来紧盯着某一处,但眼神却彷彿什么都没在看。

待在家里的时候,父亲偶尔也会露出这种表情。每当这时,鹟总觉得父亲的周围似乎有着一道看不见的高墙,让他感觉十分辛酸。

在这种时候所出现的高墙,有着难以突破的厚度。无论鹟再怎么放声吶喊,他的声音都绝对无法传入父亲耳里。无论鹟再怎么试图伸出手,他的指尖都无法靠近父亲——

「……咳咳。」

四邻盖城大人刻意轻咳几声来转换气氛。

「看来,这位老师的教学内容不太妥当呢。」

「非常抱歉,我……」

「这不是你的错,是老师讲解的内容有几点错误了。首先,关于荻之原一战,并非是凤龝的追兵追上了旺厦的军队,而是后者埋伏在荻之原。在那个阶段,双方仍是势均力敌的状态,并无法确定何者会赢。另外,在桔野放火併不是失败的战法,只是风向凑巧改变了而已。而且,前任的旺厦首领并没有实施暴政……虽然那时的政绩也不算特别理想就是了。」

「是。」

鹟缩起身子回答。

「看来,似乎得再换一名老师了。最近,想要找到一名优秀的老师,变得愈来愈困难了。话说回来,大家怎么了?筷子好像都停下来了吶。」

在四邻盖城大人的催促之下,众人再次开始进食。然而,不管吃了什么,鹟都觉得尝起来没有半点味道。

25

出生和成长都在这座城中度过的丰穰,对于高塔后方的区域,可说是了若指掌。众多的住处、通路、澡堂、女官裁缝所、中庭和仓库交错林立,让这里形成宛如迷宫一般的构造。不过,却也被丰穰摸得一清二楚。

身为被称作四邻盖城大人的凤龝首领之正妻所生下的长男,丰穰是在这里游玩的孩童之中的孩子王。虽然因为忙着读书和习武,丰穰很少有时间能自由玩耍。不过,在能够玩的时候,他绝不会乖乖坐着不动。丰穰总是领着孩子们东奔西跑、钻进地板里头,或是因企图爬上屋顶而挨骂,有时还会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出没,对女官做些恶作剧。

现在的他,虽然已经不再做这些孩子气的行为,但脑海中的地图依旧清晰。

所以,自己不可能有漏掉的场所才对。儘管如此,丰穰却找不到鹟。他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他确实不在住处。女官们不可能会对丰穰说谎。

鹟常在种植着松树的院子里独自练剑,但现在那里也不见他的身影,而松树的枝丫上也没有新的伤痕。丰穰也找过能够让小孩子藏身的草丛里头,或是岩石的后方,但还是没看到鹟的影子。虽然丰穰怀疑自己有可能不巧跟鹟擦身而过,但就算询问路过的女官,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去向。

丰穰有事情想要询问鹟。是关于昨天午餐时发生的事情。

新来的导学老师指导他们的内容,的确和鹟昨天所说的一模一样。难道他不知道鹟是谁的孩子?抑或是知情,所以才刻意这么说呢?

或许是刻意的吧?他的说法中带着恶意,就连丰穰听了都感到有些尴尬。然而,鹟却和平时一样认真地听着老师讲解这段历史,并不时地用力点头。而且,没想到他竟然还当着顾问官的面,直接复诵出这段上课的内容。

还是再去松树那附近看看吧。丰穰这么想着,然后为了抄近路,从大仓库的旁边通过。

这间大仓库是用来存放木柴、木炭等重量较重,同时又必须大量囤积的物品,鲜少有人经过,年幼时期,丰穰很喜欢在这聼不见人声的寂静场所,抬头仰望这个巨大无比的建筑物。

不过,他更喜欢钻到大仓库的地板里头去。小四海后,这里是丰穰最喜欢的游戏场所。因为周遭都被木板围起来,只有身型娇小的小孩子能够钻进里头。再加上声音不容易传到外头,所以待在内部,总让丰穰有种能够真正自由地玩耍的感觉。

然而,之后大人们基于安全考量,所以便禁止小孩子钻到房子的地板下玩耍,原本只有孩子们能够钻过的孔洞,也被木板封了起来。虽然只要使出蛮力,还是有办法拆掉那块板子,但丰穰是个懂得什么时候该放弃的孩子。无论多么有趣的游戏,终将会有结束的一天。

虽然现在的丰穰不再受想要钻进地板底下的冲动所诱惑,但从大仓库旁边走过时,他还是忍不住望向那个被木板封住的孔洞。然后,他发现那块木板是倾斜的。

丰穰来到那块木板的旁边,试着伸出手碰了一下。木板轻易地被推开了。丰穰移开那块木板,然后勉强将身子挤进那个对他而言已经有些太小的洞穴。

「哇……哇……」的低吼声在地板下方的空间迴响着,听起来就像是成群野兽的嚎叫声,让丰穰不禁瑟缩起身子。

不过,冷静地竖耳倾听之后,他发现只是因为四面八方传来的迴音,让这阵低吼声听来声势浩大。真正发出声音的来源似乎只有一个。他蹲低身子,缓缓地朝发出声音的位置前进。

丰穰开始明白那不是野兽的叫声,而是人的哭声。不过,人类究竟是否能发出这样的声音,还是让他有点半信半疑。在昏暗的空间中,他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不同于木材,有着柔软轮廓的影子。再靠近一点之后,丰穰发现那是个人影。是一个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全身不停地颤抖,又比自己来得年幼的孩子。

