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员採访 第四回
总务科所属 入职第23年
田中茂治(46)
——那么,今天也来介绍新鲜的新人……哎?这不是田中股长嘛。您怎么来了?
田中:新人全都辞……不,是都很害羞,没法来採访。所以就变成我来了。
——是、是这样啊。还真是辛苦您了。听说田中股长在总务科的工作时间总是很长?
田中:那些非我不可的工作实在是太多了啊!我要是哪怕休息一天,总务科的工作就要停滞不前了!
——我觉得那恐怕是在业务管理上有问题吧。那么,请说说您在工作上最为关心的事情。
田中:第一是加班,第二也是加班。总之是只管加班就对了。要是没事做创造事情也要做。报告越详细越好,人际关係越浓密越好,这就是我的座右铭。
——哎呀?与第二回的人说法正相反呢。
田中:果然加班最棒了。还有,我这性格可是有稜有角啊 。来,看好了!这份巧妙使用三色圆珠笔慎重小心地做记录的本本!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股长是个很遗憾的人……——
「但是啊,须田君的时薪也太低了。」
次日。包括结花在内,算上绰号「猪肥肥」的须田君开始打工,总务科的平均年龄一口气返老还童了。
我虽然不是监督打工人员的,不过因为年龄相近,自然就变成了教二人工作以及同二人说话的对手。
须田君不像结花那样有个好记性,但他十分刻苦,对待工作是卯足了劲。从列印的方法到发传真的方法,都写在备忘里拼了命记住。
「没关係,我并不是……」
「怎么没关係啊。」
也太谦逊了点。说是老实好呢还是弱气好呢。哪怕是对小一岁的我,也说着「对我来说立花先生你才是前辈啊」,然后对我用敬语。好吧,虽然感觉不坏,要是能更率直点交流多好。
「我说须田君!店铺一览的複印件还没好啊?排序功能总该记住了吧!?吶秋人啊!要交给营业部的数据放在哪个U盘里啊!?这个搞不清楚的话工作不就没法进行了嘛!」
另一方面,结花对我表示尊重的意思是零。是绝对零。只比须田君早上工一天,已经对他摆出前辈架子了……见鬼这家伙真让人火大啊……
不过话说回来,方才须田君的招呼打得实在是惊艳。
「大家好,初次见面!我叫须田仁志。喜欢的食物是饺子和薯片。兴趣是上网。喜欢的辞彙是『口是心非』和『立身出世』。请多指教。」
完全就是可以感觉到什么并非路人气息的自我介绍。之前只不过是无名的「猪肥肥」而已,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将U盘递给结花以后,问:
「关于须田君的工资,酷姐你怎么看?」
比结花少肯定很奇怪啊。抱着这种想法与可靠的前辈商谈。酷姐拨起金髮,说:
「我想想啊……直接和科长去反映问题如何?」
哦哦!这真是好主意!确实,比起田中股长,还是科长更通情达理。不管怎么说,与「法令破坏者(pliance Breaker)田中」不同,科长可是以绝对不会触犯法律而有名。
「科长!能佔用您一点时间吗?」
我沖着现在正单手端着咖啡(果然还是黑咖啡)一边阅览待批文件的工藤科长打招呼道。
「是有关须田君的时薪的问题。」
「哦?这有什么问题吗?」
「比结……比樱野小姐的要低,这不是有点奇怪吗?」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连眉毛都没动,科长问我。和往常一样,一副稳重的架子,给我奇妙的压迫感。作为「可靠的上司」被众多社畜所仰慕的科长,现在却让我觉得很难说话。
「那个……是……您看,在同一职场干着同样的工作工资却不同,有这样的人存在好像有着种种的不合适对吧?」
「所谓『种种』是指?」
「诶……那是,各种各样对吧?」
这质问很尖锐,我支支吾吾起来。呜,觉得比股长更好说话,我真是太天真了。
拯救了难堪的我的,果然还是酷姐。
「这可不像是科长您啊。他想说的是《劳动基準法》第4条,『男女同一工资原则』。」
酷姐顶了顶眼镜,冷静地指摘道。
「经历几乎没有差别,职务内容也相同,可樱野君和须田君的工资却不同,这只能让人觉得是由于性别差引起的。以性别为理由导致工资出现差异是违反『男女同一工资原则』的,也即是违反法律。不是吗?」
