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
幸宏感觉双脚好沉重,气喘吁吁。原本以为身体马上就会恢複,可是不管过了多久,双脚还是依旧沉重,而且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觉得连蹲下都很痛苦,只能靠上墙壁,无力地坐下。他将双腿瘫在地板上,吐出白色气息。倚靠的墙壁十分冰冷。
四下空无一人。校内应该仍在继续阶梯社与「阶梯社包围网」的战斗,但是他听不见一点声音。
孤零零一人。
直到不久之前,还有三岛在身旁。可是因为自己逞强,让她也离开了。她现在应该抵达终点了吧。
……糟透了。
幸宏回想和三岛的比赛。打从一开始,自己就太不应该了。那是一场很差劲的比赛。
从田径专用运动场到正门为止,幸宏大幅领先。他向侧边小跳步,行云流水般触击正门,再敏捷地折返。除了三岛之外,连广播社的摄影机也跟不上他的脚步。幸宏奔回原路,冲上斜坡。他在途中与三岛擦肩而过。三岛看起来并不焦急,维持标準的奔跑姿势冲刺。
儘快让比赛结束吧。
幸宏从第一校舍玄关进入校舍。换穿室内鞋之后,在走廊上奔跑。由于只要走最短路线抵达终点即可,因此他先在一楼走廊直进,然后穿过贩卖部,从位于东北方角落的阶梯奔上四楼,不断施展V字转弯泄愤。
「!?」
当他从三楼冲上通往四楼的楼梯间时,彷彿看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立刻逃向楼梯间的阴暗处。他急忙追赶,绕过楼梯间,可是四楼走廊空无一物。
又被它逃了吗……
幸宏内心感到疑问,可是没有停下脚步,继续跑进新校舍A大楼。一进到大楼,立刻在走廊左转,然后从角落的螺旋阶梯奔上至四楼。因为是螺旋阶梯,所以没有机会使用V字转弯;但是他知道划出圆弧过弯会比直线冲上楼还快,因此在转弯时运用单脚过弯的折返技巧。抵达四楼后,即刻朝北方奔跑,前往第二校舍,不一会儿就奔至直线穿廊。
跑得很顺利,再来只剩下第三校舍的阶梯要克服。
幸宏进入第二校舍后立刻左转,然后跑到西南方角落再向右转。
「!」
就在距离转角一步之处,幸宏突然将身体向左倾倒。他整个人摔倒,而且无法顺利伸手撑地,直接摔得在地上翻滚。滚了一圈之后,后背撞上墙壁。
「对、对不起。」
手拿摄影机的女同学站在转角,吓得动弹不得。她身上制服的缎带颜色是绿色,是一年级生。她和一直拍摄幸宏的广播社员并非同一人,大概是原本的社员追不上幸宏,所以请学妹赶到现场继续拍摄吧。
「对不起,你没事吧?那个,都怪我太慌张,才会……」
「没关係,我没事。对不起。」
幸宏举手对快被吓哭的广播社员示意没事,然后站起身,继续奔跑。刚刚撞墙的后背也不觉得痛。跟痛楚比起来,他更惊讶自己的反应竟然这么迟钝。这种小意外以前不知成功迴避了多少次,可是刚刚却躲不开。
真奇怪……身体没有那么疲累啊。
然而答案很快就造访了。
「!?」
当幸宏进入从第二校舍通往第三校舍的直线穿廊时,双腿突然一软。他感觉两腿变得相当沉重,当场双手着地,趴了下来。
心脏就像传达灾难的钟声一般,开始怦通怦通地急促跳动。不,奔跑时的心跳也一直是这种速度。现在只不过是因为突然停下脚步,而且又趴在地上的关係,所以才会突然有所感觉吧?
