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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提坦
1862
美利坚,
比起我们的古老大陆,
您来得更加美好。
毫无一物阻挡着您,
没有难以忘却的斗争,
也没有无益的记忆。
——歌德
1
向前延伸的道路描绘出一道平缓的曲线。
这条路跟两边的农田相较之下约低了一码左右,因此当地的农民以《下陷路》这种非常直接的方式称呼它——换句话说,这只是一条没有命名价值、随处可见的农田小径。
在之后被改称为《鲜血小径》的这条狭窄农道旁,隶属于第六阿拉巴马大队第二中队的马克军曹,正抱着他爱用的英制P 18 5 3?5 7 7口径恩菲尔德M K步枪,站在寒风之中颤抖着。
昨天半夜就定位之后,为了要隐藏部队的行蹤因而下令严禁生火。他跟他的部下为了忘却寒冷并且维持紧张感,不断嚼着他们随身携带的咖啡豆壳。他们几乎所有人都面临着因待在卫生条件极差的战场上或是吃下发霉的野战口粮所导致的肠胃不适:不过在这方面的状况,无论是士兵还是将军都是相同的。
将军们也在漫长的行军中,因为风雨侵袭以及睡眠不足而导致慢性疲劳,或是因早餐而导致消化不良,还有像是关节炎、痛风、风湿、丹毒、骨髓炎、胃溃疡以及疟疾等等,癥状已经多到不胜枚举了。比方像是拥有「雄狮」这个绰号的理查德。S。尤尔少将,才四十六岁的年纪就已经看起来垂垂老矣,而且还苦于胃溃疡以及疟疾的煎熬,据说现在只能靠喝稀饭来维持生命了。
说穿了这是一支由带病的将军所指挥、还有一半以上的士兵也同样有病在身的军队,然而在就战斗位置后,没有人敢趁机躲进农田里。
战况——完全无法掌握。
天色将明,在北方——也就是友军的左翼方向传来隆隆炮声,不过没办法知道是哪一边佔上风。唯一可喜的是随着太阳升起,身体也开始有了一丝丝暖意。
「要先让他们开枪!」
隔着临时搭建的屏障——从附近农场拆下来的栅栏,抱着步枪的马克军曹对着周围的部下大喊。
已经可以清楚看见前方有敌人接近了。
他们的动作并不急促。
排成四列纵队的队伍,其行进速度可以称得上缓慢。
简直就像是复活节的游行队伍一样——宛如是要忘掉这个不合时宜的感想,马克军曹再度大声喊道:
「先趴下来避开他们的第一波炮火,在他们开始第二波射击之前仔细瞄準后再开枪!等到敌人混乱并且影响到上膛速度的时候,我们趁机再发射一波!」
老手重新装填步枪子弹的时间是二十秒,而一般则需要三十秒。但要是没有清理枪管跟枪口的积碳,很可能会导致卡弹,因此重複射击会使得成功发射子弹的机率逐渐下降,这是用枪的常识:而胜负的关键,就在于能否趁着敌方的混乱取得重新装填的时间,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好指示的。
他并非身经百战的勇士,也不是千锤百鍊的士官。
就和大多数在场的士兵一样,他只是个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后,被义务感、荣誉心及冒险心这些青年容易陷入的错觉所号召的一介平民,只能称得上是义勇军而已。真要说起来,与其拿着步枪上战场,他更适合抱着书上图书馆。他只是因为「识字」这个理由,才取代已经战死的前任长官负责指挥罢了。
这个大队的指挥官是一个出身于西点军校的少校。昨天将军前来视察时,这位指挥官对将军如此宣誓道:即使太阳西沉,在获得胜利之前,您的阿拉巴马士兵们都会留在此地奋战。
虽然并没有怨恨长官的意思,但在没有可供撤退的预备阵地,也无法期待会有预备部队前来支持的现状下,长官下令这几个中队必须守住这里,事实上就等于是要他们死守到底。
不过他们毫无例外地都讨厌那些趾高气昂的《北军士兵》,因此打算待会儿儘可能地多杀一些「青服(注1)」。
