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操场上,独自轻轻深呼吸。
然后,她奋力沖向放在地上的球,并用自豪的右脚猛力一踢……但是,球大幅偏离球门,往别的方向飞去。这对她来说是非常难得的大失误。
「……花莲呀!你刚刚在踢什么啊!我难得把罚球让给你踢的欸!那还不如我自己踢。」
「啊哈哈,小铃对不起。稍微搞砸了。」
「你最近练习真的都心不在焉的……发生什么了吗?」
「嗯?没事啦~没事没事。」
「是吗?没事就好……」
看见花莲一副打马虎眼的口吻,被称呼为小铃的少女向她投以讶异的目光。但是,花莲依然当作耳边风的样子。她并非没有注意到友人的视线,而是装作没有注意到。
接着她焦躁不安地轻轻踢起操场地面——尘土飞扬,最终消失在空中。然而这么做也无法平复她的心情。
花莲现在正和几个社员进行女子足球社的练习。但是,佔据她脑中的并不是社团活动……而是之前在屋顶上久违与青梅竹马见面的那件事。
后悔萦绕在她脑海内挥之不去——应该让自己更像个惹人怜爱的女孩,即便只是表面工夫也无妨。因为被他叫出来见面而兴奋起来,不小心在他面前展现出不加掩饰的自己了。也许只要用更多的谎言巩固假面,说不定就能哄骗那个温柔的人了……
没错,花莲是这么认为的——她不认为自己有必要照他所说的向他道歉。错的就只有他,自己完全没错,因此没有必要道歉……虽然她不是个坏到骨子里的人,但只有这点是她的核心想法。
然而,即使如此……即便认为自己没有错,之前那件事她也有深深的感受——因为她本以为能和他和好了。她本以为能再度与最爱的他在一起,然而在难得的重逢后,却没有一点进展,甚至又与他拉开距离了,因此让她十分失落。不只在房间里大哭,社团活动也拿不出实力……她还没有从诀别之夜中有所前进。
「唉……」
她思考着,为何人的感情无法如己所愿呢。
如果——能轻易放弃就好了。她也这么想过了,然而她发觉那是极为荒唐的事情,因此叹了一口气。如果能轻易捨去就不会这么辛苦了。她已经注意到了,这份心意就宛若诅咒。
所谓恋爱,就是直到得到对方为止都会持续侵蚀心灵的烦人诅咒。既无法无视,也没有治疗手段……大人应该会说「时间会解决一切」吧。但那是骗人的。因为所谓恋爱是个不治之症。治不好的病根本不可能靠时间解决。所以自己必须要得到他——
花莲对自己得出的结论感到束手无策。此时,她看见他与雪缝走出鞋柜区。看来那两人要亲密地一起回家了。花莲下意识地咬紧嘴唇。
「那里是我的位置啊……」
花莲用他人听不见的音量自言自语——真的感觉很不爽。她用了谎言接近他,居然得到了最佳的结果……但花莲注意到了。这并不只是不爽,而是因为羡慕才不爽。
花莲很羡慕原本只是同班同学的她,现在却与他建构了能一起回家的关係……花莲无法抑制自己的想法。现在的花莲与她的立场完全颠倒,虽然原本是他的青梅竹马,但她在那晚丧失了这一切。
她内心萌生了微小可爱的杀心。她注意到自己又再次忍不住那份杀意,使它缓缓浮上心头,于是她慌慌张张地将其压回内心深处。
「…………」
花莲心想继续看着他们也无济于事,于是準备将注意力拉回社团活动时——雪缝忽然开始泪如雨下。
看起来他们没有吵架,而是女方突然自己哭了起来,然而花莲的直觉相信——他又伤害了爱上他的女孩子。随后,雪缝便流着泪跑走了。而他并没能追上去。
「……阿空又把女孩子弄哭了呢。」
她冰冷地咕哝着,她自己也对自己的声音感到惊讶。其中带有怜悯……她对于或许与自己一样,都有相同伤口的雪缝带有类似怜悯的心情。
所以,这或许是花莲自然而然採取的行动……她对身边的同伴说了声「抱歉,稍微有点急事,我离开一下喔!」后,便上前去追哭着逃走的雪缝。她对自己的体力很有自信,追上对方并非难事。
于是,花莲找到了她。雪缝正坐在公园的鞦韆上,仍然拚命擦着不停流出的泪水……不可思议地,花莲并不觉得对方「活该」。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吧,现在的雪缝与那一夜被他拒绝而哭了的自己看起来有些相像。
「阿空对你做了什么吗?」
「呜…………花屋敷、同学……?」
「好久不见!有精神吗?」
「……看到这个样子还问,你脑袋有问题吗。」
「啊哈哈。确实好像没什么精神呢。」
花莲说着,接着往雪缝走去,并在离对方有一点距离的位置停下脚步。并没有打算坐在另一个鞦韆上。
「虽然不太懂,不过是阿空害你受伤了对吧。」
「……不是。我是……自己受伤的……」
雪缝说完,用制服袖口擦着似乎没有要停下来的泪水。她的袖口早就已经湿透了。花莲注意到这点,冷笑了一声:
「不是,雪缝同学——是阿空害你受伤的喔。」
「…………」
