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嘟咕嘟倒入白色茶杯的,是帝玛产的最高级红茶。
鲁德贝克家的女僕行过一礼,离开房间后,瓦蕾莉雅立刻将砂糖丢进茶杯中,用汤匙一边搅拌,一边向好友倾诉自己满腔的怒火。
「……最近里希堤那赫卿对你很冷淡……?」
「对!没错!」
瓦蕾莉雅微微探出身子,点头称是。
「──从罗马里克回来后,他就突然变得很冷漠。」
「对不起喔,他冷漠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不明白你为何现在才要抱怨这件事……」
「那……那是──因为啊……」
瓦蕾莉雅特地站起来,绕过桌子移动到卡琳的旁边后,故意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狄米塔尔的确从以前起就很冷漠,没给人好脸色看──但该怎么说呢?他发现我犯一些小错,就会鸡蛋里挑骨头,一直挑我毛病──」
「这样啊。但那也无可奈何吧,毕竟你确实常犯小失误嘛……对不起喔,我说得那么白。」
「唔……可……可是!那种失误,我比以前少犯很多了啊!被挑毛病的次数也减少了!」
「那还有什么问题?」
「就是……虽然他挑我毛病的次数减少,但态度也变得更冷淡了──我们两人之间的对话减少了……」
瓦蕾莉雅含糊其辞地低喃,以杯就口。
窗外下着毛毛雨。那是淅淅沥沥寂寥地落下,彷佛要将夏天的余韵完全洗去般地冰冷的雨。
卡琳皱起眉头,纳闷地歪了歪头。
「……我不明白这哪里不妙了。」
「咦?」
「你原本期望的,不就是这样的关係吗?」
听见卡琳说的话,瓦蕾莉雅瞪大了双眼。
「──里希堤那赫卿天生就是那种态度,不是说改就能改的,只要你不犯错,至少他也不会恶言相向……如此一来,你能做的就是减少自己的过失,避免挨他的骂,淡淡地彼此尽忠职守吧?就我听来,你们现在的关係,正是那种理想的形态啊。」
「一点都不理想好吗!」
「所谓的理想,是在难以动摇的现实框架中,才叫作理想喔。里希堤那赫卿是你的纹章官这一点,已经是不可动摇的事实,在这之中你所能获得的理想,不就是别被他训斥,彼此能专心在工作上的状况吗?」
「就算你要我在现在的状况下专心工作,我也办不到啊──」
从罗马里克归来,向国王报告后,瓦蕾莉雅顺利完成几次小任务。贝琪娜不一定都会跟来,但狄米塔尔绝对会一起出任务。
不过,两人之间的对话,明显比以往来得少。甚至连以前经常嘲笑瓦蕾莉雅的无知对话都没有。两人之间经常散发出尴尬的气息,连同行的贝琪娜都慌张地想站出来缓颊。
总之,该怎么说呢──感觉对方故意跟自己保持距离。
「你有没有想到是什么原因,造成现在这种局面?」
「……没有。」
瓦蕾莉雅喝下甜腻的红茶,叹了一口气。
「硬要说的话,从罗马里克回来后,我马上收到普约尔卿寄来的信──我想告诉狄米塔尔信的内容而出门,结果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当然,我很清楚知道自己为什么挨骂,也认同他骂我的原因,但现在回想起来,从那天之后,我们的感情好像就疏远了。」
「…………」
这次换卡琳啜饮红茶后,叹息。
「……所以,你想怎么做?」
「咦?」
「你希望里希堤那赫卿眉开眼笑、和蔼可亲地对待你吗?希望他在执行任务时,跟你谈天说笑吗?」
「那……那个嘛──如……如果状况允许的话,与其两个人呈现板着一张脸面对面,喘不过气来的这种关係……你说的情况……还比较好吧……」
