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无聊透顶。
穷究魔术巅峰的究极魔术师、星辰的支配者、三界战争的英雄。至于简单一点的,还有「神」这个字眼吧。
这一切都是各个不同时代的人们用来称呼我的名号。
借着魔术得到不老不死之后历经无数载光阴。在这段漫长的时光中,我为了测验自己的力量,做过许多的事。
有时将荒废的大地变得绿意盎然,有时则打倒人们畏惧地称之为「邪龙」的巨大魔物,有时则建造收藏宝物的无限之塔。
我做过的这些事若用常人的尺度来衡量,那些听来夸张的名号其实也可以算是名符其实吧。
但就像我的真名已随着当年的人们年老逝世而遭世人遗忘,上千名号同样不具太大的意义。
儘管我打倒了邪龙,封印了人称魔王的存在,甚至操纵天上星辰,一切都毫无意义可言。
我在这当下深深体认到这件事。而且只是因为一名弟子。
「提欧同学,我办到了!」
在我眼前,年仅十五岁的少女那张稚气未褪的脸庞对我展露灿烂笑容。
在她举起的手掌中,产生了使高密度魔力维持稳定球型的魔术。
就算基础扎实的魔术师耗费数年光阴修习,恐怕也难以让魔力安定至此吧。
想在我眼前展现她学会的魔术,预料将得到我的讚美而面露天真烂漫的笑容,这位少女正是我在一千又数百年的人生之中,唯一收的一名弟子。
这还真是教人颤慄啊,我的爱徒亚莉耶塔•佩尔提亚。
手中掌控着寻常魔术师见了恐怕不免打冷颤的魔术,少女面露稚嫩的笑容。
这少女真是让我畏惧。
「做得很好,亚莉耶塔。这是妳努力的成果。」
「……!是的!真的非常谢谢你,提欧同学!」
啊啊,怎么会这样。
我的弟子怎么会这么可爱──!
千年以上的人生中最大的打击,至高的危机。
一时兴起招收的弟子未免也太惹人怜爱了。
恐怕是因为我只有在测试修练的成果才降临外界,除此之外鲜少与人往来,就算偶尔外出也只会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不常与人对话。见到她仰慕自己,为了得到称讚而全心全意努力修练的模样,实在可爱得教人无法自拔。
没有特别才华的寻常少女一心想博取我的认可,为此接二连三习得高难度的魔术,那模样唤来一道七彩的电击,贯穿我因为全能而无聊得褪色的脑髓。
虽说是高难度的魔术,但看在我眼中无异于儿戏,不过对亚莉耶塔来说还有点难度。我必须想个好方法指点她,这样的尝试本身就带给我刺激,而且见到她每次多学了一点就展露欣喜笑容,连我也不由得开心起来。
不妙。真的很不妙。
无论是千种名号,或是名号背后的伟业,在这少女面前派不上任何用场。
虽然我不曾因那些伟业骄傲,但某种程度上我因此判断自己确实如同那些传闻中一般的存在,这也是事实。
每当我目睹弟子的一喜一忧,我也跟着面露笑容或情绪消沉,几年前的自己要是见到我这软弱的模样,真不知道会怎么说。
「提欧同学?你在想事情吗?」
「……别在意。先别管我,继续反覆练习。趁着感觉尚未远去,使之化为扎实的技巧吧。」
对自己的认知与对弟子的疼爱,两者之间的折冲似乎是显露在我脸上了。
虽然我为遮掩自身反应而下达指示,但亚莉耶塔欣然回答,按照我的指示回过头继续修练。
真是个乖巧的好孩子。儘管我这句话『并非出于师父的立场』,但只要是为了提升魔术造诣,她也会顺从地接受。
这种个性十分挑动身为师父的我心中类似亲情的情感。因此我总是不由得更加用心指导。
