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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作者:榎田ユウリ 字数:4448 更新:2022-12-16 05:11:35

这一天,仁前往位于千駄谷的国立能乐堂。

能乐是比歌舞伎历史更悠久的传统艺能。「能」和「狂言」两者几乎同时出现,却给人相反的印象。能是幽玄的世界,演出者戴着能面,透过音乐与舞蹈营造出充满象徵的世界观。另一方面,狂言则往往是爽朗滑稽的台词剧,表现方式也较为写实,登场角色通常是称作「太郎冠者」的随从与其主人。

事实上,这个「太郎冠者」也常出现在歌舞伎。

正确地说,应该是歌舞伎借用了狂言的剧目。

不只是狂言,歌舞伎也会向能剧借用,另外从人形凈瑠璃亦借用许多剧目。称为「义太夫狂言」、「丸本物」的剧目都是来自人形凈瑠璃。来自能狂言的剧目则称为「松羽目物」,背景固定会画老松。

仁回到家后,祖父问他:「怎么样?」

他回答:「我学到很多。好久没去能乐堂了……每次去那里,都会感受到那个清凈空间的魅力。能乐堂和歌舞伎剧场相较之下小很多,但正因如此,而有独特的氛围。」

「坐在最前列,演出者就近在眼前了。」

「从演员的角度来看,观众这么近,不会害怕吗?」

「换作是你,会害怕吗?」

祖父如此反问,仁思索这个问题。

如果是不久前的他,大概会以模範生的态度回答:「我会努力练习,让自己能够不畏惧地站在舞台上。」

不过──

「我想我会害怕,感觉好像会被看透很多东西。」

他今天能不加矫饰地说出心中想法。祖父微笑点头说「这样啊」。仁和祖父此刻在自家起居室聊天。在这个空间时,两人比较像祖孙而不是师徒,但话题还是常常围绕着戏剧。

「而且,能狂言不像我们会有将近一个月的演出。只限当日的公演,正可说是一期一会(注4)……当然,长期连续的公演又有另外的困难之处。」

「的确,各有各的难处……你这次看的剧目是什么?」

「有三出,我的目标是《花子》。」

「哦,就是《身替座禅》。」

祖父把茶倒入茶杯中。仁点头。

《花子》念作「hanago」而不是一般念法的「hanako」。这出狂言是《身替座禅》这出歌舞伎的来源,由企图出轨的丈夫、醋意浓厚的妻子、以及协助出轨计画的太郎冠者三人演出一场喜剧。

「上个月,我在舞台侧翼观看《身替座禅》,印象很深刻。桔梗屋的动作虽然滑稽却很有格调,千种屋的大哥演出的妻子虽然醋意很浓却有些可爱……我可以感受到观众由衷喜爱这齣戏,发出很大的笑声……」

当天的演员非常带劲,观众笑得很开心,舞台与观众席化为一体。若用肤浅一点的说法,就是大受好评。

「我也想要像那样抓住观众的心,让剧场的气氛沸腾起来。」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不对,又加上一句:

「当然,我也知道演戏并不只是要获得观众好评。」

这时祖父哈哈大笑说:「怎么搞的,我还以为你终于产生慾望了。」

接着祖父拿起配茶的银杏状落雁(注5),津津有味地吃下。这是仁从能乐堂回来的归途上买的。

「慾望……」

「就是想要用自己的力量撼动观众心灵的慾望,过去你不太常意识到这一点。」

「没这回事……我是为了让所有观众满意而努力练习。」

「『满意』啊?不愧是白银屋的公子──这样吗?」

对于祖父有些取笑的口吻,仁不知该如何回应。白银屋这块巨大的招牌的确无时无刻沉重地压在他身上。既然生在号称梨园名门的家中,一开始被设定的期待值就很高。即使表现正常,也会让人感到失望地说:「白银屋的公子竟然只有这点程度。」只拿平均分数是不够的,他必须随时保持优秀成绩,而他也努力想要回应他人的期待。

他的努力得到某种程度的成果,获得一定的评价:果然很棒,很厉害,很漂亮,「型」很好……但是──

──乙之助,你演的戏太无趣了。

三嶋屋的大哥曾经这样跟他说,让他耿耿于怀。

虽然不坏,但是不有趣。他得到这样的评语,对方却没有告诉他具体该怎么做,而要他自己去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有慾望不是坏事。」

