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呼吸——努力把腹腔中好像圆石般翻滚不休的紧张感给儘力控制住,但似乎毫无效果,反而因为过氧状态感到头晕目眩,心跳加速。
米利奥波里斯第三区——维也纳中站。大街对面的宾馆维也纳?希尔顿的底层,是直通空港的高级巴士停车站。
离数年前大幅拓宽的多瑙运河约八百米处——「Antares事件」中,曾在那里品尝了被锁在集装箱内,与死神为邻的恐怖经验。
(tares是由Anti和Ares这两个词拼合而成。Ares是希腊神话中的战神与火星的名字,整个词的意思是「火星之敌」)
根据心理谘询师的说法——「面对过去的回忆,宽恕已经发生之事,才是治癒自己的最快途径」
但此刻比起过去的回忆,即将要见到的那个人,才更让他紧张。
而且,那个人正是从恐怖事件中救出自己的当事人。
被市民和观光客们佔领的车站入口——作为约定见面的地点,未免有些过于拥挤。一旁,少年正审视着玻璃门上倒映出的自己——柔软的金髮,白色的脸颊,碧玉瞳孔。
冬真?约翰?孟德尔——十五岁的少年为了今天的装扮,很是苦思冥想了一番——清爽?简洁?休閑装,透过玻璃反覆数次确认着最后的成果——鸠色牛仔裤,白色T恤,轻便运动鞋,麻色夹克。
平日穿的那套全黑学生服,曾多次被人置疑自己是否再没其他的服装。所以这次下定决心,从上到下,彻底换新。
但脑中此时却不断传来:要是不这样穿就好了,穿普通的也不差啊之类,严重破坏逻辑前提的心慌念头——挫败感与这样穿很好的鼓舞声,在心中猛烈碰撞。
昨晚,借用都会神父室的终端,没完没了地收集情报,检索最适合的路线,检查周边的商店,调查流行服饰的组合,用手上已有的衣服进行搭配。
因为是前天才匆匆约定,当然没有从容购衣,预约饭店之类的閑暇——虽说如此,但还是希望儘可能多调查些。看着自己被列印出来的情报给重重包围的样子,老师巴罗神父当时的表情写满了不可思议。
二零一六年四月二日——这当月的第一个土曜日,有许多人喜欢用旧称「漫长土曜日」来形容它。
这个称呼的由来是直到二十年前,维也纳的店家依然仅在土曜日午前营业,而只有每月第一天的土曜日,才会开放午后营业。(C注:土曜日便是周六。虽然直译成周六也可以,但我还是喜欢曜日这种原名。另外虽然我觉得有些多余,但还是补充一下,曜日这种称法是我国发明的,只是后来渐渐不再使用)
前天——周末金曜日的午后,他在仓促间把见面日期定为了今天。
拜此所赐,现在满脑子都是『她大概是为了捉弄自己,随便说说的,不会真的过来』之类的被害妄想——比约定时间午前十点早到了三十分钟,虽然是自己故意早到。但等待之时,却像热锅上的蚂蚁,焦急不安。
完全不同于配合老师协助MSS之时的紧张,这是种矇眬的困惑——或者说连为何紧张都不堪明了的心烦意乱。
接下来要见的人——是位可靠且值得尊敬的对象,无论何时都深深吸引着冬真。
突然间,那个人的身影出现在玻璃门的一角。
心跳顿时加速一拍,情不自禁獃獃地凝视着她。
公路旁,从公安高官乘坐的黑色轿车后部座席上跳下一位少女。慌慌张张地向着车对面的方向挥手,兴沖沖地走来。
少女的打扮和平时中的印象完全不同。
薄紫色系衣料、蕾丝边的上衣、长裙、苔绿色的靴子、宽帽檐的薄紫色帽子、长长延伸至手腕处的高级手套。就像往昔岁月中那些高雅、正统、格调不俗的维也纳少女。
冬真此时本该也挥手致意,或是出声打招呼,但却如獃子般一动不动。
他回想起以前在MSS本部大楼中看过的画面——少女天真无垢、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淡淡微笑。
与那时一样,他不禁看呆了——肩上背着小挎包,波浪式披肩长发,就连帽檐下窥见的那道左目伤疤也那么惹人怜爱。
数米之遥外,凤深紫色的瞳孔看向了这里。迷迷糊糊着在镜中与她的视线相交——冬真吓了一跳,而凤则微笑起来。
「早上好,冬真」
急忙转身——赶走心中的迷离。
「早……早上好,凤小姐」
「久等了吧?」
少女稍稍不安地看着轻薄手套上的可爱手錶——十点过五分,随后露出抱歉的眼神。
「我……我也是刚到」脸憋红了半天,却连个象样的回答也想不出来。
「太好了」安心地喘了口了气,凤?爱维里黛切?奥斯特的笑容如鲜花盛开,「因为出发晚了,一路急赶过来」
