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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
生涯辅导室寂若死灰。放学后走廊闹哄哄的,听得到欢快的说话声与笑声,然而这里却非常安静。自己的声音彷彿被吸进了天花板、地板,以及塞满文件的柜子里。
「我要去东京。」
果不其然,老师盯着葵的生涯规划调查表,脸上流露出些许诧异。老师所戴的眼镜好似反映了他的困惑,镜片反射着白光。
「相生……我明白妳要去东京,但妳并不打算升学吧,是要就业吗?」
「我要边打工边玩音乐,靠乐团红遍天下。」
葵单肘拄着桌面,细细琢磨般一字一句地说。
这回老师很明显的皱起了眉头。
「乐团?成员有谁?」
「我一个人。」
光是没挨骂、没听见叹气声,或许就该值得庆幸了。老师一副拚了老命忍着头疼的表情,接着又问了葵几个问题。那副口吻就像是要劝她「妳才高二而已,还有一年的时间,希望妳务必重新考虑」。葵心不在焉地望着从老师背后的文件柜露出来的纸张。
最后,老师喃喃说着「那就填就业……」,在调查表里写下这两个字。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听得葵有种心烦意乱的感觉。
「好,下一位。」
在葵离席拿起书包和贝斯琴盒的同时,老师喊了声「大泷同学,请进───」,叫下一位学生进来。
开门走进来的人,是跟葵同班的大泷千佳。她以手指卷弄着不知是不是染过的亮色头髮,瞄了葵一眼。两人四目相对。
葵一言不发地调整背着的贝斯琴盒位置,然后迅速闪到一边,让出通往门口的路。她沉默地大步走出生涯辅导室。
「……怎么有股压迫感呀。」
儘管清楚听到了这句话,葵却没有回头。
门要关上时,葵听到千佳说:「我要嫁人!」她的嗓音就好比甜死人的碳酸果汁,是那种喝了以后砂糖会沾黏在牙齿上的甜腻。
「虽然人家现在还没有对象~~」
想必老师此刻的表情,就跟听到葵宣示「要靠乐团红遍天下」时一样。儘管葵在心里嘀咕「拜託,别把我们混为一谈」,但对老师而言肯定是没有差别的。之后,老师一定也会在她的调查表里填入「就业」吧。
葵一路上都没跟任何人交谈,默默来到鞋柜区换鞋。
放学后的校内热闹喧腾,操场传来运动社团的吆喝声,还听得到管乐社的合奏与合唱社的歌声。就连鞋柜里那些五颜六色的鞋后跟,看上去都有些欢欣雀跃。
一点都不了解人家的心情!葵险些把这句话骂出口。
走出校舍时,一辆象牙色的吉姆尼正好从正门开进来。
葵的姐姐───茜,坐在驾驶座上向她挥手。
「生涯规划面谈结束啦,辛苦妳啰。」
打开车门的当下,茜轻轻甩动头髮对着葵笑道。
或许是戴着圆框眼镜的缘故,茜的表情看起来总是很温柔沉稳。跟刚才对谈的老师脸上那副冷冰冰的眼镜正好相反。
回想起老师板着的那张脸,葵不发一语地坐进副驾驶座。
「越接近年底,市公所也越来越忙碌了。下个月可能没办法来接妳了。」
车子驶离学校后,茜随即这么说道。葵忍不住回了一声「咦───」。
「从我们家走到学校,一个小时绰绰有余啦。」
茜任职于市公所的市民生活课。今年三十一岁,擅长做菜,任何家事都做得无可挑剔,不过目前仍是单身。
「再说现在正是好季节,边欣赏红叶边爬山不是很棒吗?」
遇到红灯,车子停了下来。葵突然抬起头,只见附近民宅的庭院前面,树木都染上了艳红的色彩。秋天来临了。前阵子积雨云还霸佔着天空,季节却在不知不觉间已转为秋天。
再过不久,高二这一年就要结束了。高中生活的最后一年,正一分一秒地逼近。
号誌灯转为绿灯。车子载着姐妹俩穿过市区,朝着红、黄、褐三色交杂的山峦加速。
「啊~~可恨的山~~」
葵脱掉鞋子,在座椅上屈膝抱住双脚。额头抵着膝盖扭了扭后,她瞪着逐渐接近的山峦。
叶片转红的树林,以及看上去有些矜持的群山,都令她觉得可恨。
原因不光是懒得走路上学而已。
「说到底,盆地这种地形就跟被墙壁包围没两样嘛。」
葵居住的秩父市,是一块四面环山的盆地。虽然夏天湿度不高,住起来似乎比较舒适,但热起来还是很热,到了冬天又冷得要命。
