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来照相吧!」望月优矢有点腼腆地说道,从后背包的侧口袋里拿出一台傻瓜相机给我们看。「喏,拍照留念。纪念国中的最后一个暑假……怎么样?」
「我来帮你们照吧?」三神老师说道,朝望月走去。
「啊,不行,老师也要一起。」望月一脸慌张地摇头,
「大家在这里排成一列——对,对。好,请老师也一起来。」
我们照着指示在那里——营地的门前并排站好。黑沉沉的石材门柱上嵌着雕有「咲谷纪念馆」文字的青铜板,以它做为拍照的中心点正好。
「好,要拍啰!」望月调整相机焦距。
「包包放旁边比较好哦。榊原同学和见崎同学,你们再靠过来一点,老师也是……嗯,很好,就这样——」
咔嚓一声。
一起拍照的「大家」总共就五人。我、鸣、三神老师,还有风见和敕使河原这对「冤家」。学生全部穿着夏季制服——男生是短袖的白色开襟衬衫,女生是白色的短袖上衣。因为在校外,所以没人在胸前别名牌。三神老师也配合学生穿了一件白色上衣,外面再套一件咖啡色的薄外套。
建物四周的林木不断传来蝉的叫声。不过,这声音不像油蝉或熊蝉的那么吵,而是在市区鲜少听到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夜蝉声。从小在东京市区长大的我头一次听到这种蝉叫声时,还误以为是什么鸟在叫呢。
「好啦,望月,你也一起来。」敕使河原说道。
「我来帮你拍。」
「啊……可是——」
「不要客气啦。去啦去啦,你就乖乖站在老师旁边吧!」
「啊,好。那……」
敕使河原一接过相机,望月就快步走来,站在适当的位置。敕使河原一边用手拭去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对準焦距。
「要拍啰!」他高举起一只手,接着立刻听到咔嚓一声。
「好——再来一张。——喂,喂,望月,你离老师太远了啦。再靠过去一点。榊原和见崎也一样。风见就这样站好别动……好。感觉很赞哦!」
到底哪里「赞」?不过这问题也无关紧要。
「要拍啰。好,chee——se。」
不管以前还是现在,拍照时用来要求笑容的暗语一律是「cheese」。虽然这也无关紧要啦,不过,此时此刻这些「无关紧要」竟没来由地令我开心。
八月八日,星期六的傍晚,我沉浸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里,享受片刻的祥和。我们搭乘公营巴士来到北郊夜见山的山脚下。在终点站下车后,再走二十多分钟的山路才抵达这里。一路上,大多数同学的心情好像都还不错。
……表面的祥和。这点肯定任谁都有所自觉吧?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充满着恐惧与不安,只是心照不宣,没有表现出来。
话不能随便乱讲不是吗?一旦不小心讲出来,说不定会让大家不安、害怕的事立刻成真——这是大家此时的心态……在这种情况下,会有这种心态应该很正常吧?况且……大家应该都很明白。
这种「表面的祥和」不会一直保持下去,不,应该说不会维持太久。
2
「咲谷纪念馆」就盖在山脚下的森林里,和我原先想像的不一样,它是一栋带有古典氛围的漂亮欧式建筑。这栋建筑原本是夜见北的校友、当地的仕绅咲谷某某盖来给自己公司的员工用的。几十年前,他把它捐给了学校,校方就帮它冠上捐赠者的姓氏命名为「咲谷纪念馆」。
「老实说,学校现在也不知该怎么处理它才好。」除了基本介绍之外,千曳先生还说了这些。「维护这栋建筑所需的人手和费用已经筹不出来了,而且这几年也不大有人使用。偏偏卖又卖不掉……」
一开始要参加这次宿营的学生可说是寥寥可数。唉,这也难怪。
不管老师如何强调这是「重要的活动」,在没有明确说明具体目标的情况下,大家当然会犹豫不决,参加宿营又不能藉此逃到外地去,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可能还比较安全——很多人心里是这么想的。
可是,偏偏那个「尼特族」小椋敦志在上个月底就那样死去了。
就算关在自己家里也不能保证绝对安全——大家领悟到这个事实,「既然如此……」有同学因此改变了心意。参加宿营大家就能得救——这个传言也不胫而走,悄悄传开了。于是,过了报名截止日期后,有些同学心想「我还是参加好了」,就陆续报名。
人数不断追加,最后参加的一共有十四个人。男生九个、女生五个。参加率是百分之五十。包括带队的三神老师一共十五人,从今天起,将在「咲谷纪念馆」一起度过三天两夜。
集合的地点选在学校正门前。
「明天我们一起去爬夜见山吧!」当时三神老师对我们说道。
