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天来了,我刚满十五岁,左肺破了个洞。
事情发生在我离开东京来到夜见山市,开始寄宿在外婆家的第三天。明天我就要进入当地的国中就读,当一个晚到的转学生,可偏偏就在这样的夜晚出了事。
一九九八年的四月二十号。
这个星期一本该是我重新振作、到新学校报到的日子,却成了我人生第二次的住院日。第一次住院是在半年前。原因跟这次一样,同样是左肺破了个洞。
「医生说至少得住院一个礼拜到十天呀。」
当一大早赶来医院的民江外婆这样告诉我时,我刚被推进医院的病房,一个人躺在床上,忍受着好像永远都不会平息的胸痛和呼吸困难。
「应该还不用开刀啦,医生是这么说的。反正下午先做引流什么的。」
「喔……那个去年也做过。」
「既然如此,你应该已经习惯了——哪里不舒服吗?恆一,你还好吧?」
数小时前被救护车送来时,我的胸更痛、呼吸更困难。经过静养后现在已经没那么痛了,不过说老实话还是很难受。脑海里不禁浮现起单边肺叶塌陷的X光照片。
「没想到你才来几天就发生这种事……真让人心疼。」
「嗯。那个……对不起,外婆。」
「哎呀,跟我客气什么,生病也不是你愿意的。」
外婆看着我的脸,慈祥地笑了,感觉她眼角的皱纹突然多了一倍。今年已经六十三岁的她身体十分硬朗,对我这个外孙也很好。至今为止,我们好像还没有这么近距离交谈过。
「对了……怜子阿姨呢?她上班没迟到吧?」
「没问题的,那孩子动作很快。回家一趟再出来都还来得及。」
「帮我跟怜子阿姨说一声不好意思,给她添麻烦了……」
昨晚夜深的时候,身体还有印象的某个徵状突然来报到了。胸腔内侧传来卡卡的触感和特殊的剧痛,然后是呼吸困难。又是那个吗?我马上就想到了。恐慌中,我求助的对象是人正在客厅的怜子阿姨。
怜子阿姨是小我母亲十一岁的妹妹,算是我的亲阿姨。听我说完后她马上叫来救护车,一路护送我到医院。
谢谢你,怜子阿姨。
太麻烦你了,真的。
我很想大声地这么告诉她,却痛到说不出话。再加上我原本就不太敢直接面对她……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会觉得紧张。
「我帮你带了换洗衣物。还有需要什么?别客气,儘管讲。」外婆把手提袋放在床旁边。
「……谢谢。」
我用沙哑的声音向外婆道谢。因为稍微动一下就会痛到受不了,所以我只能头靠在枕头上,抬一抬下巴示意。
「外婆,有通知……我爸了吗?」
「还没。阳介他现在人不是在印度或是哪里吗?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联络他。今晚请怜子试试看好了。」
「不,那个,我自己联络。我的手机放在房间,如果你可以帮我带过来的话……」
「哦,这样啊。」
父亲名叫榊原阳介,在东京某知名大学从事文化人类学或社会生态学的研究,四十初头就当上了教授,做为一个研究者算是很优秀的人才。不过呢,做为一个父亲优不优秀,就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了。总之,他不是居家型的男人就对了。撇下唯一的儿子,跑去做什么田野调查,三天两头不在家,往国内、国外跑。多亏有这样的老爸,我从小学开始就养成了奇怪的自信,认为自己做家事绝对不会输给同学。正如外婆所说,父亲从上礼拜开始就因为工作去了印度。今年春假突然有人邀请他过去,时间长达一年,要在那里从事各项调查和研究。于是我临时被送往母亲在夜见山的娘家,请外婆代为照顾。
「恆一,你跟你爸还处得来吧?」
外婆问,我答说「还好」。虽然心里觉得他不是个负责任的父亲,但我并不讨厌他。
「说到你爸,还真是有情有义哪。」外婆以半自言自语的口吻说道。
「理津子都已经去世这么久了,他却从来没有再婚的打算。对我们家也一直很照顾……」
理津子是我母亲的名字。十五年前(也就是生下我的那一年)就离开了人世,当时才二十六岁。她跟父亲相差了整整十岁,两人是师生恋。
听人家说,当时父亲还只是大学的讲师,第一次见到母亲就展开了热烈的追求。「他这叫速战速决。」有一次父亲的朋友来家里玩,趁着酒意狠狠把他奚落了一顿。很难想像母亲死后到现在,父亲一直过着完全没有女人的生活。不是我这做儿子的自夸,他除了是个优秀的学者外,外表看起来也比实际的年龄——五十一岁年轻。人长得帅,个性又好,社会地位、经济能力都有了,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这当然不是因为他没有女人缘。
