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员採访 第六回
总务科所属 入职第15年
工藤正俊(49)
——哇!工藤科长也在转陶轮。真流行啊。
工藤:陶轮?在说什么?
——于是,最终回给大家带来的就是总务科的BOSS、工藤科长。总务科的各位年轻职工,从上司的眼光看是怎样的?
工藤:这个嘛。酷姐的工作快速準确,很有帮助。立花呢,总之很有活力,让职场的氛围也变得开朗起来。包括新来的樱野君在内,都是很有价值的人才。
——哦呀?意外的高评价啊?还以为您会说「给我多加点班!」之类的。
工藤:每日加班的无能社畜,和按时下班的有能反社畜,你觉得哪种员工更值得期待?
——真是有理不留情啊。话说回来,科长总是在通宵工作的传闻是真的吗?据说在职工旅行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人看到您睡觉,就是有这种说法……
工藤:就算是我也不可能每天通宵啊。快的时候,大概深夜27时工作就可以告一段落。
——「深夜27时」这种表达法,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用在说深夜动画以外的场合啊……这种表达如此简单就用了出来,真是让人看到了社畜的神髓之处……——
早上的上班高峰让人联想到养猪场。在狭小的面积里挤进去不得了数量的人,简直像是对待家畜一般。不知怎么让人想到自己也就是随处可见的一个渺小的人。带着这种悲哀的思绪,我随着电车摇晃着,朝公司而去。与须田君的战斗已经是几天前的事情了。
车停在了进行换乘的大型中继站。大量的公司职员一口气下了车。有这么一小会儿,从让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中解放出来,我进行了一次深呼吸。
运气好的话,坐在附近的人可能会下车,那么就有位子坐了。但是今天哪儿都没有空位子,我只能继续抓着吊环一路站到底。
好吧这也是没办法。距离公司最近的站也没那么远。不过是难受一会儿而已。事情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发生了。
下车的人下了车,新的乘客一齐涌了上来。那当中有个与早上的上班高峰完全不搭的人。是老人。大概有80来岁弯着腰的老大爷,颤颤巍巍地握着拐杖,拼了命挪动着他那虚弱的步子,一步一步慢慢朝着里面走去。目光追上去以后我明白了。老弱病残孕专用席位还有一个空位子。
缩了缩身子,给老人让出一些空间来。在我出生的年代就已经从企业战士一线退下来的这位老人,没有任何人陪护,不得不在这个时间段坐电车,这个理由无从知晓。恐怕是有什么无可奈何的原因吧。让想像力飘忽起来,用温暖的眼光守护着那脚步,只是……
「滚开,死老头!这个位子我要了!」
差点没赶上于是跑了进来的一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工薪族,用力拨开人群,朝着空着的专用席位以了不得的势头突进。
「碍事!昨天实际上睡了还不到一个小时,让我坐!」
不知道学生时代是不是踢过美式足球或橄榄球。用他那魁梧的身子猛撞着。同车的乘客都倒抽一口冷气。老人被撞飞,摔倒在其他乘客身上。OL悲鸣起来。(译:这里橄榄球指的是联合式橄榄球,也称英式橄榄球。美式足球也称美式橄榄球。)
就在下一瞬。
坐在目的地的空位子上的巨汉的脖子上,闪过让人能联想到草原上奔腾的春雷一般锐利的一记手刀。出手的是一个看上去干练、有着精英白领风的青年。被突然来了这么一下的巨汉发出了「嘎」一声呻吟,摇摇晃晃起来。瞄準他那头部,看上去有着满满的风纪委员气息的巨乳女子高中生的飞膝踢杀了过去。像是打在岩石上反激回来怒涛一般的浪花一样,那一脚在巨汉的后颈上发出了一声钝响。无法抵御因此被踢飞的巨汉,他的腹部又被一个看起来像中层领导的大叔用强烈的上钩拳照顾了一番。
「嘎啊……」
巨汉嘴里吐血飞在空中。他又被一个留着银灰头髮蓄满鬍子的老绅士一记高速的迴旋踢补了一刀。
「咕噗呕……」
被空中连续技华丽地秒杀,飞得高高的巨汉最后落到了我的眼前。我不用任何人提醒,本能一般地动了起来。沖着倒飞过来的巨汉,放出一记强烈的肘击。
「咕啊啊啊啊……」
发出一声痛叫,巨汉被打飞到车外面。没有任何人指挥。也没有什么不成文的规矩。面对无力的老人耀武扬威激起的义愤,让乘客们自然而然团结了起来,令那卑鄙之徒因其愚蠢受到了应得的报应。
乘客们开始鼓掌欢呼。立刻有人将老人扶了起来,领着他到了专用席位。像是护士一般的中年女性习惯一样开始确认起老人有否大碍。