前后左右都是山。染上秋色的山峦层层叠叠连绵不绝。若不翻山越岭,哪儿也去不了。
「我们被关在巨大的监狱里。」
「出现了───!葵的中二歌词!」
看着茜咯咯笑着的侧脸,葵不高兴地鼓起腮帮子。儘管如此,茜依然笑个不停。
「随便妳怎么说。总之,我要离开这里。」
葵撇头望向车窗外。这时,车子正好开到横跨荒川的佐久良桥。这条荒川南北贯穿秩父市,最后流入东京湾。
他们被关在这座监狱里。明知道这个地方也跟东京───跟外面的世界相连才对,自己却出不去,只能眼巴巴地望着那条荒川。
茜看着葵。她那副眯起眼睛有话想说的表情,倒映在车窗玻璃上。葵依旧抱着双脚,装作没注意到。
「───奇怪?」
往自家的方向爬了一段山路后,茜突然停车。
位在坡道上的某栋房屋前面,停着一辆厢型车。认识的大婶们正把东西堆放在厢型车的货厢里。
茜打开车窗,亲昵地喊了一声「大家好───」,她们随即一同看向这边,笑着回答:「妳们回来啦───」
「妳们在做什么?」
「今晚的集会,正道叫来太多人了。坐垫和桌子不够用,所以我们现在正要从山口家搬一些过去。」
语毕,大婶们举起手上的坐垫示意,茜见状立刻下车。
「啊,我来帮忙吧。葵,妳也快点过来。」
见茜对自己招了招手,葵含糊地应了一声「嗯───」,然后穿上鞋子。她听从指示,从附近民宅的客房搬出坐垫。一抱起厚厚的旧坐垫,便闻到一股灰尘味与霉味混合起来的臭味。地区的集会平常都是在公民馆举行,这次的出席人数居然多到需要这么多的坐垫,到底是想讨论什么事情呢?
「不好意思喔,耽误妳们回家。」
茜一面将摺叠桌堆放在厢型车的货厢里,一面愉快地跟其中一名大婶聊天。
「别客气,反正我也要出席集会。」
「对了,小茜,妳要吃梨子吗?」
「咦?我要吃我要吃───!」
啊,今晚的饭后甜点会出现梨子吧……葵心想,这时背后有个人对着她说:「真是个好姐姐呢。」
「茜真的是一个好姐姐呢。」
一名大婶抱着坐垫,面带微笑注视着茜。
她眯着眼睛,彷彿是在看着自己的女儿。
「要感谢姐姐喔,小葵。」
笑咪咪地对葵这么说后,大婶便走掉了。葵看着那道似乎毫无半点恶意的背影,内心自然而然冷了下来。
茜是个好姐姐这一点,自己最清楚不过了。
毕竟,自从双亲因车祸去世后,一直都是茜在照顾着葵。每天帮年纪还小的葵做饭的人,是当时就读高中的茜。葵就读高中后,每天像这样开车接送她的人,以及当葵坚决表示高中毕业后要去东京时为她操心的人,也都是茜。无论是本该由父亲来做的事,或是本该由母亲来做的事,全都由茜一肩扛下。
耳边传来茜的笑声。她愉快地跟大婶们聊着天,搬着剩下的坐垫往这边走来。
她知道,自己应该要感谢茜。她也明白,周遭的人为何想对她说「要感谢姐姐」这句话。
知道是知道,但───她却不由得想将对方抛来的「要感谢姐姐」这句话,狠狠地一巴掌打下来。
葵不知该如何称呼这样的心情。
多亏众人连忙搬来坐垫与桌子,总算赶在晚上集会开始前做好準备。五十多名町内会的成员挤在公民馆的宽敞和室里,叽哩呱啦的说话声都传到走廊上了。这次的出席人数是平常的一倍以上。
葵将装着热茶的茶杯放在托盘上,然后送到和室里。茜接过托盘,将热茶分送给每个人。每次递茶时茜都会欢快地与对方交谈,而且都会笑到肩膀抖动。即便是索然无味的閑聊,她一样笑得让葵不禁想问「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摆在和室内侧的白板上,写着「第一届音乐之都嘉年华」这几个大字。这次之所以集合这么多人,看样子就是为了这场音乐祭活动。
「哎呀───我还是希望味噌马铃薯的摊位,口味可以多点变化。例如在味噌里加入柚子或七味粉。」
在一片嘈杂声中,这句话清晰地跃入葵的耳中。
中村正道坐在白板旁边,热情地对年长的欧吉桑们发表他的意见。他跟茜同年,今年三十一岁,是市公所观光课的职员。
顺带一提,正道是茜的高中同学。除此之外,他还离过一次婚。
「可是啊,这么做真的能吸引人潮吗?」