幸宏立刻吐气。一阵阵心跳从胸口涌上,向上窜至他的太阳穴。他觉得头好像被轻轻绑住,伸手撑住地板的双臂正微微颤抖。
「啊!」
背后传来惨叫声,刚刚的少女跑了过来。幸宏还来不及说话,她就喊叫「学、学姐!」,不知跑哪儿去了。
……本来想告诉她不要紧的。
幸宏拚命调整呼吸。甩甩头,汗如雨下。脸好烫。
「神庭同学?」
听见奔跑的脚步声,这回出声叫唤幸宏的人是三岛。她跑到两手撑地跪下的幸宏身旁,蹲下身子。三岛把手伸向幸宏后背,幸宏立刻反射性地挥手拨开,表示拒绝。
「三岛同学,我没事。只是稍微……没有分配好……体力而已。而且现在……还在比赛途中啊。」
幸宏没有面对三岛说话。「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三岛叫道。「广播社的人呢?」她环顾四周之后询问。幸宏回答:「她好像去向社团学姐求救了。」
「马上……就会有人来……帮忙了。你先走吧……这是好机会啊。」
幸宏强颜欢笑,仍旧没有面对三岛。
「这哪是什么好机会啊!我要留在这里陪你!」
三岛频频环顾周遭,似乎在找寻会不会有人偶然经过。幸宏摇了摇头,依然汗如雨下。
「三岛……同学……你先走吧。不要……管我。」
「神庭同学,不要说话了。你这样子很辛苦吧?要不要躺下来……流汗流成这样……」
三岛又打算伸手触碰幸宏,幸宏再度拨开她的手。
「神庭同学……」
三岛的声音有些寂寞。幸宏低着头说:「快走吧。」
「我怎么可以——」
「我们……还在比赛啊,三岛同学!」
强硬的吶喊,然而三岛依旧不为所动。幸宏见状,终于抬头面对她。
三岛的脸上露出畏惧的神色。幸宏现在的表情一定很悲惨吧,而且那并非受疼痛折磨的表情。
而是对接近他的一切,展露敌意的脸孔。
活像一匹受伤的野兽。幸宏发现自己还能冷静地思考这件事。比赛是不需要同情的。弱肉强食,那就是我们的世界,所以才会称之为「不归路」。能够理解这种感觉的人,一定只有自己和他。
「去吧,不用管我了。」
幸宏彷彿是从紧咬的牙根缝隙中,勉强挤出声音。三岛稍微移动身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后退数步。
然后她往第三校舍跑走。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变得完全听不见——
幸宏成为孤单一人了。
没错。说穿了,人本来就是孤独的。大家都自私自利地活着,不可能完全理解别人。我们本来就是无可救药地孤单,不该去期待能得到任何人伸出援手。
尤其是像幸宏这样,生存在扭曲世界的人。只能将「冲动」发泄于与同类的竞争,永远也无法被人理解。
为什么会感觉呼吸这么困难……为什么会活得这么痛苦?
幸宏听见脚步声。看来广播社员终于来了。还是说,她去请老师来帮忙?幸宏希望可以将自己不堪的模样,暴露在礼堂所有人面前。
「神庭同学,对不起。那边没有人在,所以我最后只想得到这个方法。」
清凉的触感抵上额头,是湿毛巾。一条湿毛巾温柔地拭去幸宏脸颊、脖子等处的汗水。
他抬头看向声音的主人,发现是三岛。她的眼眶微微泛红,手拿湿毛巾轻触幸宏。然后湿毛巾再度抵上他的额头。
「……为什么?」
急促的呼吸逐渐恢複正常,本来压迫太阳穴的痛楚也消失无蹤。
「为什么你现在还要来帮我?」
「对不起,是我来迟了。可是我不会丢下受苦的神庭同学不管。我只是因为一个人力不从心,才想去找人来帮忙,只不过都没看到人……」
「我不是说这件事。」
幸宏忍不住将压抑在内心的黑色情感说出口:
「我是说今天的事情,『阶梯社包围网』算什么啊……」
三岛的手停止动作,注视幸宏。
「我今天本来要和刈谷学长比赛,是最重要的日子。可是这场骚动让比赛泡汤了……为什么要阻扰我?吉田和渡边或许只是觉得好玩吧。我们至今的确做过许多给大家添麻烦的事,可是为什么……」
连三岛同学也要参加这场骚动?
