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一场梦。
当时丰臣秀影还能轻易接受他得到的一切,随便挥霍——犹如动物般凭脊髓反射生活,漫无目的地度日。其父——吉刳想让疼爱的儿子出门远游学习,于是秀影遵从父命,前往各地增广见闻。
旅游的目的在于亲眼见识自己迟早要统治的国家现状——国内住着哪些百姓,气候、风土如何,该怎么统治……一大票随从鱼贯跟随着他,每到一处他就会获得『下任将军大人』、『秀影殿下万万岁』的欢呼款待,坐着轿子悠哉地云游——
这些人们的态度、美食以及美景几乎一成不变,终于让傲慢的秀影感到厌倦时——
一行人抵达了骏府——通称『花之王国』。
在关原之战中爆炸的时空炸弹,其碎片飞散至全国造成影响,使各地的环境与生活在当地的人们性格都发生了变化。
每一块土地都变得好像是异世界。
放眼望去,全是数不尽的花朵……而且还是如树木般巨大的花,彷彿彼此纠缠般疯狂盛开,这光景有如异世界。如此朝气蓬勃的生命奔流,让秀影感慨万分,他无视随从们「危险」、「请回来」的再三劝阻,单独一人——倘佯在登山观光当中。
之前不论去哪一国都毫无反应的秀影,让随从们变得很轻忽大意,所以这回不费什么力就甩开了他们。缺乏运动的秀影激烈地喘着气,最后终于疲惫地停下脚步。
不知何时,周围盛放的百花消失了,他眼前矗立着一棵树龄几千年的巨木——虽然十分雄伟,可惜是株无花无叶的枯木。此刻的秀影就站在围绕于枯木四周的小田里。喔喔,这就是所谓的农田了,百姓为了生产粮食得耕作的那玩意儿……秀影想起这段模糊的知识,逕自点点头。
「喂,你这家伙——!!」
突然有痛骂声传来。
「不準踏进田里!你有没有常识啊!」
接着,甚至连泥球也飞了过来。
从未被他人恶意对待的秀影,愣愣地站着没躲开。他被泥球砸得满脸泥泞,同时向对方道歉。
「抱歉,我不知道不能踏进田里。」
「啊……?」
被吓了一跳,并以狐疑眼光打量秀影的,是一名少女。
大概比秀影小个三岁吧,她身穿满是泥巴与补丁的工作服,手拿圆锹与装满肥料的麻袋。少女头上包着布巾,自缝隙间露出一些颜色鲜明的樱花色秀髮。
由于是这种打扮,事后知道她是这块土地的领主之女——也就是公主时,秀影不免感到惊讶。但话说回来——
「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不过请给我出去——从你的打扮看来,是武士吗?像你们这种人根本不懂种田有多辛苦……」
少女碎碎念的同时绷紧了脸。
「秀影大人!」「找到您了!!」「臭娘们,想对秀影大人做什么!?」
直到这时才慌张跑过来的随从们,拿着弓箭等武器自茂密的树丛后现身。即便受到威吓,被武器对準,少女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果然,你就是谣传中周游全国的将军继承者吗——你想游历我的故乡请随意,但请不要妨碍农作。」
「臭娘们,那是什么口气!」
其中一名随从顿时跳起,踩烂脚底下盛开的可怜花朵朝少女前进。
少女挑起一侧的眉毛。
「你想做什么!?」
她脸色大变怒吼道。
「不準动,笨蛋!你们总是这样——践踏脚底下的东西,丝毫不在意!你们以为自己有多伟大啊!」
「住嘴,贱女人!」「这什么烂东西……!」
或许是被少女嚣张的态度激怒(明明对方只是小女孩而已啊!),随从火冒三丈地把地上的花朵当成少女本人,抬高脚板——
「够了。」
方才愣在一旁观望的秀影这时喃喃制止道。
次任将军的一言,使这些权力意识沁入骨子里的随从们,就好像被施予魔法般停下了动作。随从停住动作后,难以置信地望向秀影。
秀影避免踩坏庄稼,小心翼翼地踏上田畦,介入正在怒目对看的少女与随从们之间。
接着,他就像企图保护少女般开了口。
「我不允许有人危害这美丽的事物。」
「美、美丽……呃,我是还有点自信啦,不过现在这副髒兮兮的样子,你那么认真夸奖我会害臊的……」
少女闻言后羞红了脸,开始忸怩不安。然而,在她的面前——
秀影蹲下身,以双手保护差点被踏烂的花朵。