马克军曹以右手大拇指扳起撞针,将枪管与雷管结合。
等到这场战争结束就去西部吧——马克军曹忽然回想起他在战前拟定的计画。要是没有爆发战争,现在的他应该正在天气温暖的西岸的某间大学里,过着在图书馆里沉溺于书香之中的生活吧。
以拇指的指腹轻轻把雷管压紧,手指一边扣住扳机,一边将枪身靠在右肩。他在手指上沾了点口水擦拭準星,这是他当年在森林里头打负鼠的时候向父亲学来的小诀窍。隔着準星所看见的远方平缓起伏的山线,接二连三地出现了许多敌军。就算再怎么估算,敌军的人数至少也有一个师团以上:也就是说,以这样的规模来看,考虑敌我人数上的优劣是没有意义的。
要是能够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的话——他更正了刚才梦想中的美好战后生活的前提条件。
一八六二年九月十七日。
两军隔着波多马克河的支流——当时还是没没无闻的安提坦河对峙。
在本次会战之前的马纳沙斯之役,以及哈普斯渡口包围战申获胜的南方邦联的李将军,就这么顺势渡过波多马克河,并且为了将战线扩大至马里兰州以及宾夕法尼亚州,正紧急将分散的部队重新集结。因为只要佔领这相邻的两州,肯定就能将首都华盛顿孤立起来,而提早结束战争的构想也将立即成真。
在这危急之秋,麦克莱伦将军取代了败战的波普将军,肩负起联邦军的指挥权。他反倒将此危机视为良机,派遣了使者前往各地企图整合军队,并无视于联邦政府的首都防卫命令而动员了所有可用的军力。
无论哪一方,在身为总司令的政治领袖以及军事指挥官之间,对于意见上都有着决定性的分歧,因此这次会战本身也可以说是因为两军的独断所引起的。
克劳塞维茨曾在着作中提到,战争中的最高司令官最不可或缺的能力并非军事知识,而是「优秀的智慧以及强硬的性格」,而联邦的政治领袖林肯总统正兼具了这两种特性。虽然他仅有率领一支中队参加过原住民讨伐战争的参战经历,不过他其实是这场战争中资质最为优秀的战术家,与那些只是在西点军校里将约米尼或是马汉的战略思想照本宣科的将军们完全不同。林肯对于一个战争计画的全体有着明确的构想,他策划着该如何运用北方所拥有的军事优势——优势兵力以及海军军力来进行战争:为了贯彻这个计画,他甚至不惜违背自身信念,建立了几乎近似独裁的政权。林肯精确地看出这是场基于政治目的所产生、而本质其实是侵略行动的战争。为了达成上述目的,比起先佔领领土,早一步包围并歼灭敌方的野战部队更为重要。因此他也体会到如何有效地运用拥有优势的海军战力,将会是本次战略的关键所在。
他命令老将温菲尔德。史考特所拟定的制海作战「长蛇计画」就是最好的例子。
以佔有压倒性优势的海军封锁港湾,使得南方邦联的经济逐渐紧缩,再藉由局部战斗所获得的战术上的胜利来牵制支持南军的各州:而趁着这段期间完成整备的正规部队,则是以密西西比河为界线,将敌方的野战部队分散、包围并加以各个击破——从现在的军事观点来看,这是非常正确的做法,也是这个时代的战争指导者心中的最佳选择。而不幸的是,林肯直到最后,都无法找到能够理解这个战略的民众,以及可以忠实执行这个计画的军人——反倒是约瑟夫。琼森或是罗伯特。E。李等优秀的敌军将领,才能够对其本质予以做出正确的评价。
正如同民众惯有的表现,联邦的民众比起从政者还要更加好战。他们希望可以儘快对南方邦联的中枢施加毁灭性的打击,藉此让战争一口气终结,当时的报社老闆以及记者这些媒体们也积极提倡这样的论点。在这样的环境下,将军们也基于包含政治野心的动机,经常拒绝总司令官——也就是总统的要求。每当局面到达以军事观点而言已经进入决定性的关键时,他们却始终採取消极的行动,导致自己的职位遭到撤换,由更加无能的将军走马上任——这种对于主政者而言,毫无用处的试误行为就这么不断地重複上演着。
