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1
队列像是后方遭受冲撞般开始移动。
正在想心事的晓受到催促般的人潮推动,连刚才在想的事情都烟消云散。娇小的她怀着郁闷心情,快步走过巨大的路口。
晓前后左右的高大黑色人影蠕动般前进。极近距离传来车子喇叭声,大概是卡在路口的货运车辆动弹不得而烦闷地按喇叭。没人在意金属般的尖锐声音响遍四周。
每当那种声音响起,就觉得像是遭受斥责而缩起身体的人,难道只有我?晓并不是没想过,要是有人快点想想办法就好,却未曾有过解决的经验。流经周围的人墙具备压力。白领族、粉领族、学生。各年龄层、各种职业的人们机械般行进。
也有人高声讲话。将手机抵在嘴边,大声嚷嚷地谈生意。朝部下怒吼的声音吓得晓缩起脖子。还有亲切允诺约会的声音。晓知道撒娇般讲手机的女性脸上丝毫没有笑容。
对,只是知道。她看不见旁人的表情。在这种人群中,晓几乎不可能看见他人表情。过于缺乏空间,抬头也看不清楚。
就只是被碰撞般推动,被催促般行走,不知为何抱持怯懦、烦躁的郁闷心情持续行走。
市区满是不协调的声音。远方响起的紧急车辆警笛声;车子的喇叭声;如同坏心情野兽的引擎排气声。众人自顾自讲手机彙集成的声音,在背景如同海面起伏,霓虹灯与各种节奏的音乐混合起来,像是味道不明的披萨酱涂抹在各处。
低头前进的晓,听不懂播放的音乐、众人的对话或声音的内容。声音只是混合起来压迫耳朵,虽然似乎捕捉得到偶尔浮现的只字片语或对话片段,却会被雪崩般的大量情报沖走。对,这是暴力的洪水。晓没溺水,却只是因为她知道如何封闭眼耳鼻口。和溺水的人相比,她同样是被浊流吞噬沖走。
人潮就这么吞噬晓,沿着护栏下方大楼间的坡道往上爬。这么多人要去哪里?高耸入云般林立,由玻璃与水泥堆叠而成的物体填满地表,他们进入其中又走出来。异形巨人同时进行咀嚼与排出的高压光景,几乎就是这座城市的一切。晓他们为了被大楼吞噬而移动,在大楼吐出他们之后,继续为了被其他大楼吞噬,徘徊在压缩完成的城市里。
沾上一层红褐色粉尘的人工种植常绿树变得髒兮兮。如同宣称「这里是高度重视丰饶大自然环境的企业所属大楼」,只用来当成卸责藉口而存在的撑场植物,只能形容为做作。晓虽然没倒在地上遭受践踏,却一年八干七百六十个小时承受着这股推动她的人潮压力,受拆磨到无法补救的程度。晓只有轻轻一瞥就继续前进。周围黑压压人潮的速度绝对不慢,只有这一点是这座城市所有居民的生存战略。打乱步调几乎等于脱队淘汰。
柏油路面在晓的视野捲动。低头前进的晓眼中,遭受各种鞋子殴打的柏油路面是主角。明明应该由昨晚的雨水沖走,但脏一污疲惫至极的路上出现折断的便利商店卫生筷、内容不明的传单、塑胶袋、紧贴地面曾经是银色的纸张、吸满泥水再也没人捡的钥匙圈等物。这当然都是现在首度看见的东西,对于持续行走的晓来说,这些东西还来不及确认就遭到人群践踏,朝着过去流逝。但同时只有唯一一种物品,反覆出现在路面。
这个塑胶袋当然曾经装着某间商店贩售的商品,但既然成为出现在路面的垃圾,代表它早已失去原本的功能。刚才遭到人群践踏而凄惨毁损的塑胶袋,和五分钟后出现的塑胶袋,在各种层面已经没有差异。对于任何人是如此,对于晓应该也是如此。
时间流逝得非常匆忙,却也像是蜗牛般缓慢。如同突发豪雨不定期插入,类似爆音的广告音乐,无视于晓的心情切割晓的时间,成为节律器掌管晓的生活。但是真要说的话,她并非忙到无暇思考。单方面被分割得琐碎的时间,没有读书或游玩时间插入的余地,所以必然用来进行短时间内做得到的事。
周围的人们似乎将这些时间用来大声讲手机,或是以智慧型手机持续惰性付费玩游戏。晓对这种行为不感兴趣,因此被分割的时间对她来说,如同郁闷的自我认知牢笼,必须紧咬牙关忍受光阴虚耗。近似愤怒的情感已经冰冷至极化为自我厌恶。活在像这样分解成最小单位的生活之中,或许没资格称为人类吧?晓觉得自己彷佛家畜,证据就是她无法逃离这里。
队列同时停止,是交通号誌。闪烁数次变红的灯号,同时准许直角相交的另一条道路通行。如同遭受猎人追捕般赶路的车群,发出刺耳声音行经晓的面前。晓知道在市中心,下个红绿灯距离不到五十公尺。即使是绿灯,这些车也会在下下个路口再度停止。明明只是这种程度的距离,却像是按捺不住般加速排放废气而去,晓无法理解这些车的意图。或许其中暗藏不会开车的晓不知道的秘密。