「这真是太美了。」
「啊,原来是说花呀……」
背后的少女似乎在碎碎念着什么,不过秀影听不太懂。
「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事物。举凡金银财宝、盛装打扮的女人、水墨画或神像……那些东西我都不懂好在哪里。但看到这花后,连我都不禁心生感动,真是太美了。」
「你——」
少女无奈地直挺挺伫立在秀影身边。随从还在嚷着「臭娘们!头抬太高了!快趴下去!」,不过两人却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难不成,你不知道这是花?以前没见过吗?」
「父王并没有教我这个。」
父王教导的是为了统治这个国家而必须学习的帝王学。为了支配人民而学习,帝王学中不会有花朵盛开的美丽,而是以冷血统治为目标——至今为止秀影只吸取生硬的知识长大。
少女似乎也设身处地为秀影着想,脸上隐约露出同情之色。
儘管她态度嚣张,但却是性情温柔、能为他人设想的女孩。
「花朵很美吧。这种美会引来虫与鸟帮忙授粉——呃,简单说就像是帮忙生孩子吧,如此才能继续繁衍下去。花朵绝不会因暴力及强迫屈服而繁盛。身为一切的中心,不伤害任何人,扮演温柔的统治者。」
「温柔的统治者……」
眼见秀影玩味着这番话,少女摇曳着自布巾下些微露出的长髮。
「假使你能打造出那种国家——我们也能自由自在地绽放了。」
就在下一瞬间——
「混帐!笨女儿——无礼的家伙!快给我退下!!」
有人冲出树丛,不过却灵活地避开了花朵与田地。闯进来的人是名体格魁梧的男性,他也跟少女一样穿着农耕服,满身泥泞,但模样显得健康壮硕。
如果少女是坚强的一朵花,那男子就是不畏风雨的巨木了吧。
「呃,爹……」
男子揪住大吃一惊的少女脑袋并说出「真是非常抱歉——」之类的话,就他的发言来看,这女孩应该是他女儿。少女的脸被按在田畦上,同时男子用力吼出「请原谅小女——!」并五体投地。
这宛如食人熊般的狂暴气势,令随从们腿都软了,无法反应。
男子泪如雨下,数度强迫女儿脸部着地,逼她跟着磕头。
「小女得罪殿下了!正如您所见,她还是个不懂道理的年幼孩子,小的让她磕头赔罪,请殿下大发慈悲、大发慈悲啊!?」
「慢、慢着爹……咳噗!?」
「住嘴,交给你爹处理就好——爹我最擅长磕头,当初也是花了三年时间每天磕头,你娘才答应嫁给我的!」
如熊般的男子扭曲身体,低声对女儿说道。
「不是早就提醒过你,今天伟大的将军继承者或许会驾到吗!本来那可是你根本不可能交谈的殿下啊,为何你还一副大摇大摆的模样!爹都吓得快要失禁了!」
「可是可是,爹……这家伙虽然个子高大,却像个脑袋空空的小鬼——咳噗呜噫!?」
「大笨蛋!就算殿下脑袋再迟钝也比我们伟大好几百倍!随口拍他几句马屁就行了,你真蠢!请殿下原谅小的啊啊啊啊啊!!」
已经不知这对父女是在赔罪还是在嘲讽人了,随从们也不懂该怎么办,嘴里念着「唔、唔嗯……」、「明白就好……」之类的废话。
怎么看都觉得很有特色。不管是这块土地,还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
对着正在感叹的秀影,男子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如此叫道:
「没办法了,既然如此我只好切腹负责——」
「免了。」
秀影乾脆地断言。
「我理解了花的美,还有不可任意践踏花朵。这是我学到的教训——如果让你在这里切腹,不就违反我所学到的事物了?这国家的黎民百姓,每一人都不能随意捨弃。」
儘管这不是秀影深思过后的发言,但男子却极度感慨,甚至流出比刚才更大量的泪水。此时,他抬起女儿的脸。
「喔喔,感谢殿下赐言——喂,樱!还不快跟殿下道谢!如果不是殿下大发慈悲,我们搞不好就要斩首示众了!?」
「……」
名为樱的少女,好像有点惊讶地眨着眼,端详着秀影。
她莞尔一笑。
「小女在此由衷感激殿下……我哪知道将军继承者是啥,自以为了不起啊。」
