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被包裹在既沉重又冰冷且苦涩的水中。不论如何挣扎都无法逃脱。不只如此,身体根本不听使唤。
就像是失去了手脚似的。
──救救我。我不想死……不想这么痛苦……
身体不断往下沉。即使拚命环顾四周,眼前也只有一片黑暗。
原以为是如此,黑暗之中却浮现了希比拉•贝克的身影。
她推了一下眼镜,面无表情地这么说道:
「诺艾儿小姐是与恶魔缔结契约的杀人犯,所以考虑到您的所作所为,承受如此的痛苦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可是,妳也说星光驿站的董事长是坏人……是个应该去死的人……我只是……想要成为典礼演奏者而已……
希比拉的幻影开始摇曳,四周传来刺耳的乌鸦叫声。
希比拉的身影变成了大恶魔卡隆的模样。就像是演出陶醉情绪的舞台剧演员,卡隆张开双手。
「啊,太棒了。竟然会为了这种理由拜託恶魔杀人。只不过要付出妳的灵魂作为代价!」
──我根本不知道有那种代价。
「都杀了人还想找借口吗?看来妳满脑子只想着自己呢,诺艾儿。」
就连巴洛斯市长都这么谴责。
可是让诺艾儿感受最强烈的是……接着出现的吉莉安脸上的表情。
「妳就这么想成为典礼演奏者吗?妳接下来还想杀了我,取代我成为典礼演奏者吧?」
吉莉安穿着一件纯白色的洋装。她的身影和黑暗的对比太过强烈,看起来非常刺眼。即使如此,诺艾儿也能清楚看出她的眼神充满了轻蔑。
诺艾儿在吉莉安的脚边像只毛毛虫般痛苦挣扎。她浑身是血,气息也断断续续的。
──吉莉安,我不会做出那种事。我……只是……希望有人能救救我……
吉莉安的身影消失了。
诺艾儿从口中吐出阵阵气泡。这里依然是水中。深海的正中央。自己会不断下沉,继续坠落。即使想要浮出水面……身体却……已经没了手脚……
──不要……救救我……救救我……
有钟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听起来像是宣告葬礼开始的钟声,低沉又不祥。
「!」
呼吸一口气变得顺畅。
是梦。我作了一场恶梦。
诺艾儿大口喘气,想要跳起来。
可是,身体动不了。我被绑住了吗?
不对。
「没……没有……手……!」
双手都消失了。神奇的是感觉不到痛楚。但相对地,有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和失落感。黑色洋装的袖子在高于手肘的地方被绑了起来。
为什么?
脑中一瞬间浮现疑问,但诺艾儿马上就回想起来了。
自己在废弃大楼听从希比拉•贝克的指使,和恶魔缔结了契约。
恶魔根据契约,杀了诺艾儿素不相识的大企业董事长……
『喂。别忘了支付「代价」。』
噗滋。
于是双手双脚就这么断了。
诺艾儿完全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恶魔看起来好像什么也没有做。自己的手脚理所当然似的断裂,飞了出去。紧接着是可怕的剧痛,大量的出血。
「……奇怪?为……为什么脚还在……」
诺艾儿扭动身体,从床上把脚放到地上。
脚也和手臂根部一样有很强的异样感。脚明明已经着地,却完全没有触感。重量也跟自己出生以来就如影随形的感觉不同。
「难不成,这是义足?」
到底是谁,在什么时候装好的?
诺艾儿重新观察自己的样子,发现身上穿着的是一套陌生的黑色洋装。裙襬是优雅的抓皱式设计。即使直接穿去参加典礼也很体面。
「…………」
自己现在并不在典礼会场,也不是坐在钢琴前。
这里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房屋内。空气闻起来就像待在仓库里,有股尘埃的气味,也相当乾燥。自己身上盖着的毛毯和周围的家具都非常老旧。
「啊!」
诺艾儿下意识地站起身,却没有站稳。
不,不只是没有站稳,甚至往前跌了一大交。
「好……好痛……看……看来要好好走路还需要一点诀窍……」
诺艾儿正想站起来时,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咦。我到底要怎么站起来?」
以前即使跌倒,要站起来也是轻而易举。
因为有手臂。
「有……有人在吗!谁来帮我一下!」
诺艾儿习惯性地用待在家里的口气呼唤,却没有任何人来的迹象。诺艾儿别无他法,使用墙壁和全身的力量,经过一番努力,好不容易才运用不听使唤的义足站起来。
「每……每次跌倒,我都要……这么费力才能站起来吗?」
没有手所造成的不自由远远超乎了想像。诺艾儿这才知道自己过去都是多么理所当然地使用双手。
不管是用手保持平衡,伸手扶着墙壁,还是拨开乱掉的头髮都办不到。
诺艾儿努力小心避免再跌倒,用摇摇晃晃的脚步在屋内谨慎地走动。
家具好像已经长年没有人使用,全都布满了灰尘。
诺艾儿走向浴室,想要洗脸。她找到洗手台,正想转开水龙头……这才又想起自己没有手的事。
诺艾儿茫然的表情映照在骯髒老旧的镜子中。
金髮乱糟糟的。眼睛也有些浮肿。
经常有人讚美诺艾儿长得很可爱,将来一定能变成一个大美人。姑且不论五官,诺艾儿对自己的莓红色双眼暗自感到骄傲。这种细腻的色调是遗传自母亲。诺艾儿不曾见过其他人拥有这种颜色的眼睛。
吉莉安的紫色眼瞳也很特别……让诺艾儿觉得很美。
「…………」
真是可悲。
现在的自己就连洗脸也做不到。
走路时光是要避免跌倒就费儘力气。
──可是我……全身都不觉得痛。有人帮我装了义足,也换了洋装。我记得我应该是被希比拉小姐丢进了海里……
虽然没有手脚,自己却还活着,待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是谁……救了我吗?」
应该是吧。
义足的根部会痛,但似乎是因为自己的体重压迫到断面的关係。这和伤口的疼痛完全不同。
当时的出血非常严重。直接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也不奇怪。可是现在伤口却已经癒合了。难道说从那一天到现在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吗?