祖父把落雁递给他。

「想要让观众兴奋,想要获得好评,想要得到所有人的目光──当演员的人都会这么想。不这么想的话,就无法站在舞台上。」

仁接过落雁,难得反驳:

「可是要达到那样的程度,必须要培养实力;为了培养实力,就必须拚命练习。只有嘴巴说想要这样、想要那样是没有意义的,我认为首先要努力才行。」

仁热烈的言论让祖父半是傻眼半是感叹地说:

「你这人还真是认真,这种地方跟你父亲一模一样。」

「……我才不像他。」

「很像。这是优点,所以没关係吧?」

祖父虽然这么说,但仁无法忍受有人说自己像那个玷污白银屋招牌的人。话说回来,如今仍仇视父亲的似乎只有仁一个。祖父和母亲在那个人回来的时候,都以平常的态度对待他。这么一来好像只有自己心胸狭窄,使得仁更讨厌那个人。

「每次谈到这个话题,你就变得特别顽固。你应该找时间好好和父亲谈一谈……哦,客人好像到了。」

他们听到告知访客到来的铃声,以及母亲应对的声音。看来祖父早已知道会有访客。祖父站起来想要前往客厅,但又喃喃地说「不,还是在这里比较好」,然后又坐回沙发上。

仁有些诧异。这间起居室是家人相处的地方,除非格外亲密的人,否则不会进来。他正想着究竟会是谁……出现的面孔是他意想不到的人物。

「老爷,好久不见……跟少爷则是不久前才见过。」

笑着打招呼的是生岛。他没有系领带,但姑且穿着西装。

原来如此。生岛过去是白银屋的门下弟子,受邀到这里也不奇怪。不过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访。自从他因为受伤而离开舞台,就几乎没有来过了。

「这么久没有来打招呼,真的很抱歉。很感谢您愿意为我这种忘恩负义的家伙拨出时间。」

生岛深深低头,祖父指着自己前方说:「先坐下吧。」仁这才想到,祖父是为了脚不方便的生岛,特别避开和室的客厅。

生岛坐在祖父对面,以怀念的眼神环顾起居室。

「这里好像没什么变化。」

「是吗?不过我变老了。」

「别这么说。上个月我去观赏了《道行初音旅》,您饰演的源九郎狐仍旧青春貌美。」

「你变得很会说话呢,以前应该是个木讷的好青年才对。」

「您说得太严重了。我过去有一阵子的确变得很乖僻,不过现在已经改过向善。关于戏剧的事,我是不会乱拍马屁的。」

生岛虽然像在开玩笑,但他说不会在戏剧方面奉承,应该是发自内心的话。仁自幼就感觉到,对这个人来说,戏剧是特别的。

「难得的休息日,却被我厚脸皮地打扰……两位刚刚在谈什么话题?」

「谈我孙子太认真了。」

祖父笑着回答,仁则感到有些尴尬。

「少爷从以前就很认真,也很热衷于练习。」

「他说他想要让剧场的气氛沸腾起来,我还以为他终于展现慾望,正觉得这是很好的倾向,可是接着又说为此要多加练习……唉,虽然志向很高……」

很认真、志向很高──这些评语被说多了,感觉就像受到轻微贬抑,但仁不知道是为什么。

「可是……我说的没错吧?不论任何事情,要成功都必须付出努力与牺牲。」

仁自认说的是非常正确的道理,但生岛边享受母亲端来的咖啡边说:「啊,不太对。」

「……哪里不对?」

「嗯,夫人记得我喜欢甜咖啡,真让我高兴。」

「生岛先生,你在听我说话吗?我说的话没有错吧?」

生岛把咖啡杯放回碟子,发出轻微的声响,然后看着仁。他眯起眼睛笑着说:

「我不会说你错了,但这并不是很好的方案,少爷。」

「……请不要叫我少爷。」

「那么,仁。你主张『为了成功应该付出努力与代价』,虽然表现出认真的态度,也能博得好感,可是效率不好。」

「效率?我并不打算轻轻鬆鬆用速成的方式学艺。这样学到的终究只是……」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当然必须学习真正的戏剧。我说的是如何有效率地学习那样的戏剧。比方说运动,如果盲目训练便会导致受伤。简单地说,就是希望你更愉快地练习。」