她小声的补充似乎被听见了,只见父亲再度将樱的脸按到地上。
这便是丰臣秀影——与樱,丝毫跟浪漫扯不上边的初次邂逅。
☆ ☆ ☆
儘管无法判断那是幸亦或不幸,不过自那件事后——秀影兴緻盎然,在这块土地上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对不论去哪都走马看花的秀影来说,这算是非常罕见的反应。
话说回来,秀影本来就很少关心某样事物。随从们慌张地大声嚷嚷,建议他按原本预定的路线继续旅行,但秀影却明显不加理会,反正就算回故乡也无事可做。
相较之下,跟这对不可思议的父女——尤其是跟樱聊天极为有趣(不知是否对权力无知之故,樱不会随便对秀影屈服,这点让他觉得很新鲜),不知不觉间加入农忙也变得习以为常了。
秀影紧绷的表情逐渐变得柔和,住了几个月后,樱也跟他变亲密了。他们用会让随从吓晕的普通口吻轻鬆交谈,彼此就像同年纪的友人——或者是恋人那样,不论到哪都在一块儿。
秀影觉得樱那不加修饰的说话方式,以及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温柔都是值得尊敬的;至于樱则觉得秀影极度无知,但也因此同情他认真而又纯粹的为人,此外还激起了她想要引导对方的保护欲。
两人身着农耕服,下田挥汗工作。
附带一提,虽说这个地区尚嫌贫困——不过还不至于到身为公主的樱也必须下田。这单纯只是因为她非常喜爱植物、这片土地,以及故乡罢了。
大家一起工作、吃饭、玩耍、睡觉。
那肯定是这位不像公主的少女心中最大的幸福吧。
比起那些夸耀自身血统,却连口中食物来自何方都不知道的普通大名,秀影对樱朴实的生活产生了共鸣。
两人一起鬆土时,樱会一一教导秀影过去不知道的事。
秀影被思心毛虫与蚯蚓吓到时毫不犹豫地扔掉它们,樱则对这样的他说:
「喂,这些孩子也是拼了命在过日子,不可以随便杀死它们。」
以指尖捻起被扔在大太阳下蠕动的蚯蚓,樱轻轻地把它放回柔软的田地中。
那辛勤的双手与慈母般的笑容,使秀影的胸中悸动起来。
他不懂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反应,或许是生病了吧?不过他并不会感到不愉快。
秀影对这首度产生的情绪感到困惑,不加思索便直接说出口。
「你好温柔。」
「你太无知了吧——噫呀啊啊!?」
遭远处飞来的泥球直击,樱整个人被打倒在地。仔细一瞧,在树丛后观察两人情况的那位父亲,正在努力搓揉下一发泥弹。
「加油,樱!爹在这里保护你!不过要是你说了会抵触刑法的无礼之言,我也会以暴力强迫你闭嘴!这就是父亲的爱啊!」
「吃饱太閑喔……做自己的工作啦!笨蛋老爹——!」
对着正在大声臭骂的她,秀影喃喃问道:
「你的名字是樱对吧?那有什么意义吗?」
至此为止,秀影都没对这点抱持兴趣。
自己是特别的存在,周遭其他人都是使唤用的奴僕,根本没必要记住单一人物的名字……
「意义——就是这个啊。这种花的名字就叫做樱。」
很碰巧地,季节刚好是春天。
在两人相遇的旱田(那好像是归属于樱,由她亲手努力开垦出的田地)旁边,有棵树龄几千年的巨木。这时上头盛开着樱花。大量飘落的花瓣在空中飞舞,而在这当中仰望这幅光景的樱,比世上的一切都美丽。
秀影果然又单刀直入地游说道:
「这名字真适合美丽的你。」
「……」
樱白皙的肌肤上,很明显泛出红晕。儘管她把头撇开,嚷着「啊啊,忙死了忙死了」,继续刚才拔草的作业,但秀影却握住她的手腕。面对抬起惊讶的脸庞,用力眨着眼的樱,秀影认真地说道:
「樱。」
「是、是的。」
双方的距离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吐息,他们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就好像世界上只剩他们两人。
天地寂静到彷彿樱花花瓣的落地声都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