彷彿从头到尾看到了这一切,门关了起来,电车再次出发。
「该死!给我记住!」
留下可怜的丧家犬一般的台词,虽然隐约可以听到,但是没有记住的价值。
「哼,卑劣的下种人。」
扔下这句话的是刚才发出漂亮的迴旋踢的银灰头髮的绅士。不知道是不是在某家公司任高职。他的高大与稳重就是能让人联想到这种程度。
「少年,好好烙印在你的眼中吧,那个堕落成社畜悲哀男人的丑态。然后知晓吧,你这样的年轻人,有两种未来在等待。」
「两种……未来?」
「没错。其一,哪怕日日埋头苦干,也不忘记像个人一样活着的心,可以明白他人的痛苦,理解他人,大人的道路。其二,就和那只猪一样,失去了作为人最宝贵的东西,仅仅靠着动物一般的慾望活着,悲哀的畜生的道路。到底会选择哪条道路,决定它的是你意志的强弱。」(译:这个老绅士大概就是幸虎老爷子了。果然是类似传功长老的角色。)
我点点头。那个男人的行为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但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日常一般上司的苛责、顾客的无理刁难、绝望的「死之深夜加班(Death Match)」将生活打坏到破破烂烂,连让人满足的睡眠时间也没法获得,陷入这种状况时,想靠在座位上,哪怕一小会也好,希望能休息一下也是理所当然的一种欲求。
但是,那个男人将这慾望通过欺负无力的老人这种最为愚蠢、最为低级的方法来满足。明明这种被乱来的工作方式压迫的愤怒与恨意应该朝着强迫人以乱来的方式工作的狗屎上司和黑心经营者发泄才对。
我下定了决心。绝对不会变成他那种样子。在作为劳动者之前,我们首先是人。将来的某一天,也许我的心也会变得残破。也许也会将身子交给动物一般的慾望。但是,那个时候一定会想起今天的这一幕。
——那就是堕落的社畜的下场。
*
挂钟的指针指向了晚上6时。
我擦了一把肿起来的脸颊,开始整理起书架上那些无所谓的文件起来。我旁边,结花生着闷气,拿起无所谓的複印件。酷姐呢,则将一些无所谓的文件投入了碎纸机。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间干这种无所谓的事情?答案很简单。今天我们在与阻碍我们按时下班的社畜的战斗中输掉了。输得体无完肤。结果就是这种陪加班。虽然不喜欢忙碌,但这样一直干这种无所谓的工作越发让人觉得痛苦。
话说回来,田中股长果然很强啊!
工作能力本身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但田中股长很强。在「死之深夜加班」时患上的感冒已经完全好了,他那鬼神一般的能力只要再磨砺一番,让人觉得他能在日本经产连每月发表的「全国社畜排名」成为顶级排名者只是时间问题。
「我说你们怎么都是一副不乐意的表情。」
那位了不起的上司老爷一脸得意地训斥起我们。
「悲伤的眼泪和加班可不搭。微笑才是加班最好的伴侣。加班的汗水可是男人最为闪耀的东西。加班时的女性也是最为美丽。要是没法投入的话,想想周日晚上六点半播的那个海鲜一家的动画吧。只要看看那个,你就会想着啊明天就该工作了,加油吧,让气氛一口气昂扬起来。快点想起那种感觉来。」
我每次看到那个,总是想着啊明天就该工作了,真讨厌,气氛能一口气忧郁起来。社畜的思考方式真是无法理解。
要是有空閑扯淡的话还不如早点去干活,然而田中股长办事的调子很慢。也就是说,要陪着他的我们也要很晚才能回得去。饶了我吧。而且在这种像是呆在蒸笼里一般的时候还要正装加领带,光是看着就热气直涌。
酷姐在我耳边小声说:
「不要忘记今天的屈辱啊,立花君。今天留下来加班的屈辱,要化作明日按时下班的食粮。」
啊,非要说的话,不是田中股长而是酷姐当我的上司多好啊。酷姐很能干。「不能干的人就算自己一个人要按时下班也没人能接受不是?不过,要是比谁都能三下五除二干完活的『能干职员』,掐着点下班又如何?大家会不会想着和自己一样能儘早漂亮地完成工作然后早点回家?所以咱的目标就是成为比谁都能干的人。」这么说过的酷姐,以超人般的调子解决自己份内的事,甚至还来帮干活不利索的后辈。要说总务科里面有谁的事务处理能力能和酷姐匹敌的话,怕是只有工藤科长了。
能干又持有让反社畜的部下神清气爽的美貌的女上司——嗯,真羡慕将来那些成为升职了的酷姐的部下的人。
一边胡思乱想着,
「啊。啊。」
突然从窗外听到了好似麦克风试音的声音。听上去大概是在「雀跃食品」本部大厦外面通过扩音器喊出来的。怎么回事啊?