晓不经意注视着如同讨厌道路留白般疾驶的车群,打了一个喷嚏。她感觉走到这条街道就经常打喷嚏,因而揉了揉鼻子,并在揉过之后留下些许后悔。她总是想戒掉这种不像女孩会做的动作,却迟迟戒不掉。发酸呛喉的车辆废气,害得晓老是打喷嚏。
晓快步行走,试图走到人潮前方。虽说是行走,但对于步伐不宽的晓来说近似小跑步。
她不经意涌出疑问,质疑自己想前往何处。既然压抑这种痛苦前进,肯定有目的地,而且肯定是要和某人会合,或是在指定时间抵达,是基于某种行程前往该处。是的——肯定是前往某处。晓觉得似乎是学校,是学习设施,应该是大学。但这个目标不知为何,从晓的心中消失。
比起混乱,失望情绪先袭击而来。在如同输送带的市区找不到去处的不安情绪几乎压垮晓。笑声;激发侥倖心态的宣传车电子声;车辆煞车的惨叫声—山手线电车经过的呼啸声。喉头生痛如同哽住,视野变得模糊。晓满脑子想停下脚步,却拚命行走以免造成他人困扰。穿过绿灯闪烁的路口、经过便利商店门前、在银行旁边转弯、在见惯的人群中不断前进,前往不是这里的某处。或许这里所有人都和那个塑胶袋一样没有目的地,可以替换的晓也是。但是对于晓来说,晓是唯一的晓,需要证明自己是唯一的晓。即使这种证明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也一样。
晓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三步并两步跑上水泥阶梯。冰冷的安全梯,令她想起某个集合住宅区的寂寥风景。这是她非常熟悉又常见的光景,却缺乏具体性,晓不清楚这里是哪里。重要的是晓冲上阶梯,而且这丝毫不是令她愉快的行径,只是逃走的过程。
并不是具体要逃离某种事物,但晓知道一旦具体想像就会被追上。说穿了就是塑胶袋。遭受人群践踏,湿透般贴在路面,即将破损的塑胶袋,如今似乎贴在晓的背上,不对,是贴在踩踏阶梯的脚底沙沙作响。竖耳聆听也没听到这种声音,但晓不知为何,连确认自己的脚都做不到,只是不断奔跑。思心的压迫感如同冰冷的针抚遍背脊。
无法随心所欲呼吸,上气不接下气,似乎是缺氧。即使觉得不是这样,却因为不晓得正确答案,所以即使错误也无法证明。晓爬上水泥阶梯,冲到转角平台,像是甩掉惯性般倾斜身体掉头,再度爬上阶梯。这段反覆的过程,如同老鼠在滚轮不断奔跑,有种徒劳无功的滑稽感。某处响起挖掘水泥的声音,晓在声音追赶之下拚命逃跑,如同无法承受水泥阶梯本身的存在。但想逃跑就非得爬阶梯,不晓得这个连锁持续多久才会终结。
抵达不晓得是第几十个或第几百个阶梯平台的晓,终于察觉这不是什么阶梯平台。奶油状的灰色淹没脚边。晓一个踩空,拖着沾满废气的人潮坠落。车子喇叭声;喧嚣的宣传声;听不懂的讲话声。晓在无限坠落的悲鸣与强风之中,觉得确实再度看见那个塑胶袋。
V 2
这里是白色沙滩。
清澈的天空一望无际。
如同轻盈盛装在调色盘的无垠蓝海,凈是起伏的波浪。
晓独自走在这片沙滩。
只身位于冬季海边特有的冷清宽敞空间。
沙子随着踩踏的声音脆弱崩塌,晓感到畏惧。
低头一看,自己小小的脚尖又踏出一步。
再度在无垢的纯白中留下一个脚印。
远方看得见飞翔的小小影子。大概是海鸟。
沙,沙。
传入耳中的只有小小的脚步声,以及沖刷沙滩的蔚蓝海潮声。
感觉到寒意的晓拉紧大衣行走。
缓缓行进,无人催促。
抬头一看,光线漫射的水面闪闪发亮。
冬季的光没有热度,只是耀眼不已。
小小的脚步声、小小的脚印,如同细长锁链在沙滩延伸。
赤裸的脚每次碰触到蓝海,光之粒子就迸散消失。
晓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却没有刚才的焦躁感。
这里不是目的地,却应该是安全的场所。
在宁静海边散步,是令内心平稳的愉快体验。
不晓得走了多久。
晓试着靠近水边,以赤裸的脚尖碰触这片蔚蓝,试着轻盈转圈。
试着让脚印如同蜜蜂之舞缠绕在一起。
由于独自一人,因此表情正经的晓,试着做出这种事。
试着稍微快乐地展露笑容。
脚印忠于晓,无止尽地仰慕晓并跟随着她。
连这也像是可以写在日记般愉快。
虽然位于远处,非得眯细双眼注视,但一个人影映入晓的眼帘。
