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最近发生的。这几天放学以后,在县立北高文艺社社团教室一角,不时有人在谈些危险的事。
从「製造不在场证明」、「不可能的犯罪」、「啥米碗粿的杀人」、「乌鲁木齐的惨剧」、「某某某的恐怖」等充满负面观感的字眼,到「碘酒瓶」、「伯尔斯通开局」、「红鲱鱼」、「Y的曼陀林」、「艾克洛的那个」等一般人不会懂的行话,在斗室里漫天飞舞。
对话主要由三人构成,长门是核心人物,但她经过石蜡固定般坐镇在文艺社社团教室角落的钢管椅上动也不动,只顾看她手上摊开的书,其余两人被迫站在她身边说话。且由于长门位在正中间,说话的主要是古泉和一头蜂蜜金髮的稀客,她只以极为稀少的频率小声说些最底限的话。
另外,除了以绝对的面无表情作为颜面基本型的长门,其余两人都是眉飞色舞地聊着前面那些字眼,还愈说愈有劲,不得不说这个画面实在诡异得可以。对话里夹杂兇杀案、猎奇犯罪、无头尸等危险辞彙还说得一脸笑呵呵的样子,被当作狂热的神经病也是自找的。
而视线一转,眼前就是个可爱的女侍。
SOS团中盛开的洋甘菊——朝比奈学姐身穿春季女侍装好端端地坐着,注视长桌上的棋盘。四×四的圆形框框里,排列着几个木块般造型各异的棋子,她手上也有一个。
「嗯……嗯~?」
已经长思五分钟的她不时发出如此可爱的声音,歪头皱眉,用睫毛搧动空气,从各种角度观察盘面。这个三年级女侍表情怎么看也不像学姐,怎么看也看不腻,甚至有看小猫咪睡觉一般的疗愈效果。不过这也使得她替我们沖的抹茶残渣都已经在杯底凉透了。
「对两位来说——」
古泉对长门与访客说道:
「至今看过的本格推理小说里,觉得最棒的是哪本呢?」
「你是要我当场决定all-time best 1 in my life吗?」
推研社的女学生T摇摆金髮,拈着下巴问。
「目标範围太广,很难筛选耶。And,你必须知道我对Japanese本格推理小说并不熟。」
长门继续默默看书。
「…………」
「那我们只限欧美的吧。我想想,就先从约翰·狄克森·卡尔系列作品中挑一个最喜欢的开始好了。不过有些人认为《三口棺材》、《犹大之窗》和《瘟疫庄谋杀案》都已经是最高殿堂级的作品,希望你儘可能挑这三本以外的。」
到底是谁分的级呢。
听了古泉的建议,T像是习惯性地拨拨刘海。
其实她平常都是任由刘海遮盖额头,唯有今天夹了个朴素的髮夹。她弹了弹从髮夹钻出来的乱髮,说道:
「你这种单纯的问法很不错。去掉那三个的话,我最喜欢的是《The Emperor's Snuff-Box》,当然没有全部看过就是了。」
「喔?《皇帝的鼻烟壶》啊,有点意外又不会太意外呢。」
「你想说那是very light吗?但我就是无法违背我对它的喜爱。古泉,换你了。」
「只能挑一个的话,那当然是《燃烧的法庭》。无论是最后一章某人的独白冲击力之巨大,还是它巧妙混合恐怖与悬疑的杰出手法,都让它整个作品的完成度高出一个层级。」
「Woof,无法反驳呢。」
T的视线垂落在长门脑袋瓜上。
「长门同学,你呢?」
「……《绿胶囊之谜》。」
来自低角度的细小平声如此回答。
「是喔。」古泉说。
「咦~」T说。
两人面面相觑。
「这我就有点意外了。是哪个部分……难道是那个时代的那个手法,还是那个?」
「不对,应该是那个才对。那个的那个。」
我完全是鸭子听雷,而他们这样还能沟通,怪恐怖的。
老实说,长门老实回答非SOS团的第三者这点才让我觉得最悬疑,只是那似乎得不到站着说话的另两人赞同。
「那么,换我问喽。」T迫不及待地说:「範围是Anthony Berkeley的作品,但是只限以Anthony Berkeley为笔名出版的书。你应该是全都看过了吧?」
「当然是《毒巧克力命案》。」古泉秒答。「你呢?」
