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再度站在「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的招牌前,是在隔周的礼拜五,如假包换的黄昏时分——
上个礼拜真的是个意外。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閑晃,碰巧发现了这里。这次的情形不太一样,不过也不代表我是一开始就打算要过来。我是为了其他目的展开行动,结果又来到了这里。离太阳下山还有一段时间,周围光影的样态却已是名副其实的「黄昏」。西斜火红的太阳如此猛烈,这时就算有认识的人迎面走来,恐怕也认不出他是谁吧……
我把原先的目标跟丢了。正想放弃打道回府之际,一转身竟发现,那块「夜见的黄昏是……」的招牌就近在眼前。我不由自主地朝它走了过去。跟上个礼拜一样,椭圆形的橱窗后面,依旧摆着美丽、诡异、只有上半身的少女人偶,她正用那「空洞的蓝色眼睛」望着我。
这里到底是哪里?里面到底长什么样子?这也算是一直以来我很好奇的事之一。既然如此,就不做无谓的抵抗了。我把原先锁定的目标丢在一边,推开招牌旁那个入口的门。
噹啷,门铃发出不怎么清脆的声音,我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比起外头的黄昏,里面更像黄昏,光源全是昏暗的间接照明,倒是空间比想像中要来得大,感觉还满深的。有色的投射灯描绘出无数个小光圈,就落在形形色色的人偶身上。除了有身高超过一公尺的大人偶外,尺寸小的更是不计其数。
「欢迎光临。」招呼客人的声音。
进去后手左边——也就是橱窗的正后方摆了张长长的桌子,桌子后面似乎有人。他穿着跟店内的昏暗几乎要融为一体的深色衣服,从声音听起来应该是女性,而且还是个老太太。
「啊……你、你好。」
「哎呀。真难得,竟然有男孩子来。你要买东西吗?还是……」
「那个,我正好经过,想说不知是怎样的店。你们这里是……店吧?」
桌子的一头,摆着老旧的收银机。收银机前立了块小黑板,上面用黄色粉笔写着「门票五百圆」。我掏了掏学生制服的口袋,拿出零钱包。
「国中生吗?」老太太问。
我吓得立正站好。「是,夜见北的。」
「那收你半票就好。」
「呃,好。」
她说门票两百五十块,我递刚好的数目到桌前给她。伸出来接的手果然布满皱纹,这时我终于看清楚隐藏在昏黄光线里的那张脸。
白得很彻底的头髮,还有可以跟女巫媲美的鹰钩鼻。不过,因为她戴着的眼镜嵌着墨绿色的镜片,所以我看不见她的眼睛。
「请问,这里,是卖人偶的吗?」我鼓起勇气问道。
「卖人偶的……」老太太略偏着头,口齿不清地咕哝着。
「啊,应该说一半是店面,一半是展示馆吧?」
「——喔。」
「虽然也有东西在卖,但国中生可买不起。不过呢,你儘管慢慢参观,反正也没有其他客人来……」说着说着,老太太两手撑着桌子,慢慢探出身体,整张脸朝我凑近,好像不这样她就看不清楚似的。
「需要的话,我们有茶水招待,」老太太说,感觉她的呼吸都快要吹到我脸上了,「里面有沙发,看累了你也可以坐到那边休息。」
「好。啊,不过茶水就不用了。」
「是吗?那,请自便。」
2
店内(或者该说「馆内」?)播放的音乐跟照明调性相同,是幽暗的弦乐音乐,主旋律似乎是由大提琴演奏的。印象中曾经在哪里听过,只可惜我这方面的素养严重不足。就算你跟我说那是大师的古典名曲,还是九〇年代才发表的畅销新作,我也只能说「原来如此」而已。
我将碍事的书包放到后面的沙发,屏住呼吸,尽量不发出脚步声地参观起各处陈列的人偶。一开始我还会偷瞄长桌那边的老太太,看她在做什么,但到后来就完全不管她了。人偶佔去了我所有的注意力,光看它们都来不及了。
在幽暗的室内黄昏中,它们或站、或坐、或躺。有的一脸惊讶地瞪大眼睛,有的垂下眼睑正在沉思,也有正在打盹的。人偶大部分做成了美丽的少女,不过也有些是少年或动物,甚至是半人半兽的怪物。除了人偶外,墙壁上还挂了画,鲜艳的油彩描绘出如梦似幻的风景。跟橱窗里的人偶一样,这些人偶有一半是所谓的「球体关节人偶」。手腕、手肘、肩膀、脚踝、膝盖、大腿……各部位关节全製成了球体,可以自由转动,摆出各种姿势,使它散发出某种独特的妖气。
该怎么形容才好呢?虽然它跟真人很像,甚至比真人还要美丽动人,却不是真的,世上没有人会长成这样。看起来好像是活的,可实际上并没有生命——彷彿是以这样的形体勉强存在于现实与非现实之间。
……不知不觉中。
我不断深呼吸,竟在不知不觉中产生必须替不会呼吸的他(她)们呼吸才行的诡异心理。