像是麦克莱伦这样无视于防卫首都的命令,集结全军前往决战地点的做法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先不论从纯军事的角度来看这样的选择是否正确,在他写给爱妻的信中曾经提到:「只要能以一次会战就歼灭掉南部反叛军的话,我应该会被选为再次统一之后的祖国的总统吧.」由此可以明显地看出来,他下达这种军令的动机包含了部分政治野心。诸如此类的情形,证明了当时还处于摇篮期的民主主义,实际上还是依附在群众主义之下——也就是说,只要谁能成功地煽动民意,谁就可以掌握政治的主导权。若要从这种不成熟的政局里寻找根据,那么其实林肯本身就是在这种稚嫩的政治之下选出的总统,而他的政治权力其实是来自于对民众的号召力——说穿了,就是他在煽动民众这方面具有卓越的能力。由这一点看来,或许林肯的当选应该说是情势所然吧。
军事的正当性因为政治的不成熟而受到挫折、扭曲,造成兵家必须从政治上的动机拟定战略,却自始至终都受到政治状况的束缚,终究无法达成原来的目的。这样的构造至今仍是一成不变,令人不禁想起「战争无非是政治藉由另一种手段的延续」这句话。这是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里的论点,即使有着反讽的意义,却依旧被当作是至理名言流传至现代。而这个事实是以相当讽刺的形式被发现的,那就是南方邦联的军方在战场上的决策弥补了政治上的稚嫩。
南方邦联的总领袖杰佛逊.戴维斯总统喜欢吹嘘自己是公认拥有丰富军事素养的人物,再加上他相貌堂堂,因此是一位受到民众欢迎的政治家,但是他却不接受同样受到民众信赖——在将来可能会成为自己政敌的前述智将们所提供的建言,反倒採用像是布瑞克斯顿。布瑞格或是「大骗子」毕瑞嘉这种只会要嘴皮的无能之辈的意见——换句话说,他根本就不懂军事。由此便可知道他不是个应该在战时就任的政治领袖了。他因为初期得到的几场胜利而雀跃万分,认为如此一来就能证明联盟国的优越性:而北方的人民也只是基于政治上的分裂,获得其它国家的承认而完成「独立」的「暴徒」。因为他陷入这种只以主观愿望作为依据的乐观主义,反而对于可以轻易预料到的制海行动毫无防备。不只是因为他依照自己惯用的停止出口理论,把应该拿来填补战争经费的大量棉花留在手边,他还天真地认为欧洲会自行突破封锁线前来进行贸易。这种少一根筋的乐天性格,证明了他根本就是个外交生手。
强斯顿曾向他建言,说不应该让联邦拥有充裕的时间组织大规模的侵略部队,因此必须一口气将宾夕法尼亚州攻打下来:然而杰佛逊并未採用他的说法,而是主张应该採取守势进行持久战。这种主张或许无法断言是一种军事上的错误——在欠缺决定性的决战能力这一点上,无论是南方邦联或北部联邦都是相同的。相较于标榜主权在州的南方邦联,林肯这种兼具强烈国家主义风格的政治根基,总是成立在各州局势岌岌可危的政治均衡之下。考虑到这一方面,或许就无法否认戴维斯在政治上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然而在必须承担战争现实的将军们的眼中,难免会觉得戴维斯这位政治领袖那种奇怪的乐观主义是不足以信任的。
原本用兵稳健的强斯顿,却提出攻打宾州这种可说是投机取巧的作战,而且他的盟友李将军也跟着付诸实行,其背后无疑存在着对于己方阵营政治领袖的失望以及挫折感。先不论军事将领想在战地弥补政治缺陷的想法究竟是对是错,事实上至少在这个时候,南方邦联的胜机就仅存于这一场战役之中。
要是从这个政治目标来看,原本应该防卫领土的阵营以闪电攻势赌上仅有的胜机,而站在侵略立场的阵营则是予以迎击——这种在政治上相当讽刺、军事上却是理所当然的状况,显示出应当作为政治手段的军事力,只需凭藉着独自的政治判断就有满足胜利条件的可能,这又是一种基于讽刺的原则而形成的决定性情势。