「去山上的神社拜拜,求神明保佑班上平安。」
同学的反应不一,老师的声音听起来又好像没什么自信。我想不只是我,至少敕使河原和望月都有同样的感觉吧?恐怕鸣也是。
因为我已经知道十五年前的暑假,八月九日当天爬山时所发生的事了。而且我也知道三神老师自己对那件事(下山途中有两名学生意外丧生)也一清二楚。因此,身为老师的她肯定也很犹豫吧?她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想着「只要有一点希望就……」而下决定的吧。——没错,一定是这样。
「咲谷纪念馆」里住着一对管理员夫妇。夫妻两人的年纪看起来约六十岁上下,姓沼田。
沼田先生个子矮小瘦弱,头顶已秃的黝黑额头上满是弯弯曲曲的皱纹,眼窝塌陷的吊梢眼给人很难亲近的感觉……一看就知道,是个苛刻寡言的人。相形之下,沼田太太体型壮硕丰腴,说话诙谐有趣。她对于我们这一群访客是大大地欢迎,热情得有点可怕。
十五年前宿营的时候,他们夫妻也在这里吧?我突然想到。只是,现在的气氛实在不适合问这个。
木造涂以灰泥的二楼欧式建筑佔地宽广,背靠着北边的山,呈开口向南的ㄇ字型结构。它原本是公司员工的休閑育乐中心,现在还维持原有的样子。馆内设有宽敞的大厅加餐厅,还有多间寝室。基本上寝室都是两人房,虽然看起来有点老旧,但房间的内装和配备都像饭店一样。厕所和浴室同一间,每个房间都有空调。算一算房间数,就算我们一人睡一间也绰绰有余,不过,我们依照三神老师的指示,两个人睡一间。想必这是为了安全上的考量吧?
于是,我和望月优矢住进了同一间房,
3
「那捲卡带,你带来了吗?」把行李拿进房里,稍稍喘了口气后,我立刻向望月确认。他先是愣了一下,既而点了点头。
「我还带了小型的录放音机,家里只有音响,我是向知香姐姐借的。」
「你把事情跟知香小姐说了?」
「卡带的内容我并没有交代清楚,她是有问啦,可是我不太想讲。」
「是喔。」我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的下面。开始回想四天前发生的事。八月四日的下午,我和敕使河原一起去望月家,那时……
望月在前一天的晚上和我们联络,说「卡带修好了。」于是我们立刻决定隔天集合,一起听那捲卡带。我想起对鸣的承诺,试着拨打她给的手机号码,可是打了几次都打不通。后来听她说,好像那个时候她人还在海边的度假别墅,那里收讯不佳,是「讯号範围外」。我们用望月房里一台附有卡匣的小型音响将那捲录音带放来听。杂音很多,录音状态称不上良好。因为不敢把音量开得太大,所以我们只好贴着扩音喇叭,屏气凝神地听音响放出来的声音……
「……呃,我……我的名字,叫松永克巳。」
录音带里的声音以这样的自我介绍做为开场白,讲完十五年前爬夜见山时的两起意外后,停了一会儿,才接着往下说:「……不过,重点在后面。
之后,大家好不容易下了山,却在一下山就发生了那件事。
所谓的那件事就是……就是……我……」
就这样,他——松永克已经把十五年前的事说了出来。这的确是他本人的「犯罪自白」,也是对十五年后我们这些学弟妹的「忠告」、「建议」。
「……下了山,我们回去营地找人救援……慌乱中,其实发生了一点争执。」
松永先生接着说:「也不知道是怎么开头的,老实说我真的不记得了。我和其他同学一样,都很惊慌……所以,到底是怎么发展成那样的,我实在是想不起来……总之,事情就发生在营地外的森林里。在那里,我和某位男同学起了冲突,最后扭打了起来。
其实,我早就看那家伙不顺眼了。谁叫他平时总爱装酷,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我一看他就有气……啊,反正他就是那样的家伙。发生了那样的意外,有两个人遭遇了不测,那家伙却还在装酷,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大概是因为这个跟他呛声,所以才打起来吧?那家伙……」
录音带里松永先生说了那个「男同学」(那家伙)的名字——应该吧。可是,偏偏讲到那里时卡带的杂音就大了起来,无论如何都听不清楚。后来的部分也出现同样的状况,每次只要他一提到「那家伙」的名字,声音就会被严重的杂音盖过去,好像故意要将他的声音消掉似的……结果,我们到头来还是无法得知那个名字。
因此,若要将这卷卡带的内容付诸文字,那个问题男同学的名字大概只能用□□代替了。
「总之我们就在那里打起来了……然后,等到我发现时,那家伙已经不动了。」录音带里的声音比之前的音量更小,不知是不是我们的错觉,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