某个欧吉桑这么问正道。身穿秩父市公所夹克的正道,张大嘴巴扯开嗓子回答:
「大叔,你在说什么丧气话啊!这里的观光客都被市区抢走了不是吗,我们得趁这个机会给他们重重一击!」
正道特地站起来,握拳往上一挥。和室里人声鼎沸的热度,自然而然汇聚到正道这边。町内会的成员纷纷看着正道、白板或是发到手上的资料。
「是啊,如果不抓住这个大机会可是我们的损失。毕竟在观光课上班的正道都特意帮忙了。」
坐在正道旁边的男性唱歌似地这么说,周遭的欧吉桑们也七嘴八舌地附和「就是啊」。
正道拥有这方面的才能。虽然他不擅长使唤或领导其他人,却能像一阵狂风般,靠热忱与气势推动大家「做这个吧」、「试试这个吧」,让周遭的人没来由地涌现干劲。
四处分送茶水的茜,看着朗朗高谈的正道微微一笑。
「对了对了,市公所内也有传闻说,这次争取到不少这个呢~~」
茜以拇指和食指在胸前比了个圈,面露别有深意的笑容向周遭摆出钱的手势。
「茜,妳别散播谣言啦!」
正道连忙跳出来澄清。「什么,原来是谣言啊?」、「不是花了不少钱吗?」之类的话音此起彼落,正道更加大声地辩解:「不是这样的!」
葵一声不响地走出和室。明明没开暖气,和室里的空气却又闷又热。这样的温度让人不太舒服。
回到厨房一看,瓦斯炉上的煮水壶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正嗣坐在水槽旁边的地板上操作智慧型手机,大概又在玩他喜欢的游戏吧。
中村正嗣是正道的独生子。目前就读小学五年级,长相却跟父亲神似到令人发笑的程度。
和室那儿依然听得见正道他们的讨论声。
「不要只是从外地找来歌手或乐团,一定要有本地的元素……」
看样子,这个「音乐之都嘉年华」是场规模相当大的音乐祭活动。据说会邀请登上红白歌唱大赛的知名演歌歌手,还会请对方写一首融入当地特色的地名歌等等,计画听起来相当宏大。接连有人提出「已经邀请了吗?」、「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吧?」之类的问题。
争取到不少经费这件事,看来未必是玩笑话吧。
「小葵,妳也参加如何?」
葵关掉炉火后,正嗣忽然这么问道。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手游上,忙碌地动着左右手的指头。
「如果只是用来振兴城镇,那就算不上音乐了。」
葵一面将煮沸的热水倒进茶壶里,一面回答正嗣。她清晰地想起和室里的闷热空气。
「音乐是用来欣赏、使人快乐的不是吗?假如音乐蒙受痛苦,那就该写成音『苦』了。」
「妳或许觉得自己刚才讲了一句至理名言,但我完全听不懂妳在讲什么。」
正嗣以毫无起伏的声调不客气地这么说。葵对着始终低头玩手机的正嗣「哼」了一声,把煮水壶放回瓦斯炉上。厨房响起金属与金属碰撞的铿锵声,听起来意外的大声。
烦躁感不断地涌上心头。老师那句「那就填就业」、千佳那句「有股压迫感」,以及附近大婶那句「要感谢姐姐喔」,全都令她心烦不已。
葵气得撇着嘴,把手伸向一直在打电动的正嗣,以拳头狂转他两侧的太阳穴。「好痛!痛痛!痛死啦!」正嗣痛得双脚乱踢,惨叫连连。
「不管怎样,这个地方一定能靠音乐脱胎换骨啦!」
正道的说话声再度传入耳中。有办法脱胎换骨的话就随你去改变啊!葵在心中骂道。
时间已过了晚上七点,众人仍在热烈讨论音乐祭的内容。气氛已变得跟宴会没两样了。
葵在摆着一大堆鞋子的玄关换好鞋后,跟正嗣一起离开公民馆。
「葵、阿嗣!」
背后传来正道的呼叫声。葵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发现正道从玄关探出头来。他急急忙忙穿上鞋子,朝两人跑了过来。
「啊───妳今天……呃……也要在祠堂练习吗?」
正道挠着肚皮,有些难以启齿地问道。
「嗯。」
「练习到九点为止喔?因为妳的贝斯,低音听起来莫名响亮,让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