为了进行哈普斯渡口包围战而将自军分散开来的李将军,派遣史都华率领的骑兵队去防守侧面,然后让主力部队开始渡过波多马克河。他以局地战牵制联邦军残存的小型部队,儘快让结束包围作战的杰克森部队北上,设法在麦克莱伦抵达之前完成会师。结果这个以最大风险实行了毛奇的「分进合击」理论的赌注勉强成功了。杰克森的四个师团在十六日的下午完成会师,而联邦军的先头部队出现在安提畑一河对面的高台,是距此仅仅数小时之后的事情。
一边是智将李将军所率领的三万六千名南军,另一边则是察觉到这个企图后,布阵要将其包夹歼灭、由麦克莱伦将军所率领的八万七干名北军。
归结上述两军所处的状况,可说是「在近距离眺望议事堂的圆形屋顶」。两军就这么在此地相互对峙。
虽然尚未满足应以敌方三倍的军力採取守势的法则,不过由于后方基地就在附近,因此北军在后勤上拥有压倒性的优势:再加上考虑到在火力上也优于南军,即使是着名的智将李将军,应该也难以从中找出胜机才是。
然而这是后世的人们以所属时代的观点做出的判断,难免与当时两军的状况有些微妙的差异。
首先双方都欠缺了明确负责后勤补给的组织,以及经验丰富的领导者。
在可说是联邦军的基干、由义勇军所组成的州军中,不但没有足够的将校及接受充分的训练,中队的干部还是从士兵里头所挑选出来,而连队的干部或将官则是由州长任命的菜鸟。而他们所率领的义勇军连队,是由州长任命某个爱国的市民来担任上校,之后再凭藉其自身的努力,或是藉由希望在其指挥下成为少校者的努力组织连队,然后将当地略有名声的年轻人提拔为上尉或中尉,等到人数达到五十至一百人左右就直接编为中队。大概以十个中队为一个连、四个连队为一旅、四个旅为一师、二至三个师团为一个兵团。连队的平均兵力约五百人,完整的一个连队包含官兵为一千零五十人。不过在连队编组完成后,就会一直放任到战力逐渐消耗到完全消灭为止,并不会对既有的连队补充人员,而是将新进人员编成另一支新的连队。
而这样的兵力会由跳过了老练的正规将校,反而起用受到总统任命的着名政治家以陆军少将的名义进行指挥。
虽说是正规军,其实充其量也只不过是群武装团体。毛奇之所以将其称为「拿着武器的百姓在荒野上进行追逐游戏」,且没有派遣将领前来观战也是其来有自。
然而为了让全体国民与这场战争牵扯上利害关係,唯一能利用的也只有在地人的荣耀了。事实上要在最短的时间徵募到最多的兵力,当时也只有这个方法可行。
另一方面,南方邦联虽然比北部早了一年採用徵兵制,实际上的状况却没有太大差异。士兵脱队、逃兵或是擅自离队的情况,在他们的部队里甚至比北军更加严重。士兵们讨厌受到束缚,甚至会呼朋引伴一起离开连队。
要注意的不只是军力的编成而已。
从战术层面来看,当时的战斗依旧是沿袭拿破仑战争时的战法。步兵所使用的武器——步枪的大幅改良,与老旧的战术之间出现了不平衡的状况,因此造成了士兵的大量伤亡。
正如前面所述,即使是所谓的正规部队,也只是由名为义勇军的民兵拼凑而成,因此不可能让所有士兵统一配备制式化的步枪,光是联邦军自己就使用了将近八十种步枪。直《要说有哪种步枪是标準装备的话,那就是口径0.85英吋的前装式击发步枪,老手用这种枪可以在每分钟发射三发子弹。依照战术书所记载的迎战策略,一般应该是在近距离全线射击以阻挡敌军攻势,最后再以刺枪术进行接近战来分出胜负。
而让此情况大幅改观的主因,就是被称为米尼弹的圆锥形子弹的出现。
由同名的法国军人所发明的这种新式子弹,与使用至今的圆形子弹相较之下,在射程以及稳定性上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其有效射程达到两百至两百五十码,优秀的射手甚至可以在半英哩之外的距离进行狙击。因为这种子弹的出现,步兵的火力变成拥有墨西哥战争时代两倍以上的杀伤力,面对这样的火线进行正面突击根本就是自杀行为——然而问题在于当时的将军们,仍旧低估了步枪在平地能够发挥的火力,即使是被喻为智将的李将军也不例外。