冬真瞬间感到,曾在离这里数百米之遥的货运列车轨道上被关在黑暗集装箱中的恐惧回忆,被完全替换为另一种耀眼之物。
说说这事的起因吧。
包括内务大臣在内的数十人被接连暗杀的「山猫事件」发生一周后的金曜日——
作为巴罗神父的跟班兼探病之由,冬真拜访了MSS本部大楼——离开老师身边,他独自前往六楼医疗大厅。
一手捧着鲜花,一边轻轻敲了敲门——门后马上传来回应,「请进」
不过,冬真根据上次的教训,没有立即进入——他先向门的那边表明自己并非医生也非机械技师的身份,「是我,冬真……」
咣当!门里边传来惊人的声响,以及撤回前言的声音。
「稍……稍等一下!」
咣当!哗啦!咚隆!房里忽然响起了足以媲美房屋大修般的巨响——数秒后平静了,似乎数秒间就完成了装修,随后传来多少有些恢複平静的声音。
「请……请进」
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那个……」
眼前所见的东西,让他差点一脚踩空——只见一辆轮椅深深撞入墙壁,车身倾斜、车轮咕鲁鲁地空转不已。
绕过轮椅——前面是倒地的椅子,包围住床的帘子一角,有被扯落的痕迹。
帘子内——凤躺在前半部升起的舒适病床上——带着姑且可以算是泰然自若的微笑,以及略显僵硬的声音说道,
「……你好,冬真」
穿着衣扣整齐的病人服,头上缠着绷带,脖子和脸上绑着纱布。床上的毛毯盖在胸口——看到她腰部以下状况的冬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毯子的下部异常凹陷——虽然凤慌忙藏起,但终究没能藏住——她失去的双腿,冬真一目了然。
恐怕她的机械化义足正在接受维护。
硬生生地移开目光收起心中震撼,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不让对方感到压力感般,冬真急迫回答道,
「你……你好,凤小姐」提醒自己不要紧张,以免说出不该说的话,「那个……我是来探病的」
「花很漂亮,谢谢」凤急忙回应到——右手紧攥毛毯,左手伸出,「那我就收下了」
反射性地递出——乘对方接过花整的间隙,轻轻扶正倒地的椅子。
根据冬真的推测——在他敲门时,凤恐怕还坐在轮椅上。
只能凭藉双腕的力量,迅速移动——从轮椅上跳起,打算顺着椅子爬上床,但因势头过猛,差点摔倒在地,抓着帘子坚持平衡,帘子一角被不幸拉脱,最后好像翻跟头般钻入床铺。
凤的双腕尚未被精緻的人造肌肤所覆盖,其表面是暗淡的合成金属,她攥着毛毯试图藏起这一看便知是人造的手腕。
「我去拿花瓶……」冬真无意中看到凤触手可及之处挂着毛衣,他儘可能地保持着自然的动作,起身离开。
目标之物在窗边——儘可能缓慢从容地将还插着数朵花的瓶子,移动到床边的桌子上。
「谢谢」凤笑了,她已经穿好了毛衣,边遮掩着手掌,边一朵朵将花插入花瓶。
「那个,对不起……突然过来」冬真从道歉开始拉开了对话的序幕,这是他的老毛病,「我听说,你已经可以与人会面了……」
「没什么大事,虽然身上绑着这些东西,但伤已经治好了」轻抚着头上的绷带,终于回到平日的状态,「并不是什么重伤,只是例行检查」
「才不是……」被凤的笑容感染,冬真也不禁露出微笑,但却并不同意凤的话——他十分清楚凤承受着多么沉重的疲劳和攻击,坚持到战斗结束。尤其是在逮捕那个人物的时候,冬真通过大楼内的屏幕实时注视着所发生的一切。手无寸铁挡在敌人车辆前方的凤,碾碎手足的撞击——在冬真看来那即使用九死一生来形容也不为过。
如此严重的负伤,却轻巧地用一句「没什么大事」来形容,冬真感到自己好像被什么给沉沉压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样下去自己前来还有什么意义?拚命鼓舞自己——把早已準备好的话语,从心中拖出来。
就在话即将从喉咙口冒出来之时,凤却先开口了。
「冬真……我……并非想把枪——」
轻轻的好像道歉般的嗓音,但一个劲催促自己开口冬真并未留意凤的话,只是自顾自地打断对方,
「真的,非常感谢你,凤小姐」
凤被这出乎意料的话给愣住了,眼睛睁得圆圆的。
「……唉?」
「每个电视台都在播放……那个男人被逮捕的消息。虽然凤小姐的名字一处也没有出现」
「是MSS的报道管制呢」凤困惑了,「那个……为什么……要对我」