「……努力不是愉快的事。」

即使辛苦也要忍耐,即使无聊也要不断累积,那样才是努力。如果很愉快,那就不是努力了。

「的确,所以理想情况是不要努力。」

「请别乱开玩笑。不努力的话,不可能在这个世界获得成功。您应该很清楚。」

「是啊。」

生岛深深点头,瞥了祖父一眼。这时祖父开口说:

「我记得是在生岛升上『名题』的时候吧……我对他说,你至今的努力总算得到回报。结果这男人竟然满不在乎地对我说──」

──谢谢。可是我并没有做所谓的努力。只要想到所有练习都是通往舞台的路,任何事情都令我感到愉快。虽然也会挨骂、被吼,或是在武打动作翻跟斗时失败而脸部着地,但就连这些事也都很愉快。

「他说,我只做愉快的事却能升上『名题』,实在太感谢了。」

只做愉快的事……

这句话对仁来说是很大的震撼。

「我和仁不一样,不是生长在歌舞伎家庭。也就是说,我没有背负任何重担,只是因为自己喜欢才开始。当然,不能说没有遇过讨厌的事,我因为受到白银屋疼爱,也有人对我眼红,不过大致上都很愉快。因此,被迫离开舞台的时候非常痛苦……但最近好像总算放下了。」

生岛似乎想起什么,嘴角露出笑容。

「大概是因为他们吧。」

他们。

仁不必问他指的是谁。

「他们真的纯粹只是因为愉快而演出歌舞伎。不是为了观众,而是为自己演戏。自己感到愉快,观众也会感到愉快,这么一来自己会感到更快乐。他们的戏就是如此。虽然说因为是素人,没什么演技可言……不过奇特的是,即使演技很差,只要演得愉快,就能让观众有所感受。」

生岛苦笑了一下,继续说:

「他们喜欢歌舞伎的程度,真令人惊讶。」

这时仁忽然想到去年春天的一幕。

那是在旧校舍走廊第一次遇到来栖的时候。

来栖看到仁的「六方」非常兴奋,仁随口问他:

──哦,黑悟同学,你喜欢歌舞伎吗?

对方的回答非常简单。

──嗯,很喜欢。

他的脸颊泛红,一双大眼睛闪闪发光。仁还是第一次遇到和自己同年纪的人用那样的表情说自己喜欢歌舞伎。

接下来自己说了什么?

真少见,你还这么年轻──他应该是这么说的。来栖则回他:「你不也跟我同年吗?」接着仁是怎么回答的?

自己是因为出生在歌舞伎世家……所以没办法。

这就是他的回答。当然这不是他真正的想法,只是对初次见面的对象随口说说。但即使如此,他竟然会下意识地说出「没办法」──

「回到刚刚的话题,根据最近脑部科学的研究,正面思考──也就是乐观的脑袋比悲观的脑袋更能有效运作。任何事如果能够愉快地学习,就会更有效率。当然这点不用扯到科学,凭经验也知道。也就是说,仁应该要乐在其中。不要太逼迫自己,轻鬆一点吧。」

听到这里,仁不由得感到火大。这人从刚刚就胡扯什么愉快轻鬆的,说得倒是简单。

「我的个性就是这样,无法轻易改变。」

「原来是个性啊。的确,个性是没办法轻易改变的,不过也不是绝对无法改变。尤其像你这么年轻,会因为周围的影响而不断改变。现在正是这样的时期。」

「嗯,年轻时就是这样。」

连祖父都同意生岛的话,仁只能回答「哦」。

「我看,仁应该多跟同年龄的人积极往来比较好。歌舞伎的世界再怎么说都是年长者居多,在很多方面很老气……不,是比较老成。可是要老成的话,等你长大成年后再说就好。」

「……您想要说什么?」

此时仁脸上明显表露不满,面向生岛询问。虽然生岛曾经是门下弟子,但已经离开舞台,仁没有必要听他对自己说三道四。但生岛完全不在乎仁的怒火,边吃落雁边说「咖啡和乾果子满搭的」,然后对他说:

「总之,小鬼有时候最好还是跟其他小鬼待在一起。」

实在太失礼了。

「什……」

「哈哈哈,你竟然称呼白银屋的公子为小鬼。你从以前胆子就满大的,不过现在更是变本加厉……对了,生岛,你想叫这个小鬼做什么?」

祖父大笑着问,生岛稍稍凑向前说: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想要借用一下名字。」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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