有关这种人偶的知识,我多少还知道一点。记得在老爸的书房发现德国人偶作家汉斯•贝尔默(Hans Bellmer)的作品摄影集,是在上国中前的最后一个春假。受到他的影响,日本也开始流行起这类人偶的创作,我还看过好几本类似的摄影集呢!然而,这是我第一次离实物这么近,而且还一次看到这么多。我刻意大口大口地吸气。因为我怕不这么做,可能连我自己都要停止呼吸了。
大部分人偶都有附上标示创作者姓名的牌子,墙上的画也是。乍看之下,全是没听过的名字,不过,里面说不定也有很知名的作家,只是我不认识罢了。
「里面也可以参观。」
在最后面那堵墙上发现这样的标语,是在我把展出的人偶全部看完,走回放书包的沙发的时候。文字下方的箭头指着斜下方的方向。我心里「咦?」了一声,仔细地看了又看,好像那边有阶梯通往地下室的样子。
我转头看向老太太,坐在阴暗角落的她头低低的,一动也不动。是在打瞌睡吗?还是正想着事情?不管了……既然明写了「里面也可以参观」,我自己跑下去应该不会有问题吧?我继续做着深呼吸,悄悄往那个楼梯走去。
3
地下室的空间比一楼整整小了一圈,比较像地窖。里面的温度似乎也很低,异常地寒冷。可能是因为除湿机一整天都开着的关係吧?我一边做着理智的分析,一边却又疑神疑鬼地觉得(拜脚底窜上来的寒气所赐)每下一个阶梯,体内的能量好像就被吸走了一些。当我把楼梯走完时,已经头晕眼花,肩膀僵硬到像是被看不见的重担压着了。
跟我所想的不谋而合,呈现在眼前的是极度超现实的景象。
同样的昏暗,只是灯光比一楼稍微强了点、白了点——
骨董牌桌或扶手椅上,展示柜或壁炉的檯面上,甚至是地板上……摆了一堆人偶。不,不能说「人偶」,应该说「人偶的各个部位」比较恰当。
跟橱窗里的少女一样,只剩上半身摆在桌子上的,也有只有身体坐在椅子里的,置物架上更摆了一排头颅和手掌……大概是这样的情形。这边暖炉里竖着几根胳膊,那边椅子或棚架下伸出几条腿……
听我这样形容,你可能会以为这是鬼屋、恶作剧,不过,在我看来倒也没那么惊悚。包含这些摆设在内的空间配置,看似杂乱无章,却隐藏某种统一的美感——唉,也可能是我想太多。
涂着白色灰泥的墙上除了有一座壁炉外,还挖了好几个类似壁龛的洞。当然,那里也成了摆放人偶的场所。有的洞里伫立着五官跟橱窗少女神似,只少了右手的人偶。在她隔壁的,则是敛起像蝙蝠一样的薄翼,遮住下半边脸的少年。还有一个洞里放着身体连在一起的美丽双胞胎。
我战战兢兢地往楼层中央前进,更加刻意地做着深呼吸。
每吸一口气,冷空气就渗入肺里,扩展至全身。再这样下去,会不会连我也变成人偶?我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跟一楼一样,这里流泄着幽咽的弦乐曲。我甚至觉得……这音乐要是停了,说不定我会听见人偶们在冰冷的地底下窃窃私语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被这些东西包围住呢?
这当然不是需要一再自问的问题。
唉,事到如今,何必呢……
……我最初的目的,就是「跟蹤」。
第六节下课后,我跟家在同一个方向、喜欢孟克的望月优矢结伴离开了教室。半路上我们遇到了风见、敕使河原,还有叫前岛的小个子娃娃脸男生(听说人家可是剑道社的健将),于是大家就一起同行。就在这个时候,透过走廊的窗户,我突然发现正穿过中庭的见崎鸣。像往常一样,今天下午的课她都没上,行蹤成谜。
「又来了!」
接下来我的举动肯定让同行的伙伴看傻了眼吧?
「先走了,拜。」说完这句话后,我抛下他们,当场追了上去。
这个礼拜的礼拜一、礼拜二,鸣都没来上学。
我还担心她是不是伤得很严重呢,没想到礼拜三的早晨她若无其事地出现了。一如往常安静地坐在靠窗最后面的位子上,完全看不出有受伤或生病的样子。
下午的体育课,我本想像上礼拜一样,在顶楼跟她聊聊,却扑了空,因为她根本没上顶楼来。那天就这样结束了,接下来的星期四和星期五,也就是昨天和今天,有好几次我都有机会跟她攀谈。不过说老实话,我希望能和她找一个时间,两人好好地谈谈,但就是开不了这样的口。
就在我还在顾忌东顾忌西的时候,突然在放学途中看到了她。我可说是凭着一股冲动,採取了行动,我飞奔出校园,想要绕到前面堵她,却看到她独自从后门离开的背影。其实我可以大喊叫住她的,但我并没有这样做,只是默默地跟在她后面。
总而言之,我就是这样展开了最初的目的——「跟蹤」。
走在还不太熟悉的校外马路上,我追赶着鸣的背影,有好几次都快要把人跟丢了。我心想只要来到可以出声喊她的距离,我就会叫住她,然而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之间的距离始终无法缩短,就这样,到后来变成我好像一开始就打算跟蹤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