「阿空真的很擅长伤害女生呢~而且大概还没有自觉吧?这世上渣男多得数不清,但像阿空那种超级中央空调男,可没有几个呢。唉呀……没想到我和一个这么可怕的男生当了青梅竹马呢……」
「唔——我说了不是!我才不是被空同学害得受伤的!」
「那你为什么在哭?」
「…………无聊的挑衅……」
看来花莲是刻意说他的坏话,藉此让雪缝生气,以挖出她哭泣的理由。但是雪缝注意到花莲的意图,而看向对方——雪缝带着充满敌意的眼神望着对方回答问题:
「空同学说他喜欢色町同学呢。」
「…………」
「所以我才因冲击而哭了……更正确来说,还有其他很多原因……但我没有必要对你说——怎样,花屋敷同学?深受打击吗?」
那是雪缝的攻击。因为她认为依然喜欢他的花莲听到这个事实,也会深受打击,才把这个情报说出来——这是她送给管自己閑事的花莲的反击。
然而,花莲听此只是刻意地耸耸肩。用轻鬆的口吻继续说下去:
「嗯?还好啊?我只觉得『啊果然是这样啊』而已喔?」
「……你注意到空同学的感情了?」
「算是吧。而且阿空在失忆前就喜欢色町了啊。」
「咦……是、是这样吗?」
「嗯,没错。所以我隐约发现阿空又喜欢上色町了呀~不如说,正因为如此——那时我才想杀了色町同学嘛。」
「————」
听到花莲若无其事地说出动机,雪缝吞了一口气……她为什么只凭他原谅了自供『是我杀了你』的色町,就知道他又喜欢上色町了呢——雪缝思考着,而花莲则轻轻一笑后回答:
「因为我是阿空的青梅竹马呀~他在想些什么,我是最清楚的人喔。只有这个地位,我不会让给别人。」
「…………」
「我当然没有任何确信啦……但是我觉得就八九不离十了呀?我当时无法放过得到阿空原谅的色町,一想到阿空可能又喜欢上色町了,忍不住就动手了呢~」
花莲一副没有反省的意思。雪缝对她抱持了厌恶感,而花莲看见这样的她,露出了别有含意的开朗笑容:
「唉呀,别管我的事了,现在问题是雪缝同学你吧?——听到阿空喜欢色町,而被阿空害得受伤的雪缝同学?」
「……我、只是擅自喜欢上空同学,又擅自被他甩了而已。不是空同学害我受伤的,而是我自己伤了自己……」
「是这样吗?我觉得那还是阿空害你受伤的欸——因为你稍微想想嘛。要是阿空没有那么温柔的话,雪缝同学也不会伤成这样了不是吗?」
「…………」
「阿空就是这点不好呢~……莫名迟钝,却又莫名敏锐。他虽然很温柔,但那只是因为他个性太天真了而已啦!真的是很希望他改改呢。」
「没有、这种……」
「我就直说了吧,如果雪缝同学喜欢上的人不是阿空的话,就不会受伤了喔。」
「…………」
雪缝无可反驳。见此,花莲感到些许罪恶感……花莲本性并不是个伤害他人会开心的坏女人。只是事情一扯到他,就管不住自己了而已。因此,她并不打算用嘴巴在雪缝的伤口上洒盐——但由于对他感到不满,而把话都丢到雪缝身上了。
「如果雪缝同学你喜欢上其他平凡的男人,就绝对不会伤得比现在还严重。不论恋情有无开花结果——你都不会哭成这样吧……阿空就是这种男生喔。能让女孩子彻底迷上他、不顾前后地爱上他。所以才有错呀。」
「……那不是空同学的错。而是因为我陷得太深……」
「不好说吧。我当然觉得我没有错喔?所以我觉得雪缝同学也没有错,但那要看你自己怎么想了吧?」
「…………」
「雪缝不这么认为吗?明明那么温柔地对待自己,却不带给自己幸福,那种男生简直烂到透顶吧?」
雪缝听到花莲的这句话,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前几天,雪缝也才刚对他吐露了一样的想法,而伤害了他——花莲一脸无趣地继续说着:
「阿空就是不肯捨弃我们啊……儘管嘴上说着『我对你这种女人完全不感兴趣』,但心里根本完全不这么想。阿空真的很不会说谎呢……他就是不肯拿走我们心中的希望;也不肯主动离开我们。所以,我们才一直放弃不了他呀。」
「…………」
「这下你明白了吧——都是阿空的错喔。全都是阿空的错。我没有错。另外你也没有错。所以,你的心情……想杀了阿空的心情,其实没有错喔。」
「————!!少瞧不起我了!」
雪缝大叫,从鞦韆上站了起来,用她那泛着泪水的美丽眼睛瞪着花莲……不过花莲只是耸了个肩,咕哝着:「你不明白就算了啦。反正我也不是想来救你的」。
雪缝瞪着花莲,而花莲则是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两人僵持了一段时间后……雪缝带着坚定的步伐走出公园,在穿过花莲身边时,对她说了一句:
「晚点联络你。」
「咦……?联络什么?」
「我和空同学谈判的地点……我也会告诉你。你给我来,我会让你见识我的觉悟。」
「觉悟……?是什么觉悟?」
「啰唆。到时就知道了,你乖乖等着。」
