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天气之子》是我担任导演的二○一九年动画电影《天气之子》的小说。
记得在刚好三年前出版的《你的名字。》后记中也写过类似的话。跟当时一样,电影尚未完成。我一方面对迟迟看不到出口的製作工作感到焦虑,一方面在进行后制配音的工作(目前刚好是电影上映的两个月前)。在这当中,小说比电影早一步完成。写这本小说的目标是希望读者即使没看过电影也能充分得到阅读乐趣,不过在此我想要借用篇幅,写下包含小说版和电影版《天气之子》的故事由来。
(后记中会稍微提到最后一幕,如果担心泄漏剧情,请先阅读小说。)
想到这个故事的契机,是因为上一部电影《你的名字。》成了远远超乎製作者预期的卖座电影。虽然「超乎预期地卖座」这种说法感觉满讨人厌的,不过对我来说,真的是很悬殊的差异。在《你的名字。》上映的半年多期间,我是第一次受到那么多人瞩目、受到那么多样的评论。在家吃饭时,电视上有所谓的知名人士在评论这部电影(感觉好像被鄙视了),在居酒屋喝酒时也听到有人在谈论感想(被鄙视得满严重的),甚至连走在路上时,都听到电影的名字(还是被鄙视了)。社群网站上充斥着大量评论,虽然有很多人喜欢,不过我也看到满多人表达激烈的愤怒。在那半年当中,我一直在思考让那些人生气的理由是什么,而那半年正是我写《天气之子》企画书的期间。
虽然没有从这样的经验得到明确答案,不过我自己内心做出了决定,那就是「电影不是学校的教科书」。我到这时才重新体认到,电影(或者更广义的娱乐)不需要是正确的、模範的,反而应该谈课本没有谈的东西,譬如让人知道了会皱眉的秘密愿望。我要使用和教科书不同的语言、和政治家不同的语言、和评论家不同的语言来谈,要以不同于道德或教育的标準来写故事。这才是我的工作。如果因为这样受到斥责,那也没办法。我只能将真实的感受写成故事。这样的决心或许来得太晚,不过《天气之子》就是基于这种心情写出来的故事。
这样坚定信念后写出这部作品,老实说非常愉快。这是我自己也感到兴奋的冒险,完全不去想「适合男女老幼的暑假电影应有的格调」之类的事。故事中的主角们与顾忌、揣测、慎重无缘,直到电池用完之前都毫不保留地使出全力,而我似乎就在他们的催促下完成剧本。我花了十个月把剧本製作为分镜(电影设计图),花四个月写出这本小说。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后,电影也终于要完成了。
说到电影版与小说版的差异,基本上两者是相同的,但小说有满多电影没有的描绘。这不是因为在电影中无法完全呈现(电影版我也自认为已没有不足之处),也不是小说版提供了特别内容,而是起因于电影与小说两种媒体的差异。
譬如电影的台词基本上越短越好(至少我是这么认为)。因为电影台词不是单纯的文章,还会加上影像的表情与色彩、声音的感情与节奏,还有音效和音乐等庞大的资讯量。做为核心的东西越简单,越能够让装饰发挥效果。但是小说没有这些元素。电影的「内容」是故事,影像与声音则是传递内容的「器皿」,但小说的「内容」与「器皿」是以相同东西做成的。因此,如果只是把故事写成文章,无法成为小说(那只是剧本)。小说这种媒体无法将故事与表现手法分开,也因此即使是同一个人物的同一句台词,电影版和小说版视情况会有不同的呈现方式。
具体而言就像这个例子:在接近故事高潮的时候,夏美朝着帆高喊「快跑」。在电影中,动画的速度感、配音员的声音、直到前一刻为止的机车排气声、下一刻的背景音乐等等元素结合在一起,光是这样的台词就构成令人感动的场景(希望如此)。不过在小说中,光凭一句台词,很难得到和电影相同的效果。因此,小说需要加入各种比喻,而且在故事的前半部需要花一些篇幅描述夏美的人生。这是电影中完全没有的部分,但是为了让这一瞬间的场景不输给电影,小说就需要增加这样的手续。从结果来看,这成为只有小说版才有的内容,对我来说也带来了写作的喜悦。我希望对读者而言,也能因此增加阅读的乐趣。
关于《天气之子》与音乐的关係——写完这部作品的剧本时,我自然而然想要找的第一个读者,就是RADWIMPS的野田洋次郎。我不是为了请他製作音乐,而是基于朋友关係把剧本寄给他,纯粹想知道他对剧本会有什么感想。
结果三个月后,我收到〈爱にできることはまだあるかい〉以及〈大丈夫〉的Demo曲。就结果来说,这正是我想要听的「感想」。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可是凭自己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言语,全都在这些曲子当中。我觉得自己好像意外闯入了秘密的宝库。就这样,很自然地(不过回想起来其实满任性而强硬地)请了洋次郎担任《天气之子》的音乐总监。
不过在此我必须老实地坦承一件事。事实上,我一开始听到〈大丈夫〉时,觉得这首歌没办法用在电影里,也这样告诉洋次郎。单纯只是想不到该用在哪里。如果要在剧情中播放,歌词与旋律感觉都太强烈。
然而事实上,一年之后,最初得到的这首歌帮了我大忙。
当时我正烦恼该如何呈现最后一幕。其他部分都已确定分镜内容,进入作画的程序。尾声也已经把分镜画到须贺的台词「反正这世界原本就是疯狂的」,只有在这之后的最后三分钟尚未完成。故事的发展在剧本中已经确定,但我仍旧无法掌握帆高与阳菜最后的情感。虽然试着做出最后的分镜,但周围的评价不是很好。
我持续烦恼了两个多月,在和洋次郎讨论最后一幕的音乐时,忽然谈到还没有使用的那首〈大丈夫〉。于是我重新听这首曲子,受到很大的冲击。
竟然全部都写在这首歌里面了。
没错。必要的东西、重要的感情,全都已经唱在最初拿到的〈大丈夫〉当中。我几乎是用从歌词描摹的方式,画出最后场景的分镜,然后把一年前收到的这首歌放在那里。画出来之后,就觉得这个故事的最后场景没有其他可能性了。
最后要说的是——製作电影的同时写小说,最初是在製作《你的名字。》时,应製作委员会的要求而不情不愿地开始。然而现在,我觉得这项工作就某种意义来说带给我救赎。写文章这件事纯粹让我感到快乐,从小说版也挖掘到一些可以带回电影的东西。更重要的是,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剧中人物让我更加喜爱。除了身为作者的我之外,如果各位读者也能喜欢这本书,那会是最值得高兴的事。
另外在製作电影的过程中,我之所以能够不时离开工作室去写小说,都要多亏作画总监田村笃领军的荻洼工作室的动画人员。他们强大的工作成效,让我能够安心执笔。实在是感激不尽。
谢谢大家拿起这本书,并且阅读至此。
二○一九年五月 新海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