「……我曾经听加利德卿说过。」
卡琳亲自拿起茶壶再倒一杯红茶,接着说道:
「──共同奋战、死里逃生的战友,有时会感觉彼此的关係更胜普通朋友。会认为能将自己的背后、自己的性命交给对方守护,必须十分信赖对方,才做得出这种决定。」
「所……所以呢?」
「阁下认为自己之所以能以军务大臣的身分获得陛下极大的信赖,应该是因为两人过去曾经一起克服那种试练的关係。我认为,你也是一样。」
「我?我怎么了?」
「你也对里希堤那赫卿感到那种特别的亲近感。」
「等……等一下!」
瓦蕾莉雅发出惊愕声,不由自主地抬起腰。
「我……我哪有──」
「就是有吧。因为,里希堤那赫卿以往救了你好几次性命。在罗马里克,你也救了他的命。想起你们所经历的惨烈战争的次数,你们的关係早可称为是战友了吧。」
「战……战友……吗?」
瓦蕾莉雅再次坐回沙发上,无意义地玩弄起自己的头髮来。老实说,瓦蕾莉雅无法彻底跟上卡琳说的话。
「如果你们都是女生或男生,早已称得上是挚友的关係了。因为虽说是为了任务,但要捨命救对方,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事。」
「────」
瓦蕾莉雅目不转睛地盯着砂糖溶化不完全的杯底。
狄米塔尔过去救了瓦蕾莉雅好几次,是因为那是任务的关係。但是,瓦蕾莉雅救了狄米塔尔,却不是为了任务。如果考虑到任务,瓦蕾莉雅反而不应该铤而走险去救狄米塔尔。
然而瓦蕾莉雅却勇于冒险搭救,是因为不想欠狄米塔尔人情。至少,瓦蕾莉雅是如此说服自己的。
但是,另一方面,她也这么思考:
如果瓦蕾莉雅和狄米塔尔之间,没有任何人情债──没有要还狄米塔尔人情这种冠冕堂皇的藉口,瓦蕾莉雅是否会最先考虑到任务和自己的立场,对狄米塔尔见死不救呢?
「……不论状况如何,你当时应该都想拯救里希堤那赫卿,而且也化为行动去拯救他了不是吗?」
瓦蕾莉雅无法否定卡琳这句话。
「我认为,那是因为现在的你们,是会撇开人情,为了对方行动的关係。像是挚友或战友那样的关係。只是──」
「只……只是?只是什么?」
「你们两人并非同性,而是一男一女。」
「那……那又怎样?」
瓦蕾莉雅咽了一口口水,卡琳抬眼瞅了她一眼,再次叹息道:
「如果我误会了,先跟你说声对不起。你……喜欢里希堤那赫卿吧?」
「这──」
宛如心窝突然挨了一击一样,无法呼吸。「这孩子突然说些什么啊?脑子有问题吗?」瓦蕾莉雅一方面如此怀疑卡琳是否精神有异,但也发现那是为自己找的藉口。
卡琳一点毛病也没有。只是,瓦蕾莉雅在内心的某处,一直不想被人如此点明罢了。
「如果是被真心讨厌的对象冷漠以对,你根本不会特地来我这里抱怨……对吧?」
「那……那是……像喜欢贝……贝琪娜那样,我是不讨厌他啦,算是习惯了吧,也可能是喜……喜……喜……喜欢上他了吧──」
「对不起,瓦蕾莉雅。你总该懂我所说的喜欢,不是那种意思吧?」
「才……才不可能呢!」
瓦蕾莉雅将红茶一饮而尽,这次真的站了起来。
「我……我……我才不可能喜……喜……喜欢那……那……那家伙呢!」
「可是,现在才在嫌原本就冷淡的他板着一张脸、无法接受对话减少之类的事,你的这些不满,反过来说,不就是希望里希堤那赫卿露出笑容吗?希望他对自己笑,想跟他多说一些话吗?那是希望只在工作上往来的异性做到的事吗?」
「……!」
瓦蕾莉雅紧咬嘴唇,拚命寻找反驳的话语。然而,却找不到话回嘴。