「啊。在『雀跃食品』本部大厦工作的各位。我们是『沼田满先生遗族支援会』的人。」
遗族!?遗族是怎么回事?我转过头去,和结花对上了眼。
赶忙跑到窗户前,朝下看过去。
虽说是到了下午,但现在是日落最迟的初夏。外面依然很亮,在本部前聚集起来的人的姿态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大概有三十来人。
「沼田满先生,在三年前于『雀跃食品』上班的时候,因为上司粗暴的苛责对待,自绝了生命。」
使用扩音器在说话的,是有着锐利目光的商人风青年。声音稍稍有些颤抖,恐怕是因为愤怒。
「然而,『雀跃食品』公司否认了沼田先生的死和上司的折磨行为以及超长时间的过密劳动之间的因果关係,不愿对遗族承担损害赔偿责任。我们对沼田先生的死,要求严格追究『雀跃食品』公司的责任,为了不再发生这样的悲剧,对其提起了民事诉讼。」
「这个是……」
结花如此小声说到这里,就绝句了。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这家公司居然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完全都不知道!「雀跃食品」是超绝的黑企我太清楚了。也看到过很多辞职不干的人。因此罹患精神疾病的人的传闻我也听到过。然而,有人被逼到了这种地步,我真的完全不知道……
「请听听沼田满先生的母亲的控诉吧。」
青年将扩音器递给了在一旁穿着丧服等着的女性。
「我是刚才介绍过的沼田满的母亲。」
声音听起来很疲倦。
「我的儿子,在三年前于贵公司入职,是『雀跃食品』的职员。不,曾经是职员。」
这么介绍了以后,她开始说起自己儿子的事情来。
从小时候开始就最喜欢「味自豪!漆黑中华」拉麵的事。得到了雀跃食品的内部认定而高兴不已的事。开始工作以后,下班越来越晚的事。周六上班像是理所当然,甚至还在单位过夜的事。担心他的双亲问到他的时候,笑着说「没关係,因为还是新人所以还没上手罢了」的事。
接着——在一个月以后,自绝性命的事。
「在遗书上,写着并不是公司不好,而是无法好好完成工作的自己的过错,就是这样责怪自己的话语。但是,我认为绝对不可能是这样。我们和他的同事以及公司外的朋友取得了联繫,他究竟是以什么方式工作——不,是以什么方式被要求工作——作出了调查。
他一个月的加班时间早已超过了一百小时。而且还知道了,不过是因为一点小错误,就被上司当着全体的面狠狠地训斥了一番。也知道了,对一个入职不久的新人,推给了明显过大的责任……
儿子他,是被公司杀害的。」
带着强烈意志的目光,朝这边看了过来。我觉得她是没法看清楚在七楼的我们的样子,但我没法从她那里移开视线。
虽然部门不一样,那可是我的前辈。要是还活着的话,怕是能和我共事也说不定。
但是,这个人已经不在了。已经再也无法对如此善良的母亲微笑了——
该死!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能忍!?