雪缝说完,擦着还没有停下来的几滴眼泪,踏上归途。花莲望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心想或许说得太多了。或许是因为雪缝与色町不同,不是他当作异性喜欢的对象——严格来说雪缝并不算是情敌,才不小心嘴滑了。
而且,现在的她有点像推他之前的花莲——当与他解除青梅竹马关係后,心中开始酝酿出爱意的那个时期。所以花莲才想稍微管管閑事也说不定……明明管她有没有受伤,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唉,彼此加油吧,雪缝同学。」
——当然,如果阿空爱上了雪缝同学,到时就不会留情了。
花莲在心中自言自语,往学校走回去——或许总有一天,自己所拥有的这种激进的感情,也会有收敛的一天。不过那是现在完全无法想像的未来,花莲不禁露出苦笑,原路折返。
◆◆◆
「…………」
我独自回到房间后,紧紧盯着手上的手机。上面显示着雪缝霙的电话号码。我望着它已经过了十五分钟了。
……不可能什么都不做。我没有发现雪缝的真意——明明对我还有依恋,却逞强继续和我当朋友……也许是我刻意不去注意。因为我害怕察觉到这点,而在无意识之间忽略了这点……我这人真的——
事情发展到现在,我想起昨天没有向色町告白的理由……因为我内心某处明白,雪缝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所以才无法在那时告白。因为我不认为在那种状况下告白并没有问题……既然内心明白到这种程度,那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能察觉到雪缝的心情了。为什么我却逃避了呢……
但是,已经不能再后悔了。虽然心中还不停地自责,然而沉浸在自我厌恶中、浪费时间是最要不得的。所以我必须好好和雪缝聊聊——
「…………」
明明知道这个道理,但我还是无法按下通话。
我自己想做的事情很明确——我想向她道歉,仅此而已……既然事已至此,我也说不出『想变回朋友』这种任性的话。明知自己伤害了她——却还期望今后也能当朋友,这种事我做不到。
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要放弃至今与雪缝所构筑的关係。我们已经无法继续相处,而要断绝彼此的关係。虽然知道彼此以后将是陌生人,但是……我不能再让她逞强了。
那是我能展现给因我而受伤的她的最大诚意。
「……好。」
一而再再而三的思考后,我终于下定决心……也许我不应该在事发当天就打电话给她吧……但我不能用这种理由逃避,因此按下通话——
我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听着不停迴响的拨号声。我紧张地吞了口口水。首先要谢罪,然后约好独自见面,解除朋友关係——我规划好今后的行动,让心情平静下来,然而不久后却听见『您所拨打的号码——』的声音。我吐了一口气,挂断电话……唯有完全联络不上就断绝关係是让人讨厌的啊……
当我如此心想时,手机忽然发出一声轻快的『叮咚』。我看了一下,似乎是LINE讯息。发送人是雪缝,上面写着:
『明天放学后,来月吉公园。』
我对此回答了『了解』……看来她现在还联络得上。而她之所以不回我电话,或许是因为不想听到我的声音吧;还是说,她现在虽然还能用LINE,但没办法好好说话吗……
我思考着,把手机放在一边,躺到床上……明天会如何谁也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我已经伤害雪缝太深了,因此我在心中发誓绝对不再伤害她,接着闭上了双眼。
光阴似箭,时间来到隔天放学后。
我怀着一抹『为什么会选在这个地方……』的疑问,踏入了我失去记忆的公园。明明时间才过下午四点半,外头已经黑了。我感受着一月白天的短暂,摩擦着发寒的双手。今天比昨天还冷了很多。
我走到公园的长椅,她已经在那里等我了。她低着头看着地面,注意到脚步声后看向我——与之前一样,她头上仍戴着我送的蓝花髮夹,整理她那漂亮的白色秀髮。
「……空同学。」
「我可以坐在旁边?」
「嗯……」
得到许可后,我坐在她的旁边——隔了一人份的位置。我其实并不想把距离拉这么远,但我认为不能靠得太近,才稍微隔了一点距离后,坐到长椅上。
「…………」
雪缝注意到我的动作,微微露出了寂寞的表情……我带着『是不是又伤害了她』的不安,静静地打破寂静:
「昨天那件事——不如说,至今所发生的一切,我真的很抱歉……」
「…………」
「我没有发现你在逞强。明明只要努力去察觉,就能察觉到的……但因为我很自私,才断然认为雪缝与我在一起也完全没问题了……对不起,雪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