──甚至用魔术改变自己的外观,潜入弟子就读的学校内。
虽说改变外观,但实际上只是变回年轻时的样貌,不过正常人也不会返老还童。这种程度的变装已经很充分了吧。
我无论名号或实质上都是至高无上的魔术师,儘管容貌变得年轻,要我上学简直是一桩笑话──
「看来妳已经抓住诀窍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使用太多魔力会影响到明天的表现。」
「我明白了。真的非常谢谢你,提欧同学!」
不过只要能见到亚莉耶塔平常见不到的另一面,相较之下那只是琐碎的小事。
她平常会称呼我『老师』,但我现在是魔术学校的学生提欧多尔•芙拉姆。『提欧同学』这样有如朋友的昵称,仅限于学校这个地方。
这种新鲜感真是太棒了。我一千又数百年来潜心钻研魔术,有人以昵称称呼我的经验称得上非常宝贵。
为了穷究魔术巅峰而踽踽独行数百年。起初虽然充满乐趣,但能做的事情很快就没了。
在那之后我度过了超过一千年以上无聊透顶的时光──不过最近每天都充满了全新的刺激,让我快乐得不得了。
这一切体验都始于,我收了这位名叫亚莉耶塔的少女当作弟子。
如果那时我没有一时兴起而萌生收个弟子的念头,恐怕就不会有这样的当下。
我不禁将视线投向远方,回忆过去──
◆
一切都无聊透顶。我在冰冷的房间内叹息。
立志穷究魔术之巅,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我老早就抵达了当初做为目标的魔术巅峰,在那之后又过了千年以上的时光。
换作是抵达巅峰之前的我,肯定会说「魔术之道没有终点」,而嘲笑我现在这句话吧。
然而对于当下的我而言,无论是不老不死、死者复活、创造星辰,甚至破坏次元──思考所能及的一切,全都是易如反掌的小事。
一切随心所欲,想做到就能办到。这般境地就是现在的我置身的魔术巅峰。
正因如此,这世界真是无聊。
一切都能随心所欲的世界,无异于翻到烂的书籍。
一时兴起而重新翻阅就能有新的发现──我早已过了这种阶段。我在这世界上不管引发什么事,只不过是在验证「只要这么做就会得到这般结果」的因果关係。
起初,施展钻研而得的魔术还让我沾沾自喜,我在世界各地进行形形色色的试验,但现在我完全提不起劲去做已知结果的一切。
叹息声再度响起。
如果有些愉快的事情,也许就能暂时忘记这份苦痛。
我原本以为魔术这门学问远比我想的更加深远,但没想到这么简单就登上了巅峰,早知如此就不该施展不老不死之术。
只要我愿意,『杀死不老不死者』也绝非不可能。不过那行为同样只是在确认已知的结果。在实行这种手段之前,我还无法完全捨弃希望,期待着世界上也许还有一丝趣事。
啊啊,要是能找到足以激发任何一点动力的事情就好了。
真是的,能感觉到困难的人还真教人羡慕。
思考到这里,我突然想到。
如果我自己无法得到任何困难,那就找其他人来代替我不就好了?
在我之外的其他人前往魔术之巅的过程中,伸出援手并在旁守候。这样一来我不就能透过那对象而体验困难了吗?
只要我施展魔术,今天就能创造出全新的世界统治者。但是我只会贯彻从旁辅助的立场,并非亲手移除障碍,而是协助那人跨越困难──
简单说,我要找个弟子。感受那股不顺心时的焦急,期待那人最后能登上多高的境界,这不是个非常不错的点子吗?