有点困惑般摇晃身体注视海面的修长身影。
晓惊讶于身体好轻盈,接着得知自己向前奔跑。
以为很远的距离,她却以少得惊人的步数拉近,接着放慢速度。
晓不是会扑过去抱住对方的人。
即使如此,晓依然在崇拜心情的引导之下,仰望人影。
察觉到晓的城惠,笑逐颜开。
晓每次看到平常挂着孤傲表情的城惠露出这种笑容,总是感到满足。
感到害羞、耀眼、不好意思。
眯细眼睛微笑的城惠,在稍微迷惘之后,以目光向晓示意,沿着沙滩行走。
晓追着他的大衣衣襬,一起踏出脚步。
城惠似乎刻意放慢脚步前进。
不发一语走在旁边的晓也一样。
只响起空气缓慢流动声与海潮声的海边,有种高雅的气息。
两人都不忍破坏这股宁静。
(主公的手好大。)
晓看着城惠搔了两、三次头扶正眼镜的动作,如此心想。
目送这只手放入白色大衣的口袋,加快速度。
不对,慢一点比较好。
稍微慢一点,或许能成为抓住大衣衣襬的藉口。
晓如此心想,并且噘嘴。
丝毫没摆出不高兴的表情。
晓遮掩表情,在海边转身舞动。
轻盈伸展焦糖棕大衣衣襬的自己肯定在微笑。
城惠回头看着这样的晓,驻足等待片刻。
两人再度一步步行走于细砂糖工艺般的沙滩。感觉得到脆弱的沙子在脚底变形o即使有点寒冷的风拂过脸颊也毫不在意,身体中心处确实有股暖意。
对晓来说,一切都稀奇又快乐。城惠犬大的鞋子咬入沙滩。比晓深的脚印也很有趣。偶尔造访的微强海风拂动城惠的大衣衣襬,晓觉得很可爱。
晓有点想把手放进城惠大她五倍的大衣口袋,却终究做不到。相对的,晓回头看着城惠与她的脚印在沙滩延伸就心满意足。
冰凉的物体落在晓小小的鼻头,令她惊讶。
无声无息轻盈飘落的,是白雪。
丝毫感受不到寒意的雪花,碰触到指尖就淡淡消失。
下雪了。
晓抬头想告知城惠,看到城惠以温和笑容点头回应,得知无须报告这件事。
城惠帮晓拉起大衣的绒毛帽,晓戴上帽子继续前进。
虽然不累,但晓觉得走了好远。
绿松色天空愈来愈透明,染为深沉的蓝色,天空浮现宝珠般的光辉。
闪烁的水面容许万物穿透,揽雪入怀,雪白摇曳。
「没想到是这么宁静的地方。」
城惠低语停下脚步。
不知何时,两人来到小小的海口。
「思。」
晓出声回应。
其实她想回答得更贴心或是更有女人味,但她想不到方法。即使如此,城惠丝毫没展现不悦的样子,注视着入夜的大海。
当。
当。
感觉听到像是轻敲大水晶的声音。
辽阔海面的尽头,似乎远远响起讯号声。
突然间,晓脑中出现新的认知,却在确认的一瞬间烟消云散。
某种不是晓的透明事物,吹过晓的内心。
明明不是自己的东西,失去那个东西的晓内心却充满悲哀。
如同激励般轻触肩头的大手,使得晓知道城惠也感受到相同事物。城惠的表情不严厉,却很严肃。
城惠从某处取出美工刀推出刀刃,笨拙地削掉自己一部分浏海。散发神秘砂色光泽的黑髮分量,比起一撮少得多。
晓从城惠手中接过美工刀,同样削T自己马尾尖端的一小部分。她完全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做,却知道这是必要的行为。
两人将头髮扔入沾湿脚底的蔚蓝大海。
响起如同确实接收的水晶声响,没有寒意的雪花轻飘飘地舞动。
晓至此终于理解到,这些淡淡的碎片是众人的回忆。
死亡并非夺走人的记忆,我们在这里献出记忆,就能得到重新出发的机会。即使事后无法回想起来,也是自愿重新出发。晓认知到这一点。
「真了不起。」
城惠轻声说出的话语,正是晓的感想。
轻盈飘落的雪,不晓得蕴含多少想法。
不晓得有多少人在这座海滩重新下定决心。
庞大的数量与重量使晓感到晕眩。
而且她莫名确信,这不是既定的正当权利,是宝贵到难以置信的幸运。
城惠就在身旁也是一种幸运。
「晓战败了?」
听到城惠这句话的晓思索片刻,终于点头回应。
是的。
我死了。
死在杀人魔刀下。
这种事,无妨。
并不是因为能在大种殿复活,但这也无妨。晓自愿战斗,并且战败。其中没有后悔。
不过,对于自身死亡的认知唤醒晓的记忆。这是冲出蕾妮希雅住处飞翔于天空的记忆:是宗次郎所展示的非常重要的某种事物:是守护宗次郎的(神官)全种贯注的侧脸:是莉洁、荷丽艾塔与其他参加茶会的女孩们的华美却认真的某种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