只有这句话,幸宏忍住没说出口。可是自己现在的眼神一定在责备她。
「……阻扰啊。」
三岛紧握胸前的毛巾。她看起来像是在忍耐什么,然后突然站起身,将毛巾扔向幸宏。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真的和小夏老师说的一样……你太任性了。」
幸宏抬头看向三岛。她紧紧抿唇,眼瞳深处逐渐涌现光芒,开口说: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烦恼什么。因为你自己不说,所以我也无从了解起。而且就算你说了,我也不一定能理解。我认为每个人都会有有口难言的心事,因此不会强硬过问。但我还是会在意啊!就算你叫我别管,我也还是在意。如、如果彼此是朋友,那更是会如此吧!」
三岛使力闭上眼,强忍住嘴唇颤抖。恢複平静之后,她又继续说:
「吉田同学和渡边同学也不是只觉得好玩!是因为、是因为你很不对劲,所以才会这么做。小夏老师和御、御神乐同学其实也一样!大家都很担心!虽然我们觉得自己可能是多管閑事,可是仍旧很努力地思考要怎么做。或许我们永远不清楚你的想法,也无法理解你,但是我们觉得自己或多或少能帮上一点忙,或者是能给你一些启示。学长、学姐们也是看在最后的份上,大家都……大家都……」
三岛似乎无法止住情绪,转过身子。「算了。」她喊道。
「现在还在比赛吧?我要先走了。我会跑到终点,到时就是你输了!」
三岛往第三校舍奔跑,就此消失无蹤。
「…………」
三岛的一言一语,逐渐渗透幸宏内心。
起先幸宏还不明白三岛的意思,很疑惑她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些。
然后内心缓缓浮现一种可能性,那是一种他至今从未考虑过的可能性。因为那对他来说太自以为是了。
可是,当他内心认为那就是事实真相的时候,阳光一口气射入走廊的窗户。
幸宏站起身,打开窗户。他探出头仰望天空。寒冷的空气让他感觉很清新,天空一片蔚蓝,没有一朵乌云。
晴空万里。
虽然太阳有些西沉,但是天空呈现一片湛蓝。
幸宏伸手按住窗缘,伸展阿基里斯腱。他转绕脚踝,开始做伸展运动。刚刚快要喘不过气来的呼吸也恢複正常,本来沉重的双腿感觉十分轻盈。
他看向通往第三校舍的路途。想要前往屋顶就必须经过北侧的阶梯,所以三岛现在应该绕进校舍,正準备登上阶梯吧。
情况很危险,不过——
幸宏关上窗户,深呼吸一次。
「各就各位。」
蹲下準备起跑。
「预备。」
吸一口气。
「开始!」
幸宏飞奔出去,进入第三校舍后立刻向右转。奔过半圈呈矩形的校舍后,登上位于北侧的阶梯。他大力抬腿奔跑,儘可能多跨过一段阶梯。在楼梯间使用V字转弯,然后马不停蹄地奔上下一道阶梯。抵达二楼,可是没有见到三岛的身影。
「?!」
幸宏转弯绕过楼梯间奔至三楼,这时他听到了三岛的脚步声。看到她的背影正要绕过通往四楼的楼梯间,幸宏更加快了步伐。
三岛也察觉幸宏出现,一边在四楼走廊转弯,一边回头看。幸宏感觉她的脸突然逼近。不,是因为自己突然加速冲刺的关係。两人几乎同时踏上通往屋顶的阶梯,然后要在楼梯间过弯时,幸宏已经完全超越三岛。
「呼。」
吐一口气,仰望通往屋顶的大门。门扉正敞开着,幸宏一口气穿越铁门。
抵达室外的瞬间,强风立刻从侧边袭来。幸宏张开双手感受强风,然后渐渐放慢速度,慢慢绕着屋顶奔跑。
「呼……呼……呼……」
三岛也抵达屋顶,同时门边出现手拿摄影机的广播社员。是他将门打开的吗?
「……呼……神庭同学,你跑得好快喔。想不到会在那里被超越。」
三岛朝幸宏走近。「对不起。」幸宏举起单手致歉。
「你没有必要为这道歉啊。」
「嗯,不是的,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不过也对,我应该说谢谢,而不是对不起。」
幸宏说罢,三岛顿时呆住,接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急忙离开他身旁。
「我以为没有人能理解我的心情。」
幸宏对三岛的背影说:
「因为得不到理解,所以我希望大家别管我。与其听别人说风凉话导致不高兴,倒不如什么都不听。我是这么想的。」
三岛停下脚步,依然背对幸宏。
「可是我发现我没必要否定大家关心我的事情本身。如果我站在相反的立场,肯定也会做出同样的事。一边担心自己是否多管閑事,一边坚决地想为吉田和渡边、或是三岛同学做些什么。」
幸宏对三岛的后背轻唤:
「三岛同学,谢谢你。刚刚你没有说自己的名字,但是我想你,那个,应该也是为了我而参加包围网吧?谢谢你,我觉得我好像清醒过来了。」
「哇——你真自恋!」
三岛转过身,露出坏孩子般的表情,绽放微笑。
「你这自恋狂,竟然真的以为大家都这么爱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