虽然为自己没有死的事情感到安心,但既然已经过了一段日子,父母恐怕很担忧。想到这里,诺艾儿突然感到背脊发寒。
我得快点回去。
虽然内心焦急,双脚却无法随心所欲地活动。诺艾儿在陌生的废弃房屋内到处走动,寻找玄关。
然后,在途中找到一架钢琴。
那是一架布满灰尘又老旧的直立式钢琴。它恐怕没有确实调音过吧。即使如此,诺艾儿依然想听听琴声。她正要敲打键盘的时候──
「……!」
发现自己办不到。
「我不能……弹钢琴……」
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为什么自己一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个事实呢?比起跌倒后爬不起来或是无法洗脸,明明还有更严重的不自由。
这辈子再也无法弹钢琴。
那些纤长又适合敲打键盘的手指已经消失了。
如果不能弹钢琴,如果没有那些手指,自己身为诺艾儿•切尔奎帝就没有意义。
诺艾儿踩着不稳的脚步往后退,又不小心跌倒了。痛楚和冲击都彷彿事不关己。无法弹钢琴,自己已经再也无法弹钢琴。别说是在典礼上演奏了,就连为小孩子或初学者所写的练习曲也无法弹奏。
诺艾儿难以忍受看到钢琴的感觉,爬着逃离了那里。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
诺艾儿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建筑物之外。
「……咦?这……这里是……?」
诺艾儿怀疑自己的眼睛,还以为自己身在并非拉普拉斯的城市。她对这里的景色没有任何印象。因为她从来不曾靠近这么──这么骯髒的区域。
天空一片灰濛濛。从这个亮度来看,时间应该刚过中午。
地上到处都散落着垃圾,整个城市都瀰漫着异味。建筑物的墙壁上画满了涂鸦。某处传来男人怒吼的声音,另外也有一群年轻人放声大笑的声音。
诺艾儿感到错愕,慢慢走到街上。
她所待的建筑物周围没有什么人,但走了一小段路就可以看到人们的生活空间。
房屋与房屋之间牵起晒衣绳,晾着快要磨破的廉价衣服。
一名留着鬍子的中年男子在老旧的公寓入口抽着烟。他皱起眉头瞪着诺艾儿。
诺艾儿慌慌张张地别开目光。一份报纸落在脚边。这是很常见的地方报纸。
『商业地区再次惊传爆炸,疑为炸弹魔所为』。
报纸上大篇幅报导着频繁发生在拉普拉斯的爆炸事件。这么看来,这里应该也是拉普拉斯市内,或是近郊的城镇。虽然一时之间难以置信,但诺艾儿的宅邸应该距离这里不远。
再走一段路便遇到阶梯。用还不习惯的义足走在阶梯上就太危险了。诺艾儿只好回头。
不熟悉的街道充满了不熟悉的建筑物。而且头脑还是一片混乱,诺艾儿几乎忘了自己是在哪栋建筑物里醒来的。
一条小巷的入口停着两只乌鸦。牠们似乎正在地上啄着某些东西,但诺艾儿一靠近,牠们便拍着大大的翅膀飞走了。
我好像是从这条巷子走出来的。诺艾儿有点犹豫地通过狭窄的巷子,走进门一直敞开的建筑物里。
「回来啦。」
「咿!」
一个有点耳熟的低沉嗓音突然迎接自己,让诺艾儿吓得稍微跳了起来,差一点跌坐到地上。
「你……你是!」
满是灰尘的废弃房屋里充满乾燥的空气,被木板钉起来的窗户边挂着破破烂烂的窗帘。即使是白天,屋内依然很阴暗。一名头部类似乌鸦的男人就站在里头。
我不可能忘记。这家伙是……这个恶魔是……!
大恶魔卡隆!
「好了,冷静一点。大恶魔可不会随意攻击人。」
「我……我怎么冷静得下来!我的双手双脚可是被你……你竟敢……竟敢……!」
比起面对恶魔的恐惧,对于他在那一晚带来痛楚和混乱的愤怒率先涌上心头,让诺艾儿非常激动。然而,卡隆完全不为所动,只是用明显感到傻眼的神情发出叹息。
「……果然是这种反应。看来妳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你说什么!」
「妳会变成这样不是其他任何人的错,完全要归咎于妳自己的轻率。妳知道什么叫作自作自受吗?」
「既……既然你要说到这个地步,就先跟我说明一下吧。这里是哪里?在那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的状况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