哦哦,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啊,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说起来,能一口气说出这种话的酷姐真是太厉害了。
「哦?《劳动基準法》第4条,『男女同一工资原则』是吧?」
科长喝了一口咖啡,一字一句照着酷姐的说法念道,
「是怎样的法律呢?我稍稍有点记不起来了。」
这说法真是太露骨。工藤科长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这种劳动法制的基础知识……有哪里不对劲。
「酷姐。为了一不小心忘记了的我,你能不能回忆回忆那个《劳动基準法》第4条呢?你可是优秀的人才,当然可以背诵那段文字吧?」
「当然。《劳动基準法》第4条,『僱佣方不可以劳动方是女性……』」
说到这里,酷姐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停了下来。
「怎么了?忘记了吗?这可不像你啊。我突然想起来了。要不要我代替你接着背?」
工藤科长笑了起来。眼神像是看到猎物慢慢掉入陷阱里的猎人一样。
「『僱佣方不可以劳动方是女性为由,在工资问题上,作出与男性的差别对待。』——应该是这样的文面没错吧?」
嗯?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理解事态发展,我歪着脑袋,听到:
「就是说,以『劳动方是男性』为理由,作出与女性的差别对待,并没有得以禁止。」
「请您不要开这种玩笑。这当然是为了防止以女性为理由作出比男性不利的对待,可同时也禁止作出有利的对待。根据当下法院的判例来看——」(译:所谓判例,即是判决先例。在普通法系国家(比如英国和美国),高级法院的判例是法律基础的一部分,对全国各级的审判机关往往有着绝对的约束力,下级审判机关必须遵循。日本是大陆法系国家,作为法律基础的是成文法,原则上不承认判例具有与法律同等的效力,但最高法院的判例也依然对各种法律实务有着事实上的约束力。)
「这就是所谓见解不同了。我不这么看。特意写下『以女性为由』,也就是说,允许『以男性为由』作出差别对待。不然,就该写成『不可以性别为由,作出差别对待』了。难道不是吗?」
这明显是诡辩。《劳动基準法》的那条写成「以女性为由」,是因为制定的时点,有着女性因为是女性这样的理由被差别对待是理所当然一般的实情。是比起现在来说,女性的地位低得多的时代的事情。当时因性别造成工资差异,这种事当然就是指女性比男性低,所以才写成那样的文面。如果说是男性就可以差别对待,那就与法律的宗旨相悖了。(译:啰嗦了半天大概就是为了上历史课。其实不管是少还是多都是「差别对待」不是。)
这种事情,就连我这个脑髓是肌肉做的人都明白。工藤科长他不可能不明白。
但是,我们这样的理由,在工藤科长这里行不通。
「无论如何无法接受的话,可以提起诉讼。就说这么多。那么,回去干自己的工作吧。对了斋藤股长,有关那个沼田氏的事情……」
——工藤科长绝对不会违反法律。作为代替,他会曲解法律。
该死,想得太简单了!
有着「过度劳动的超越者(Overlord)」「社畜世界之王」「社畜中的社畜」种种称呼的工藤科长,那个在日本经产连发表的「全国社畜排名」上的顶级排名者工藤科长,我太小看他了!
这就是社畜品质的不同。
有关社畜的扑灭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我回忆起来了。
*
那天我们在员工食堂吃午饭。
食堂是公司外人员也可以使用的自助式餐厅,当然也可以试吃「雀跃食品」系列店铺的人气菜式。
坐下来以后,酷姐问我们「所以,你们两位在孩提时代到底关係有多好?」知道我和结花是旧时相识,于是来打破沙锅了。你还真是喜欢八卦啊,酷姐。
「「没、没什么。」」
我和结花异口同声回答。结花脸变得通红。我大概也没差。这种话题果然还是很让人不好意思。
「那么,你们两位在交往吗?」
「「噗——」」
我和结花同时喷了。酷姐啊,瞧您都说了些什么啊。
「为、为为为为为什么我会和这家伙!」「这是我想说的好不!」
面对慌了神的我们,酷姐用很在意的调子说:
「你看,在男孩子当中,咱可是最喜欢立花君了。当然会在意嘛。」
酷姐你不是只对女孩子有兴趣吗!说「男孩子当中最喜欢」,说到底就是说完全不是当作恋爱对象来看待嘛!