探出身子,「我知道的,是凤完成了任务……因此……我才能得救」
凤极其罕见地一脸哑然,迷惑着该说什么是好,就连藏起机械手掌的事也忘了,忸忸怩怩地把裹着花束的包装纸给揉成一团。
「光说我能救这种话……也许很失礼……那时MSS也陷入了困境」
事件中MSS内部通敌者被发现,对于逃亡被叛之人来说,那也是个铭心刻骨的回忆吧。
「其实,我一直在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冬真踌躇着,终于还是坦白了。
「医生说只有释怀已经发生的事,才能治痊心灵……可是,有些事并不是能够简单释怀的……」
凤——低头不语,神情微妙紧张,静静听着对方的话,手掌中的纸团受到挤压,发出吱吱声响,直径越来越小。
「可是,凤小姐……因为凤小姐,你们抓住了那个男人,我终于能鬆一口气……我并不是说,你们替我报了仇之类的话……我觉得好像心中有什么东西终于落地了,至少,那个男人已经不能再为非作歹了,我第一次觉得,那些所发生的事,自己终于可以释怀了」
「我……并没有……」凤手中的纸团被进一步压缩,直径已经不足一厘米了。
「当然了,我知道你们并不是特别为了我才逮捕他的。可是,无论如何,我都想跟你们道谢。真的…非常…感谢……凤小姐」
「那个……」凤吱吱唔唔,低垂的脸蛋眨眼间涨得通红,双手中的纸团被碾了又碾,如同被压扁的易拉罐,「我……我、只是做了该做的……冬真不必这么……该道谢的人,其实是我……」
语无伦次,不知是在争辩还是在自谦,最后用力摇了摇头。
「这样,就终于能去那个地方了」冬真说得起劲,并未留意对方的样子,「那些孩子们的…最后所在地」
凤猝然一震,好像承受冲撞般绷紧了身躯,看着对方。
「那些孩子们……」
冬真悲伤地点点头——那是他们两人都熟悉的人,三个没能获救的孩子。
「心理医生说,应该找个时间去那里看看……再一次……去亲眼看看,那里发生了什么」
「我也被这么说过」
短短一句,让冬真大吃一惊。
「……被心理医生?」
抬头看着虚空,清楚地点了点头,「是的」
真意外,凤接受心理治疗这件事固然很让人吃惊,但更没想到竟然连接受的劝告也会如此相似。
「其实……我比阿乙、阿雏要早一步恢複。待机时间中,能拿到休假。所以,一直想、下定决心、去一次……」
「去那里……?」
「是的」
「我也……得到神父的许诺,明天一天,教会的工作、学习都可以先放下,好好休息……」
凤迅即又紧张起来,但这次她没有低着头,而是惊讶地看着冬真。而冬真也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不久,他反应过来,这不就是谁先开口的问题吗。
似乎很有默契般,两人同时开口道,
「我们」「我们」
沉默,片刻之后,又再次同时开口道,
「一起去好吗?」「可以一起去吗?」
两人同时呆了呆,然后不禁卟噗一声。
笑了——似乎哪里怪怪的,但却很快乐。倏忽间,忘记了悲痛,笑出声来。愿望的共鸣——无论何种悲痛都能坦然面对的为数不多的方法。
事情的经历大致如此。
能像这样和凤在都市中碰面,对冬真来说只能归功于奇蹟範畴——因为原本没有刻意寻找机会邀请对方之类的念头,所以现在冬真只是一个劲地感谢带来这份幸运的所有行动和语言。
「不知怎么的,就先去寻找穿黑衣服的人了」凤笑语——忽然吃惊地说道,「啊……我是不是说了什么很失礼的话」
「不……」冬真被她多彩的表情深深吸引了,「虽然平时都是那一套……但我也有其他衣服」
「我明白咯」凤窃笑起来——恶作剧般敬行道,「非常适合你哟?」
感觉似乎某句重要的话被她抢先说了——晚了一步,还是回礼到,
「凤小姐的打扮也很相衬……」
比起怀抱巨型重机枪——心底的这后半句支吾着没说出口,接着也没能转换话题,或是说些动听的恭维话。
「……很漂亮」
严肃认真——直截了当,心中瞬间闪过是否过于简单的担忧,但只见凤有些得意地昂首挺胸说道,
「谢谢夸奖」
边说着,边稍稍扣下帽檐遮住脸——这是她爱用的遮羞动作。
冬真感觉自己的身板莫名奇妙地绷紧了,心跳加速视线下意识地往对方丰满的胸部上移动/挪开。
轻咳一声,僵硬地打开手机,读取事先调查好的线路资料。
「那……那么,我们出发吧」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