「《毒巧克力命案》。长门同学呢?」
「……《毒巧克力命案》。」
古泉和T同时「唔唔……」起来。
「会有这样的结果也是应该的吧。挑其他的作品的话……《顶楼谋杀案》,喔不,《第二声枪响》吧。」
「《Trial and Error》和《维奇福特毒杀案》也难已割捨,两本都很humorous。不过——」
两人夹着钢管椅上的长门沉思片刻。
「柏克莱就聊到这里吧。代表作和其他作品的差距大到像太阳与行星,笔名价值和存在感也有所区别。」
「嗯,是极少数可以同时推荐给mania跟beginner的推理小说作者。」
T说着像是会写在书店POP上的话,摸摸刘海上的髮夹。
「再来换谁问?」
「…………」
长门默默翻动腿上书页。
「那就再让我问一次吧。提到本格推理,就不得不提艾勒里·昆恩,挑一个最喜欢的吧。来,请说。」
「我有一个提议,请你先听听看。」
T轻举右手说:
「我希望把範围限定在日本所谓的国名系列。说来惭愧,现在的我几乎没看过几本这以外的系列作。《X》和《Y》是另当别论。」
「这样就去掉《Y的悲剧》了。」
古泉虽这么说,表情却显得有点愉快。
「这也没什么不好,国名系列可是名作的宝库呢。」
「就我自己觉得,最好的是《埃及十字架之谜》。Simple is elegant。」
「我肯定是最喜欢《暹罗连体人的秘密》。没关係,我懂,有意见很正常,这本书的确有几个可以吐槽的地方。可是故事最高潮,艾勒里在众角色处于极限状态时进行推理并揭露犯人的场面,以及在绝望之中準备赴死那一刻所发生的奇蹟。然后是一缕飞瀑般的最后一行,昆恩刑警用一句短短的话说明事实并结束整个故事,这样的闭幕方式美得我打从心底感动啊。」
「你是喜欢它的娱乐性,而不是它在本格推理的地位吗。怎么品味是个人自由啦。所以你是比较着重于结局的人?I see……长门同学,换你说了。」
「……《希腊棺材的秘密》。」
长门淡淡地说。
「居然是《希腊棺材》。以你来说,这个选择还满庸俗的嘛!」
长门翻动书页的手指定住了。
古泉苦笑着帮腔。
「我倒觉得这很像是长门同学会选的书,它是这系列中最厚的呢。」
这样真的有帮到吗。
「而且它也是与《荷兰鞋子》和《埃及十字架》齐名的名作,我并没有什么意见。」
「话说回来一树·古泉,很少人会推荐《暹罗连体人》耶?」
「是吗?至少比《中国橘子》多吧。」
「啊,也是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说到《暹罗连体人》,它没有『给读者的挑战』这点也很出名嘛。其他系列在解答前都一定会有呢。这会不会是表示作者自己也对它的逻辑性没什么信心呢?应该不会单纯是忘记写了吧?」
古泉得意地点点头,扫视着社团教室的书柜说:
「《暹罗连体人》没有『给读者的挑战』,当然是作者昆恩刻意而为,而且并不是因为它的推理逻辑不够严谨。对于这一点,在北村薰《日本硬币的秘密 艾勒里·昆恩的最后一案》有详细说明。我们这里正好有一本。」
他取下应是长门私有的书,翻动起来。
「我引述一段不会泄漏剧情的部分。这是从小说角色的对白中间节录下来,有点没头没尾,请多包涵——
『因此,每揪出一次犯人就要準备一套逻辑,剧情变成了逻辑的变色糖;颜色会在何时停止变化、有多少变化,则是吸引读者兴緻的核心。于是乎,在途中插入「给读者的挑战」就会违反剧情的根本精神。在目录中明摆出「挑战」二字,便是事先点破「这之前的解谜都是白搭」。』
然后还有这一段——
『在《暹罗连体人》中,兇手的行动即是破案的最后关键。当然,那也是推理的线索,但最后的结果并不是以逻辑方式底定——所以不是《暹罗连体人》缺少「给读者的挑战」,而是本来就不能这么做。』
怎么样呢?请你仔细品味这一段话,再重新咀嚼《暹罗连体人》的整个剧情脉络。有没有想到些什么呀?」