「鹟。」

丰穰这么开口呼唤,但对方的哭声和身体的颤抖,仍完全没有因此平静下来。这个孩子彷彿喉咙里梗着好几颗巨大的球,因为拚命想要将其呕出来,让身子不停地抽搐着。这些球从他的口中滚出来之后破裂,然后形成宛如野狗嚎叫的声音。

「鹟。」

丰穰试着以较大的音量再次呼唤他。

「丰……穰……大人。」

痛哭声转变成抽抽搭搭的哭声。丰穰在对方断断续续的哭声中听到了回应。

「鹟,你怎么了?」

虽然鹟看起来试图想要回答,但因为不停地哽咽,所以无法顺利说出有意义的字句。

自从鹟年满五岁之后,丰穰便再也没有看过他哭泣的样子。与其说鹟是个很能忍耐的孩子,倒不如说他本身的个性相当开朗。就算因为跌倒而擦伤了膝盖,这孩子彷彿也会因为自己跌倒的动作很有趣而哈哈大笑。

至于他因愤怒而放声大吼的模样,也极为少见。鹟十分热心向学,而且记性也很好,因此,虽然比丰穰还年幼两岁,但却能成为和他一起读书的伙伴。再加上,对丰穰来说,如果摒除其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不谈——亦即仅以「正妻的孩子」这点来看的话——鹟是和他血缘最为相近的孩子。

所以,就算两人成为最要好的玩伴,其实也不奇怪。然而,基于鹟複杂的学派,丰穰还是和他维持着一段距离。和鹟在一起的时候,自己总是会不自觉地顾虑他的立场。

其他孩子似乎也有着同样的想法,所以,丰穰和他们偶尔会偷偷把鹟排除在玩伴的名单之外。不过,不知道鹟是没有发现这样的事实,或是就算髮现了也不在意,脸上总是挂着灿烂的笑容。

这样的鹟,现在却彷彿世界末日到来似地哭泣着。

丰穰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不该看的光景,又好像进入了不该进入的地方,因此陷入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当中。

「没关係。你不用勉强回答我。」

因为鹟呼吸的模样看起来很吃力,所以丰穰便在他的身旁蹲下,将手绕到他的背后,使尽全力紧紧地抱住鹟。他总觉得,要是不这么做,鹟的身体好像就会瓦解成碎片似的。

鹟仍持续哭泣着,不断抽搐、发出呜咽声,有时还喃喃说着什么,但丰穰完全无法听出来他所说的内容。

不知过了多久,鹟抽搐的动作逐渐平息了下来,哭声也变得微弱而短暂。于是丰穰放开紧抱着他的手,转而轻拍他的背,然后再一次问道: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鹟呜咽着答道:

「今天早上,我向老师报告了昨天发生的事情……然后,老师就说:『四邻盖城大人想必是顾虑到顾问官大人的立场,才会这么说吧。』因为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所以又开口询问,结果……我一直都不知道。原来父亲大人……父亲大人他……」

「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不过,你难道不知道顾问官大人曾是旺厦的首领吗?」

鹟发出了听来像是惨叫声的一阵「呜哇啊——」之后,再次开始放声大哭。

丰穰继续轻拍着这名表弟的背。

——儘管难以置信,但看来这是真的。要不是这样,鹟应该无法如此平静地听老师阐述那段历史,也不可能在顾问官的面前将其复诵出来。不过,为何城里众所皆知的事实,当事人的儿子却从来都不知情呢?

轻拍着鹟背部的同时,丰穰感觉他的背影好像变得愈来愈小,最后,连丰穰自己都涌现了想哭的感觉。

——是吗?因为是自己的儿子吗?如果顾问官大人和姑姑大人都没有告诉鹟这个事实,其他人应该也不会刻意提起这件事吧?就连我们,也从未在鹟的面前提及旺厦如何、凤龝又如何这样的话题。

「是吗?原来你不知道吗?」

与其说丰穰是对着鹟说出这句话,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旺厦的首领(或说是前首领)和凤龝首领的亲妹妹所生下来的孩子。站在如此複杂的立场上,鹟却总是能够露出笑容。直到今天为止,丰穰都认为这样的他十分坚强,甚至坚强到让人感觉有些诡异的程度。

不过,并非如此。鹟只是不知情罢了。

「我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父亲大人不知道会怎么想呢?他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鹟,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可是,我在父亲大人的面前,说出了那种……那种话……」

「这不是你的错。真要说的话,应该是什么都没告诉你的顾问官大人不对。」

「父亲大人没有错。是我……是我……」

为什么鹟非得哭得这么伤心欲绝不可呢?丰穰不禁这么想。鹟什么坏事都没做。他只是很喜欢父亲,也很勤勉向学。就只是这样而已。

「而且,已经没办法了。」

「什么没办法?」

「不管我再怎么努力,都没有用了。父亲大人从来没有喜欢过我。这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因为……」

「鹟,振作一点。这样不像你啊。」

「因为我的身体里流着凤龝之血。」

语毕,鹟又开始嚎啕大哭。

丰穰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拚命地轻拍鹟的背部。最后,他的心中涌现了一股怒气。

「果然是顾问官大人不好。」

「不是的。父亲大人是一位伟大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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