是想要为亡妻守节吗?还是怕我被后母虐待?反正都已经无所谓了,只要他认真找个女主人,别再把家事推给儿子就行了——这有一半是我的真心话。
2
「肺穿孔」,就是俗称的「气胸」,更精準的讲法是「自发性气胸」。据说好发在体型瘦高的年轻男性身上,发病的原因到现在还不是很清楚,可能跟先天的体质有关,再加上疲劳、压力等诱因造成的。
「穿孔」顾名思义就是肺的某部分破掉了,空气漏入胸腔中,压力失去了平衡,肺就像破了洞的气球消下去,期间伴随胸痛和呼吸困难等癥状。光是想像就很恐怖的病,但我半年前——也就是去年十月曾有亲身体验。
刚开始胸口会痛,不停咳嗽,感觉好像动作大一点就会喘不过气来。本想说忍耐一下它自己会好,可几天过去后非但没好,还越来越严重。我把情况告诉了父亲,请他带我去医院。照了X光片,很快就发现是左胸气胸在作怪,当时的我已经半虚脱了。于是,立刻办理了住院手续。
主治医生帮我做了「胸管引流」治疗。先进行局部麻醉,然后在胸部开个洞,从那里把名为引流管的细管子插入胸腔。细管子的一端接着抽取器。藉由这样的方式,把积存在肺和胸膜间的空气排出去。
这样的治疗持续了一个礼拜,塌陷的肺终于膨胀回原来的样子,漏气的地方也完全闭合了,我平安无事地出了院。当主治医生说出「痊癒」两个字的时候,也告诉我说「複发的机率是百分之五十」。
百分之五十的风险有多大?当时的我并没有很深刻的体会。感觉上就是有一天同样的事会再发生而已。万万没想到它会来得这么快,选在这个时候再一次痛击我。
说老实话,我非常忧郁。
外婆回去之后,中午一过,我就被叫去了内科的治疗室,开始做和半年前一样的胸管引流。幸好负责的医生技术还不赖,这次管子插进去的时候不像半年前痛到快死人了。和上次一样,只要把空气抽光,让肺完全膨胀、洞口闭合,我就能出院了。只是,一旦複发过一次,下次複发的机率将会更高。而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複发的话,就必须考虑动手术了——听到这里,我又更忧郁了。
傍晚回到医院的外婆替我带来了手机。不过呢,我决定等明天再把这样的情况告诉父亲。就算第一时间通知他也无法改变什么。更何况我又不是命在旦夕,没必要让他听我有气无力的声音,害他瞎操心。
摆在床边、装了水的吸取器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那是从胸腔吸出来的空气,排入水里的声音。
「为了避免对医疗仪器造成干扰……」想到医院肯定会有的警告标语,我连忙把手机的电源关掉,一边忍受持续的疼痛和呼吸困难,一边看向病房的窗外。
市立医院的老旧五层楼建筑,我人在四楼的病房。暮霭低垂的天空下出现点点白光,是街灯。山谷间的小城夜见山,母亲理津子出生长大的地方。
话说回来了,这是我第几次造访这座小城呢?
这样的想法突然掠过我的心头,印象中只有寥寥几次。幼儿时期的事我已经不太记得了,读小学的时候记得来过三、四次,升上国中后这还是第一次……不,还是说……
还是说?就在这时,思绪突然断了。吱吱吱的重低音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感觉我整个人就要被它压扁了……
想不起来——我轻轻叹了口气。
大概是因为麻药已经退了吧?管子插进去的地方——腋下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混合着原有的胸痛。
3
外婆从隔天开始每天都来医院看我。
「虽说从家里过来有一段距离,不过,我自己开车,所以也就没那么累。」她轻鬆地笑着说道。唔,还是外婆靠得住。不过,也因为这样,家里的事难免无法兼顾,何况最近开始退化的外公亮平也需要她照顾……想想还真是对不起她。谢谢你,外婆——我在心里忍不住双手合十地向她拜谢。
胸管引流的效果越来越好,大概从入院的第三天起疼痛已经减轻了大半。这个时候「无聊」变成了比较难解决的问题,因为我还不能到处乱跑。
透过引流管,我的身体和机器连在一起。除此之外,一天还要吊两次点滴。光是上厕所就很不方便了,当然有好一阵子都不能洗澡。
我住的是单人套房,设有投币式的小电视,可惜白天没什么好看的节目,只能无奈地看一看,或是拜託外婆带书来给我,或是用MD听音乐什么的……藉此打发绝对称不上惬意的时间。
住院第六天——四月二十五日,星期六的下午,怜子阿姨出现在病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