「为什么我的儿子不得不死?我无论问自己多少遍都想不明白。请还给我!将我的儿子还给我!」
沼田满先生的母亲哽噎了,拿出手绢来擦起眼泪。之前的那个青年从她手里接过扩音器,似乎在安慰着她。
听到有人在啜泣的声音。结花……不,派遣员工的筒井小姐?也可能是我自己也说不定。以工藤科长为首的社畜们也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沉默了下来,想着各自的事情。谁也没法说一句话。
打破沉重的默然的是田中股长的一句话。
「说得了不起,还不是为了钱,这个老太婆。」
下一瞬,我的钢铁的右腕发出低鸣,伴随着破风的声音,用力攥住了田中股长的胸口。一脸的惊诧,股长憋出这么一句话:
「你、你小子干什么!」
「什么叫干什么!」
失去了所谓「从此以后」,拥有未来的年轻人殒命了。在幸福的巅峰突然失去了最爱的儿子,母亲流下了眼泪。在这压倒性的事实面前,你最初抱有的印象特么就是这个!?
「这种事情,什么企业里都会发生不是嘛。」
小声说着的,是斋藤股长。
「……有这么说话的吗?你当人命是什么?将人的尊严看成这种样子的企业,算怎么个事,啊?」
「总之都是企业的错,是这么回事吧。哼,真不成熟。」
没你这么说话的!自己和自己的组织被认作狗屎社畜、狗屎黑企而扯的皮,别偷换概念成企业全体的问题!
我也并不是要否定世上存在的一切企业。多数企业都很照顾员工、与员工共同成长、好好地缴税,一边对社会做出贡献一边发展。所以说,像你们这样无视规则、践踏社会的常识、踩着别人的尸体前进的家伙绝对不可原谅!
「一切都在法庭上判决。」
工藤科长严厉地说。对啊,这家伙是负责「雀跃食品」全部总务的干部,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都已经出了人命,还不对此反省,到现在为止还发挥着黑心社畜风格在负责「雀跃食品」。
咋不去死呢! 你们咋不代替那位女性的儿子去死啊!
满心的无奈,我鬆开了攥着田中股长胸口的手。在我身边,突然有人闯了过来。垂着一头栗色的长髮,穿着无袖白色棉衬衫和萨克斯蓝的波浪裙的少女,朝着田中股长面前走去。
那个少女——结花她的侧脸,我惊讶得挪不开目光。结花双眼通红,大颗的眼泪满溢而出,在柔软的脸蛋上淌成银色的河流。
「干、干什么?」
被锐利的目光贯穿的田中股长有些害怕,用力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你这家伙,真差劲!」
结花道出的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饱含无力感与绝望感的吶喊。无法体味这吶喊与这眼泪,我还没蠢到那种地步。结花她的父亲就是因为过劳而去世。沼田满先生,和结花的父亲是同类。
相同的悲剧又一次发生了。
「什……你居然管上司叫『家伙』?」
「什么上司啊,你这没人性的东西!」
结花抬起了手。「啪」地一下,乾燥的声音响遍了办公室。被重重打了一耳光,股长他踉踉跄跄的。
「给我好好去道歉!到沼田先生的母亲跟前,好好道歉去!」
结花的这个背影,和公园里一起玩耍过的,那个小小的结花重叠在了一起。
「你说那位母亲是为了钱?少扯淡!就算有再多的钱又能怎样?儿子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不管什么时候,牺牲掉的都是年轻人和弱势群体。你们这群社畜平时总是嘴里说着宁愿为了工作去死这种戏言,但是,重要的人再也没法回来——这种痛苦你们哪怕体会过一次没有!?」
不知何时,结花的右手开始抚摸起脖子上垂下的那个白熊吊坠起来。我突然一下想起来了。平常总是十分珍惜的结花的那个吊坠。那个样子,终于和小时候的记忆联繫上了。
没错,那个吊坠是……
「结花……」
我挤出这一声招呼,将手搭在她肩膀上,结花却静静地拨开它。然后什么都没说,低着头跑开了。
大家都呆住了。就连社畜们也忘记要拦人,目送她离开总务科室。
我要怎么做?追上去?但是结花拨开了我的手。搞不好想一个人静静。怕是不希望别人看到她哭的样子。更何况,现在的我是输给了田中股长被迫留下来的身份……
「你在干什么,立花君!」
酷姐那叱咤之声将我拉回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