有我这个至高的师父一对一指导下进行修练,说不定能培养出与我平起平坐的魔术师。就算弟子最后半途而废,拥有那份力量的弟子会如何运用,我也有几分兴趣。
用那力量创造更好的世界,或是以力量支配世界?若是前者,我也无须多加干涉;若是后者,只要在世界万劫不复前由我自己出手解决就好。
原来如此,感觉愈想就有愈多乐趣在等着我。
我虽然并非全知,但近乎全能。因为心中想到的每件事都能独力达成,让我完全忘了可以依靠他人。
我伸手抚摸下巴,确信这方法的确是个妙计。
既然决定了,马上就开始吧。
择日不如撞日。虽然对我来说只是花上数百年就登顶的小丘,但是立志穷究魔术之巅者大概人人都是急性子。一心以为还有更深奥的秘密,深怕时间不够用,于是选择成为不老不死,这里就有个现成例子。
我集中精神,窥视位在远方的城镇。我有时会像这样确认外界情况。儘管我过着枯燥无味的每天,但要是同族的人类灭亡了,还是不免会有几分寂寥,因此我会为了避免人类灭亡而维持最起码的关注。
使用望远术后,比上次见到时更加繁华的石造街景映入眼帘。
接着我抬起手,黑暗漩涡打转的门随即产生。
这魔术名叫『传送门』,能将两个地点直接连结。用马车也得花费数个月的距离,一瞬间就能穿越。
出发吧。我呢喃低语,让身体陷进黑暗的传送门中。
◆
让传送门出现在无人的巷弄中,我让身体探出传送门,确认没有目击者之后,从巷弄来到大街上。
上次来到有人在的场所,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虽然我没有特别计算年数,但确认过当下是和平的时代。
以望远术俯瞰的情景和肉眼捕捉的街景,比想像中差异更大。
和上次来的时候相比之下,建筑物的平均高度稍微提升了,让我联想到植物耗费漫长岁月成长的模样。
人的数量不少。充斥城镇的活力以嘈杂人声体现,让我稍微觉得心烦,不过偶尔体验一次倒也觉得不坏。
我走在人群之间,穿过大街小巷。我身穿的黑袍似乎还算引人注目,不时有人将视线投向我,但人们似乎只觉得『有个少见的家伙』。也许当下的社会有形形色色的存在共处吧。
换作在过去,人界与魔界大战并波及了神界的那个时代,人们对我的视线恐怕会带有更强烈的敌意吧。在当时『与众不同』本身就已经是种罪恶。
相较之下,现在这世界已经好上不少了。
既然街上充满了毫无危机意识的人,随便找个人掳走其实也没问题──不过关键在于弟子人选有无学习意愿。掳走之后强硬灌输魔术知识,效率也很差吧。
既然如此。
利用在和平盛世仍旧遗留的陋习也是个手段吧。
我在奴隶商人开设的店铺前方停下脚步。
买个奴隶。这样一来就不会引发多余的麻烦。至于学习意愿的问题,只要愿意钻研魔术,就能得到等同一般人的生活──话虽如此,我的住处位在远离尘嚣之处,这样说其实有语病就是了,但是不会受欺凌的身分可当作交换条件。
如果这样子还是没有学习意愿,就随便找个地方释放即可。
这国度的奴隶大多是罪犯或因故失去依靠者被人卖掉,又或者是生活陷入困难者变卖自身。
获得保障的食衣住,以及脱离『低人一等』的身分,对他们来说应该是不错的条件。
我推开了对开式的气派大门,走进店内。
面貌兇恶的肥胖男人瞪向我。
「哎呀,欢迎光临。您想买奴隶吗?如果是这样的话,还得劳烦您在光之日前来参加竞标──」
态度彬彬有礼,脸上堆着笑容,但是皮笑肉不笑。
原来如此。奴隶商店只在特定的日子营业啊。我思索着新增的这项知识。
话说回来,奴隶买卖的时间竟然挑在『光之日』啊。还真是讽刺的选择。
「我要的是识字的奴隶之中,年纪最小的人。」
但我并不理会,逕自继续说道。我本来就是嫌麻烦才来到这地方。
原本就怀有敌意的奴隶商人微微皱起眉头。
不过──
「……!我这就把人带来。您要的是识字的奴隶之中,年纪最小的人吧?」
他立刻改变态度,脸上堆满笑容。
因为我从袖口中取出了金块,摆在桌面上。
他终究是商人,必定重视金钱的价值。虽然也有人秉持着荣誉而行商,但这男人从事的是压榨他人的行业。在他心目中比金钱更加珍贵的事物──顶多只有他自己的性命吧。
话虽如此,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先撇开买卖奴隶这行业不谈,商人重视金钱是理所当然。至于自己的性命最为尊贵这一点,对大多数的人也是无法以美丽言词粉饰的事实。
我如此想着的时候,奴隶商人回到了此处。一名少女站在他身旁。
「让您久等了。这就是当下我们店里能提供给您,年纪最轻而且识字的人选,不过──」
他说着的同时伸手轻推她的背,少女被推到男人的前方。
从我的角度评论的话──中下水準。魔力比平均还要稍微偏低,考虑到她置身这种处境,想必也没有高度的魔术知识吧,是个寻常的普通少女。
不过奴隶商人显得语带迟疑。
理由我也能猜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