至于当时步兵战的实际情况,如果是在平地层开会战,步兵会以两干到两干五百人的旅级人数,拉出大约一千码长的战线成为两列横队,再以鼓声统一步伐前进:射击时则是一面做好重新装弹的準备,一面进行立射及跪射。上尉,有时甚至是上校或少校,都会依照指挥官应站在前线指挥的原则带头领导士兵。除了怒骂吼叫外,还会挥舞手枪或是军刀来激励士兵,其它的将校或军官则会位于后方监督,避免有士兵脱队。在两军遭遇之后,战列中闪起刀光剑影,军旗不断飘扬,到处都是响亮的军号声以及震撼的鼓声,副官则是骑着马驰骋来回传达军令——虽然这样的光景看似无比豪壮,然而在近距离使用步枪所导致的无谓死伤,可以说是必然发生的结果。
然而,如果要把战争如此悲惨的责任全都归罪于将军的无能,也实在是说不过去。
毕竟当时还没有发明无烟火药,战场上瀰漫着浓密的硝烟,使得指挥官无法看清战况:而用来进行战斗指挥的连络方式,就只有派遣传令兵骑马前往转达而已。在大规模的会战中,即使是再怎么高明的将领都无法实时判断出战斗的趋势,而将军们在战场上所能进行的指挥,就只有投入预备兵力的时机以及撤退命令等需要判断的重要决定而已。指挥战斗时最为需要的战场秩序,也只能以兵力的消耗来勉强维持。
虽然存在着所谓的炮兵部队,不过当时的野战炮大都是由炮口装填,像是被称为「拿破仑炮」的十二磅滑膛式青铜炮、或是被称为「帕洛特-加龙省」的铁制三英吋线膛炮等等都是。在步兵因为步枪的进步使得交战距离拉长之后,野战炮的过短射程不但无法有效提供掩护,炮弹的命中率也不高,因此炮兵只有在防守时使用榴散弹的状况下,才能提供有效的战力。
总是令人感觉英勇无比的骑兵,在这场战争里头也仅限于负责侦查或是进行闪电袭击。受到欧洲那套以白刀战进行突击的战法所影响,骑兵没有被用来与步兵相互配合的理由也与炮兵相同。
席捲欧洲的拿破仑三兵战术,是统合运用步兵、炮兵与骑兵进行陆地战。而让这种在当时已沦为常态的战术无效化的主因,就是步兵因为步枪的进化而延长的作战距离。战场上的标準武器——也就是步兵所携带的步枪,一旦在技术上有所进步,就会大幅影响到战术层面,前述的状况就是最好的例子。
就这个意义来看,南北战争是最后一场使用旧式战术的战争,同时也是新型态战争的开端。然而在这种过渡时期所使用的战术,以及军事技术的不平衡却导致战争中的死伤率极高的代价沉重。换句话说,这些都是用士兵的血所换来的结果。
在这场战争中,初次展现出集中炮火对上密集步兵的恐怖威力,同时也成为最为显而易见的例子。
即使将前述毛奇的看法视为极端的例子,在新大陆上出现的这场形式崭新的战争,在欧洲的先进国家眼中,也只被当作是旧殖民地所爆发的内战,并没有积极地从中吸取教训。因此他们在普奥战争、普法战争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都付出了相同的代价——而且由于栓式枪机步枪以及机关枪的发明,造成这种不均衡更加扩大——使得这几场战争的死伤人数远远凌驾于南北战争之上。
南北战争是一场奇妙的战争。
那是个通讯以及运输能力都不发达的时代。在这样的限制之下,将军们以集中战力、战场上弹药与粮食的后勤支持能力进行富有古典风格的战斗。但是兵器的进步以及战术的不均衡所衍生的混乱,使得他们再怎么用兵如神都徒劳无功。
战斗的胜负就这么消失在克劳塞维茨所说的「战场上的摩擦」——支配着战场的偶然以及不确定性之中。而在进入战争的最终局面之后,常常就只能仰赖野战指挥官的资贾以及判断能力了。
2
看到敌军在左右两翼一层开声东击西的战术,联邦军司令麦克莱伦企图突破因派兵增援两翼而显得战力薄弱的中央部位,藉此切断敌方的战线。
这是典型的拿破仑战术,而他自己也喜欢被比喻为拿破仑——他经常会引用拿破仑名言的错误解释——不过行事谨慎的他,若是要以法国的将军来做比喻,反倒比较像是帕杰诺或是贝当等人。他们都是「在元帅杖里头藏有政治野心,想像政治家们正密谋要打倒自己」的这种人。