卡琳并不打算再逼迫瓦蕾莉雅,她静静地啜饮红茶,低垂眼眸。
「……你要否认,我也无所谓。你们反而应该这么做。」
「……咦?」
「因为,如果你们当中有一人对对方抱有恋爱感情,陛下或本院长应该会马上辞退里希堤那赫卿当你的专属纹章官吧。」
「────」
不分配年轻男性纹章官给女性魔法士──尤其是神巫,是为了杜绝两人之间发生情愫。而狄米塔尔之所以能打破长年的常规,担任瓦蕾莉雅的专属纹章官,无非是因为狄米塔尔的养母奥尔薇特打包票,保证狄米塔尔自製心强,而且只对年长女性有兴趣。
然而,要是两人之间产生恋爱感情的话──
「神的妻子神巫,必须在九年的任期间保持纯洁之身……亚默德历代的神巫中,没有一个人打破这条不成文的规定。」
卡琳冷静地说道。
「……如果,柯斯塔库塔家和里希堤那赫家打破这个戒律──不管是王的远亲,还是当家为国家的栋樑,两家之后都必须永远背负这不名誉的记忆吧。唯有这件事,你绝对不能忘。」
「────」
卡琳冷不防地对脸色铁青的瓦蕾莉雅追加一句:
「……对不起,该不会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吧?」
「怎……怎么可能啦!」
瓦蕾莉雅一把抓住外套,冲出卡琳的房间。
她来这里时所搭乘的马车,早已命人驾驶回家。因为她本来打算待久一点。
「瓦蕾莉雅大人!请留步!」
鲁德贝克家的侍女们急忙挽留打算在雨中走路回家的瓦蕾莉雅。
「──小的立刻準备马车,请您暂时稍待片刻!」
「……谢谢。」
瓦蕾莉雅在鲁德贝克家的玄关前怔怔地躲着雨,再三叹出沉重的气息。
◆
「你在烦躁什么?」
「……?」
路奇乌斯冷不防地提出疑问,于是狄米塔尔抬起头。桌上摊开一本在图书室借来的,有关地势的书藉,但狄米塔尔却没怎么将内容读进脑袋。
路奇乌斯将那本书移到旁边,说道:
「──虽然你平常就称不上和蔼可亲,但最近脸特别臭喔。」
「我吗?」
「你没发现自己一直愁眉不展吗?」
路奇乌斯耸了耸肩,露出苦笑。不过,随后便敛起笑容,说道:
「……发生什么事了吗,小狄?」
「不,没发生什么事。」
令人郁闷的雨午后便停歇,如今西方的天空染上一片美丽的暗红色。照这个情况看来,明天清晨起会是晴天吧。
白天在这里学习的准魔法士会聚集在魔法院的谈话室,展开论战,而一旦到了接近日暮的这个时刻,谈话室里的人影也明显减少。照射出绚丽夕阳的窗边,目前只有狄米塔尔和路奇乌斯两人的身影。
即使如此,路奇乌斯还是特意压低声音:
「……你最近,似乎和瓦蕾莉雅小姐处得不好。这就是你板着一张脸的原因吗?」
「────」
狄米塔尔眉头锁得更紧,凝视着路奇乌斯。
「……为什么会是这样?」
「别瞒我了,小狄。最近,贝琪娜小姐经常进宫来帮忙殿下整修温室,听她说,你突然变得很冷淡,和瓦蕾莉雅小姐的关係闹得很僵。贝琪娜小姐哭诉说,因为这样,害她如坐针毡,我有说错吗?」
本来可以一口咬定是粉红铠甲女误会了,但对路奇乌斯睁眼说瞎话,狄米塔尔内心也过意不去,所以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路奇乌斯静静地叹了一口气,因夕阳照射而眯起眼睛。
「……我想从你的角度看来,瓦蕾莉雅小姐确实还不成熟,有许多不足的地方,但也不该光是严厉地对待她吧?当然,这方面我是门外汉,没有立场说这种话,但毕竟对方是正值青春期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