古泉看的是长门。她的视线指向腿上的书,但脑袋的角度比平时低了几公釐,很快又恢複原位。大概是以高速思考得出了某种结论,又回去啃书了。
T举手投降,说道:
「我的脑袋现在来到五里雾的center position旁边了。一树·古泉,请你再进一步说明。更dolce,更adagio一点。」
那些是烹饪用词吗。
「北村薰还曾经利用消去法和挂环法等辞彙加以说明,我在此就冒犯一下,用非常简略的方式来解释——加入『给读者的挑战』,反而会使得揭露兇手的过程发挥不出最大的效果。更进一步地说,就是根本不应该有。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不知T怎么想,我是完全听不懂。
「这部分要读过以后才知道,或者说想了解它就得在阅读的同时去思考『国名系列中为何唯独《暹罗连体人的秘密》没有挑战读者』。只要将《日本硬币的秘密》当成副读本一起读,我相信一定会有新的发现。还没读过这两本的人,我强烈推荐。」
我何必挑那么麻烦的方式来看,书本来就是挑喜欢的就好啊。
「一点也没错。」
古泉将手上的书放回书柜,并说:
「但说了那么多,我认为《暹罗连体人》没有挑战读者还有另一个原因。」
「Oh~什么原因?」
SOS团头号帅哥对T微笑道:
「《暹罗》的舞台是被山林大火包围的山顶山庄,是国名系列唯一真正的封闭空间喔。」
「是这样没错啦,所以你想说什么?」
「想想封闭空间的好处吧。故事人物去不了其他地方,也不会有别人进来,也就是犯人不会扩大成不特定多数,嫌犯必然会缩限在这个封闭空间内的所有人。」
「能少放一点角色呢。」
「这也是优点之一。人太多容易招致混乱,尤其是欧美姓名不好记。」
「我倒是很不会记日本名字。可是封闭空间跟没有挑战读者有什么关係?」
「既然嫌犯只限于这个封闭空间里的人物,那么读者的推理就不需要超出这个範围。以《暹罗》而言,犯人肯定就在这个无法逃离的山庄里。所以我猜,说不定是从昆恩的角度来看,这根本简单到不会想去挑战读者。」
「原来如此。你是说暴风雨孤岛和暴风雪山庄都是用来製造气氛并且减少登场人物,让故事simplify的device吗?」
暴风雨孤岛和暴风雪山庄我们都经历过呢。拜託你们严加挑选对话内容,不要又让春日想到新的封闭空间。虽然她不在这里。
「话说回来。」
古泉向T微笑。
「你认为『给读者的挑战』是为何而存在的呢?」
「是在说『只要仔细看到这里就会真相大白,你们好好想想。不过你们这些oil sardine head恐怕没办法把我编织出来的妙计巨细靡遗地全部解开吧,WAHAHAHAHA』这样,向读者高调錶示他的游刃有余吧?」
「会向读者下战书还把人瞧得这么扁的推理小说作家应该很少。」
「不然是怎样?」
「我觉得正好相反。」
「相反?」
古泉没有直接回答,忽而遥想似的说:
「其实这个想法,是我前不久看了一本本格推理小说以后有感而发。」
有得扯了。
「有得扯了。」T说。
「那本小说有很重的解谜要素,是一本重视逻辑,王道路线的本格派推理小说。」
古泉望向书柜。
「故事里,侦探列举出兇手所具备的五项条件,而所有角色里只有A全部符合,于是犯人就是A。也就是用昆恩式的消去法找出了兇手。」
他的眼睛似乎在扫视长门文库的书背。
「我们读者当然会知道除了A以外没有任何人符合这五项条件,因为书中没有其他符合的人。可是,侦探为什么会知道呢?」
「嗯哼~」
T眯眼一笑,说:
「读者可以重翻折口的角色一览,不过身列其中的侦探就做不到了呢。」
「简单来说就是这样。现场并不是封闭空间,因此登场人物并非有限。或许有个不曾叙述过的第三者符合这五项条件啊,侦探要如何排除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