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现世的地狱……
就是在描写眼前的这种景象吧?逆回十六夜心里默默想着。
「…………」
位于某个纷争地区的地下饲养场。
当时的十六夜正好碰上激进宗教团体为了获得活动资金而进行人口贩卖的现场,所以一头栽进因为袭击白化症少年少女而曝光的事件。
这个连阳光都照射不到的地下设施不知道投资了多少兴建资金,佔地将近一座小型都市,足以让被饲养的那些人类在此居住。
不过──那些已经成为十分钟前的往事。
饲养场里的饲养员基本上都被粉碎到不成人形,成了倒在一旁的尸体。
十六夜在已经化为血海的解体现场往前踏出一步,踏烂那些被粉碎的尸体。虽然是第一次夺走人命,他心里却没有丝毫感慨和悖德感。
反而是充满胸口的不快感和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憎恶感远远超过夺走人命的实际感受。
看在年幼但聪慧的十六夜眼里,他很快察觉这个地方是人类的处理厂。
为了某群想体验「吃掉有智慧生物」这种极度不道德行为的人类而特别建造的人工地狱。
在这种地方工作的员工肯定都是只有外表长得像人的怪物。
人类内脏被杂乱无章地冷冻保存,上面的标示除了有送货目的地的代称,甚至还仔细记载了哪个部位能带来何种好运以及安全的烹饪方式。
「──……饲养人类,然后进行处理并出货吗?」
十六夜发出乾笑,分析眼前的状况。
他自己提出想看看世界上最凄惨的战场。
如果答案就是这个人工地狱,确实是最适合的解答。
在战争中丧命的人再怎么样也是作为人类死去。到了能以阵亡者身分留名的现代就更是如此,人类作为人类生存的证明以及从生到死的轨迹都会被记录下来。
然而──这个没有活过的证明,没有死亡的记录,出生时的哭声也无人理会的场所,只不过是连人类尊严都不允许拥有的地狱一角……说不定比地狱还低等。
原本自製心很强的十六夜之所以会在怒气驱使下动用武力,想必是因为这片地狱的罪业过于深重。
他强忍着难以言喻的不快感,在设施内到处乱晃。这时……
解体现场的深处传来人的声音。
「──……呜……」
这声音细小到彷佛随时会消失。十六夜快步沖了过去,伸手握住门把。
可是,他的动作却突然停止。
「──……呜……」
从门后传来的声音非常微弱,就算赶过去找到人,对方也不一定会得救。而且基本上,赶过去又能做什么呢?
十六夜想见识地狱的目的已经达成,没有必要继续留在此地,应该要儘快离开才对。
他总觉得要是从这里再往前踏出一步,自己就会扛起某种超乎想像的事物。
在这个遭到瓦解似乎即将崩塌的地下饲养场里,只能听到十六夜本身的呼吸声和来自门后方的呼吸声。
站在门前的十六夜无法动弹,只能大口喘气。
然而门后又传来声音,就像是要抹去他的犹豫。
「──救救我」。
听到这比先前都清晰的求救声,十六夜的身体反射性地往前。即使是过了许多年的现在,他仍旧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做出那种行动。
十六夜下意识地握住门把,打开门扉。
还没有做好任何心理準备就前进的十六夜在此地受到了让他背负一辈子的伤痛。
可是他并不后悔。
因为逆回十六夜用一生的伤痛作为代价──在这片地狱里遇到了毕生挚友。
*
「哎呀,看来你很消沉嘛,十六夜小弟。」
「……你很吵耶,臭欧巴桑。」
十六夜抱着一边膝盖坐在病房外的走廊,有个女性过来挖苦了他两句……那是身穿白色堑壕大衣的金丝雀,她带着傻眼笑容在十六夜旁边坐下。
「关于那个设施,听说在十六夜小弟你离开半小时后就崩塌了。但是那个国家纷争不断,想必没有余力去挖掘崩塌现场。」
「……是吗,意思是一切都被埋入黑暗中了吗?」
「不,并不是那样。至少只要还有人生还,就代表并非所有事实都会遭到掩埋……不过,如果你要抛下带回来的那孩子,事情自然另当别论。」