拥有组织能力并且擅长后勤的这位将军,虽然在士兵之间拥有厚望,然而其决定性的缺陷就是缺乏担任野战指挥官的资质。提到他底下那些无能的幕僚,别说是要辅佐这样的他了,就连跟李将军旗下的猛将们——「石城」杰克森、「老泥炭」詹姆斯。隆史崔特、詹姆斯。B。史都华、安伯洛斯.希尔等人相较之下根本就是远不如人。像是尤利塞斯。S。格兰特、威廉。特库赛。谢尔曼,或是菲利普。舍利丹等等从士官学校出身、要是战争延长下去的话应该可以相当活跃的优秀人才,却因为政府不让常备士官分散到不同部队的方针,而没能被派遣到义勇军连队里头,因此无法登上历史的舞台。
虽然他拥有必须重视情报的远瞻观点,不过却非常欠缺分析情报的能力,而且负责收集情报的平克顿侦探社经常在报告中将敌方兵力夸大到将近两倍,因此造成他在面临紧要关头时常会有所犹豫。
无论如何,只要战端一开,两军士兵们的生命就会开始迅速地被消耗掉。
战斗从位于联邦军右翼的胡克部队第一军团与杰克森部队的炮兵战开始。
联邦军用「拿破仑炮」所发射出的榴散弹,虽然只是把铅弹塞进马口铁罐后再发射出去的粗製炮弹,换句话说就像是巨大的散弹枪一样,不过却把杰克森部队的伏兵连着玉米田一起打成了沾满鲜血的肉块。之后胡克的第盯印第安纳部队与杰克森的得克萨斯旅团持续着一进一退的激战,但是兵力及火力都佔上风的联邦军逐渐取得了优势。
而在这个局势之下,麦克莱伦犯下了这天的第一个错误——也就是拿破仑在滑铁卢所犯下的相同错误。
他错失了用来巩固佔领地区并且扩大战果的第二波攻击,也就是曼斯菲尔德第12军团的投入时机,导致李将军在投入隆史崔特的预备部队之后成功夺回优势。在这场激战当中胡克有一只脚被打断,曼斯菲尔德也受到重伤,在送回后方之后不治身亡。
另一方面,在战线中央蓄势待发、等待突击命令的萨姆纳第2军团冲动地自行展开了突击。萨姆纳这男人可以说是「彼得法则」的典型——也就是在阶级社会中,每个人最后都会升迁到他们能力无法胜任的位置。而他就这么因为后续投入的战力无法连贯,而被杰克森的预备部队打得溃不成军。讽刺的是,这个惨痛的失败,却使得萨姆纳手下的两个师团被迫来到李将军拉起的战线中最为薄弱的位置,因而与开头所提到第6阿拉巴马大队的数个中队上演了一场足以让没没无名的农田小径成为史迹的惨烈战役。
至于在联邦军的左翼,为了瓦解南军南侧部队而展开行动的本赛部队误判了渡过安提坦一河的时机,还为了夺取一座小小的石桥,居然用上了联邦军的四个师团跟敌方展开了封锁线的一个连队交战。
对李将军来说,这局面正是关键时刻——也是南方邦联军最大的危机。
要是萨姆纳或是本赛的部队突破中央,战线就会被完全切断,李的部队肯定会如麦克莱伦所期望的遭到包围然后被歼灭:而失去身经百战的将军们以及精锐野战部队的南方邦联,将会再也无法获得胜机,而麦克莱伦的面前就会开出一条直通里奇蒙的平烟一大道——原本应该是如此的。
《鲜血小径》的惨状正虹其名。
在下陷的农田小径上留下数量惊人的青色军服之后,敌军的第一波攻势终于撤退了。令人惊讶的是在这个时点,守备军完全没有任何的伤亡,然而敌军的第二波攻势随即伴随着可怕的吼叫声蜂拥而上。他们停下来站着开枪,即使中枪之后还是依然保持站立不动。负责守备的这几个中队,所有人都忙于几近于非人道的作业,那就是在开枪之后将子弹马上重新上膛,并且在装填完毕之后,立即暴露在敌方的枪林弹雨之下开枪。把枪膛里的黑色火药与子弹塞紧,在雷管装入枪管之后扳起撞针。只要在準星里头捕捉到类似人影的东西,就随着号令扣下板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与激烈的冲击。浓密的硝烟袅袅涌出。然后再度装填。