我对酷姐很是憧憬。感觉她是个很厉害的姐姐,太棒了。但是在酷姐看来,我不过是个可爱的弟弟罢了。啊啊。
「酷姐看男人意外地没什么眼光啊。」
你烦死了!我实在是很悲伤,强行改变了话题。
「比起那个还是须田君的问题比较重要。」
两分钟就吃完了油渣乌冬的结花,也抱着双臂小声念起来。(译:原文是たぬきうどん,不过和狸猫完全没关係。这里的油渣特指在炸天妇罗的时候留下的废料。)
「就没有什么好办法了吗……」
吃得真快啊。我还只是吃了猪肉排咖喱饭里面的一块肉排而已……话说这员工食堂里的咖喱饭真好吃。
「须田君这么倒霉,我也觉得很不舒服。」
虽然不是重点,但结花抱着手臂的动作像是在强调胸部一样。哎?难道是在诱惑我?容易让人这么误会。但是不能和本人说。搞不好还会被揍。
「是啊。虽然须田君说『请不用在意』,可也不能放着不管啊。」
我一脸认真地回答。这样结花她做梦都想不到我是在考虑她胸部的事情。
「喂!色迷迷的看什么看!你这变态!」
痛。还是察觉了啊。还被揍了。
「我说你啊,马上就动手打人的毛病该改改了。」
「又、又不是谁都会揍。」
「所以就光是我挨揍是吧?太扯了吧。」
「不过是一点零距离接触罢了。你就当作是褒美好好接受吧。」
我是哪儿来的受虐狂吗?这我可不能接受。
「说起来我们公司的员工福利抠门得要死,却还有员工食堂啊。」
「嗯。还有着便宜、快速、美味的评价。特别是『快速』这部分,对社畜可是很有利。」
酷姐吃完了「食堂大妈变幻难测的蘑菇奶油意麵」,擦了擦嘴说。酷姐吃得也很快啊。而且,酷姐这一吃,让食堂的便宜菜肴也变得像豪华的美食了。
顺便一说,须田君受了田中股长他们的邀请,到公司外面下馆子去了。不想去就别去呗。被一群社畜围着,饭吃起来肯定不香。
「过去因为工会的努力要求,员工食堂的设置才得以实现。」
「就是这个!」
我「啪」地击掌道。是说好像忘了什么,原来是这个。
「是工会!仔细一想,这家公司不也有工会吗!」
劳动者的好伙伴,劳工总会。因劳动者的自由意志加入并组成,是与资方有着对等的立场、守护业务员的权利与工资的组织。我好歹也加入了工会。也每个月好好地从薪水里抽出一部分缴了会费。我还是负责工资的呢,每个月代扣会费这活不就是我在做嘛。怎么就没想起来呢。
但酷姐表情沉重地摇摇头。
「这里的工会……没用的。」
「为什么啊?」
都让公司的员工食堂修起来了。有这样的力量为什么说没用啊?
「让工会的代表去进行交涉不就行了吗?」
「总而言之不行。放弃的好。不去碰头的好。」
酷姐这么顽固地说法,真少见啊。表情是从未有过的险恶。像这样仔仔细细看去,果然酷姐是个美人啊——不是,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还是去碰个头吧,工会的人。」
「无论如何要去的话咱不会阻止。可咱不想去。」
「哦呀哦呀哦呀哦呀。莫非是找我有事吗?」
一个男的突然对我们搭话了。酷姐一惊,转过身去。
那是个给人一种欧美人想像中的「聪明狡诈的日本商人」印象的人。秃头和四眼这两点和田中股长共通,但和担心三高的股长不同,他瘦瘦的,长着老鼠一样的脸。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你就是『流星的归宅者』秋人君吗?我听说过你的传闻。」
放下装着炸肉套餐的托盘,就这么擅自坐在了我旁边的位置上。
「我是雀跃食品劳工总会的委员长,山本三十六。以后请多关照。啊,酷姐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