金丝雀这些话并不是责备,而是为了决定接下来的方针。
然而刚满十三岁的十六夜没有能力找出答案。
况且基本上,这次并不是因为他自己想救人才救了人。
一切都是情势演变而成的结果。
连安排生命维持设备和办理使用私人喷射机把病人运往国外医院的手续,也全都是金丝雀帮忙处理。
即使如此,金丝雀仍旧把决断权委交给十六夜。
「十六夜小弟,不管过程如何,救出那孩子的决定都是出于你的意志吧?所以你不能逃避,因为那是你自己的选择。」
「……我知道啦。」
金丝雀不会责怪别人逃避,却绝对不会允许放弃责任的行为。
因为她很清楚,要是轻易允许十六夜放弃责任,会把他培育成在遇上真正无法逃避的选择时就乾脆放弃思考的那种人。
而十六夜也很欣赏金丝雀这种严格和温柔兼备的作风。
「这些话我只在这里说,我很高兴看到你把受害的孩子带回来。因为这行为就是证据,证明你确实按照我的期望成了一个诚实的少年。」
「真要说的话,你这次的行为倒是一如既往的禽兽。既然知道那样的设施,你大可以早点告诉我吧?」
听到十六夜的反击,金丝雀难得地露出受伤表情。
「……笨蛋。我要是知道,肯定早就展开行动了。」
「嗯,因为你明明是个梦想家,却又是个现实主义者。只要有百分之一的机率能够赶上,你就会迅速行动;即使缺乏手段,你也会试着有效活用……抱歉,我刚才只是在找出气筒而已。」
十六夜道歉后,两人之间陷入沉默。
金丝雀手上拿着饲养场那孩子的病历。
「饲养白化症患者吗……我知道白化症患者在食人主义中具备特别意义,但是没有想到居然真的有人实际经营如此疯狂的买卖。确实世界各地都残留着对白皮肤的过度信仰,不过对交配生产进行管制,甚至还贩卖给女性不足的农村……再怎么说都让人无法理解。」
不分古今东西,对白皮肤的信仰在各式各样的历史神话中都曾出现,也是现代仍然存活的习俗之一。据说某些依旧施行种性制度的地区甚至会因为结婚对象的皮肤太黑而杀害对方。
在印度相关神话中,黑皮肤的神灵、英雄通常会被画成蓝色皮肤,这是起因于过去曾有一段把黑皮肤视为不凈并禁止以黑色作画的可悲历史。至于白化症病人却有不少人只因为白皮肤就被当成神童崇拜,还有些成了被信仰的对象。
在黑人居住的国家和地区,情况更为严重。
黑人白化症患者的遗体不但会被拿来食用,甚至还会被用于观赏和魔术仪式。
因此,他们能卖出高价。
信仰的对象、魔术的媒介、食人主义,还有亵渎与悖德。因为有一群人在享受以上一切,白化症患者不得不对抗生命和尊严都遭受侵犯的环境。而且为了保护自己,他们被迫在现代也必须持有武力,过着聚集在一起的互助生活。
透过这次的事件,十六夜才初次得知……这些原本应当受到人类社会保护的病患,实际上却为了不被人类社会杀害而坚强活着。对于天生拥有强韧肉体的十六夜来说,恐怕没有比这次更加讽刺的事件。
「……关于十六夜小弟救出来的被害者,那孩子有几成的内脏已经遭到摘除。」
「我想也是。把那家伙扛起来时,我有发现实在太轻了,不是人类该有的体重。」
虽然发言里满是怒气,然而十六夜本身尚未理解自己的这份怒气到底是针对谁。
双方都避免讲得过于直接,不过两人很清楚那孩子已经病入膏肓。
这个国家和纷争地域不同,只要有钱就能获得高水準的治疗。那孩子暂时保住了性命,但是今后的状况恐怕难以好转。
如果不是那样,金丝雀不会什么都没说。
既然如此,应该把有限的时间尽量用在有意义的事物上。
十六夜本身也是梦想家兼现实主义者。他现在不该继续坐在这里,而是该去确认本人的生存意愿以及究竟还剩下多少可能性。
就算没有任何可能性,他也早已习惯被怀中的梦想碎片刺伤。
十六夜重重叹了口气,带着决心站起身来,抢走金丝雀手中的病历。
「在这里自暴自弃也没用,你是因为那家伙醒了才来叫我吧?」
「嗯,那孩子已经可以说话了,还说想要见你。」
「知道了,我去一下。」
十六夜随便挥着手离开。
金丝雀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