每当反覆着这恐怖的作业,敌军的人墙就逐渐瓦解:被敌方的反击命中的同袍,也因为身体的某一部分被打碎而倒下。
在这宛如温泉关战役(注2)的状况之下,应该用勇气、信念或奉献这些说法来叙述的崇高理想早已灰飞烟灭。充斥在这个空间里的,只有否定人类存在的无机物质。
装填。
举枪瞄準。
爆炸声与冲击。
再度装填。
若要说有什么可以打断这不断重複的行为,就只有在满足弹药用尽或是部队全灭这样的物理条件时而已。而就像是开始出现这样的徵兆似的,射击的节奏开始出现微妙的杂音。
然后,奇蹟发生了。
3
马克军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只是他。
就连那位面临到眼前的危机后,开始命令留置到最后的预备人员——直到前几天都还是厨师或店员的新兵们、从尸体手中拿起枪加入战局的李将军,也不知道麦克莱伦究竟有什么企图。
由青服所组成的波浪停止了,并且像是退潮般地开始后退。
战局即将进入最紧绷的时刻。李将军这方战线中央的裂缝已经无法完全修复,只要对方再加把劲就可以彻底突破了。虽然萨姆纳部队的战力消耗迅速,攻势也已经达到了极限,不过麦克莱伦阵营后方还有一支完好无缺的预备部队——也就是富兰克林所率领的三万大军,以及一支超过万人的骑兵队仍然按兵不动。只要下令让这些预备部队朝着几近瓦解的中央战线突击,就可以为这场会战,不,应该也可以为这场南北战争划下最后的句点了。
后世的历史学家、军人、政治家,甚至是住在美国北部的所有居民,将会不断质疑联邦军总指挥官此时所採取的行动。
麦克莱伦到底做了什么?
之后公开的资料若是可信的——那他根本什么也没有做。这就是问题的答案。
至于麦克莱伦当时犹豫是否要投入预备部队的原因,至今仍未得到充分的解释。
而且基于梢后将会提到的理由,也不可能对他本人质询这件事情了。
大概是他在判断战况时出现决定性的错误,造成他认为自军的右翼以及中央陷入危机,才因而转为採取守势吧。胡克与曼斯菲尔德等指挥官战死的消息——虽然胡克只是受到重伤而已——或许也影响了他的战况判断。
即使只是暂时的撤退,但只要是撤退命令,都会是比进攻还要困难的选择。就军事上的常识面言,部队的向心力也会因此受到影响。
虽然麦克莱伦所率领的是一支大军,不过却是难以管理统制的义勇军集团,最重要的是其中担任指挥官的将军们问题多多,使得矛盾的命令在战线各处交相传递,司令部已经无法掌握自军各部队的所在位置。而过度拉长的战线各处充满等待后送的死伤人员,隆隆的炮声淹没了他们的悲呜。
在这样停滞又混乱的状况中——就像是那些廉价庸俗的美式电影一样,从哈普斯渡口经过了二十七公里的强行军后抵达战场的安伯洛斯。希尔部队加入战局,使得当天的战斗面临了最为戏剧化的展开。
有如象徵了这场会战的混乱般,希尔部队的士兵们穿上从联邦军仓库「徵收」来的青色制服,朝着本赛的部队展开突击。
正如克劳塞维茨所言,「摩擦」支配了整个战场。
在这个由「摩擦」所引发的巨大漩涡中,原本想要撤退到后方的麦克莱伦,就像是融合了偶然与不确定的要素般,被一颗钻过战线缝隙飞来的圆锥形米尼弹,打碎了他充斥着巨大野心的头盖骨.
因为他的死而陷入无比混乱的联邦军落荒而逃,留在战场上的只剩下一万两千名北军,以及一万名南军的尸体。
在《鲜血小径》的血战中奇蹟生还的人——之后移居至西部成为作家的马克.吐温军曹,在宣告这个凄惨日子的终结来临的落日之中,目击了命令部队集合转为追击的那位指挥宫的英姿。那位骑在名为「旅行者」的铁灰色马匹上头,有着灰色头髮的高大男子。以表情丰富的茶色瞳孔睥睨着四周,传说中的兵法家。然而马克并不晓得。不,即使是那位李将军,在这个时点上也无从得知。
他们都不知道这位指挥官攻进华盛顿所带来的军事胜利,将会为这个国家带来什么样的未来——。
不只是他们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