十六夜不确定该聊什么,不过总之必须先见到对方才能有下一步进展。他跨着大步在医院走廊上前进,沿着楼梯往上爬,来到病房楼层。
可是,楼梯上来的第一间病房却是房门大开。
「……喂喂,根本没有人啊。」
空无一人的病房,被强行拔下的点滴。察觉到异常事态后,十六夜的行动极为迅速。他推论病人可能是遭到绑架,立刻沖向楼梯。
仔细想想,目前的事态确实足以忧虑。一个来历不明也无从找起的黑人白化症患者,简直是身上挂了欢迎绑架的牌子。十六夜咂嘴反省自己过于鬆懈并加快速度,但是这时他突然想起这家医院的构造。
(不对……在这种规模的医院里,绑架不可能没引起任何骚动。况且特别楼只有一道楼梯和紧急用的电梯,半路没碰上我未免太不自然。)
所以有两个可能的答案。第一个是这家医院的职员打从一开始就打算绑架患者,然而这推论有个问题,那就是金丝雀怎么可能犯下这种错误。
如果真的有那么强大的组织在虎视眈眈,金丝雀想必会更加警戒。
至于另一个答案……儘管难以置信,但有可能是病人自己用双脚走出病房。
以直觉判断是后者的十六夜跑向阳台。他只用上对自己来说算是小跑的速度,不过还是没花多少时间就到达目的地。
三楼的阳台只能看到一个人影。
这栋特别楼採用玻璃帷幕因此具备透明感,其中採光最好的地方是这个阳台。
在灿然照耀的阳光下,有个白色人影正握起双手,抬头望向天空。
十六夜靠了过去,对方大概也感觉到有人出现。
白色人影回过身来,放任其生长的白髮被甩成扇形,散发出光彩的红色双眼里含着泪水。
「……!」
一滴接着一滴……泪水毫不吝惜地接连滑落。
泪水里灌注了感谢以及多到不能再多的感动,和他……或者她与生俱来的所有感情複杂地交错纠缠,散发出耀眼的光辉。
当人类在这世上第一次发出生命吶喊时──想必都会流出这样的眼泪。
让纯白的长髮随风飞扬,以深红双眼凝视十六夜的这个人类,带着比世上任何人都幸福的微笑,缓缓说出自己的名字。
「初次见面,我的名字叫『Ishi(伊希)』。可以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吗?」
*
……老实说,伊希得救的可能性为零。
由于内脏遭到摘除时并没有给予妥善的处理,伤口受到细菌感染,似乎已经恶化到无法治疗的状态。现代的医疗技术能提供的只有缓和痛苦和延长少许寿命的维生治疗而已。
得知自己只剩下一个月寿命后,伊希立刻做出决定。
伊希似乎认为把任何一丁点时间花在没有多少希望的维生治疗上都是浪费,把时间用来犹豫更是免谈。
「我并不是想要活久一点,而是想要体验更多经历」──这是伊希的主张。
对于寿命已定的人来说,这两者并不相等。
花费约半个月进行维生治疗,结果只能延长半个月再多三天的寿命……根本没有意义。
伊希表示想儘可能去亲眼见识、亲耳听闻,累积未知的体验;还提出愿意服下大量止痛剂(吗啡)来消除痛感,好让自己能够尽量活在蓝天之下。
听到金丝雀询问理由,白皙脸颊微微染上红晕的伊希率直表白道:
「……其实这是我的第一次。」
「第一次?」
「嗯。第一次来到墙外,第一次看见蓝天,第一次见到太阳。所以如果自己已经没有时间,我希望能够儘可能多见识一些事物。」
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是金丝雀因为这番话而受到冲击。十六夜从来没看过金丝雀把眼睛睁得那么大,而且她还整个人僵住又不发一语,超过一分钟之后才接受伊希的要求。
即使无法确定理由,不过伊希的愿望似乎足以让金丝雀表现出怜悯以外的感情。
金丝雀夸下海口,不管伊希想去什么地方,想鑒赏什么艺术,想聆听什么音乐都可以包在她身上。接下来她在当天备齐已经装好维生设备与各种止痛剂的所有陆海空移动手段,然后紧急建立伊希的户籍,甚至连四个国家的签证都帮忙準备妥当。
……讲得直接一点,金丝雀根本是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