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輕小說家的生活方式

我们搭乘计程车跟电车，从横滨前往编辑部所在的饭田桥。

抵达编辑部后，负责迎接我们的是两位编辑。

其中一人是山之边达明。

他是小太郎的责编，听说二十七岁。顶着一头亮色系的头髮，戴着细框眼镜。身穿花色清爽的衬衫搭卡其裤。长相跟穿着都偏年轻，就算说他是大学生，应该也有不少人会信。

另一人是──剑崎比与子。

头髮高高扎起，目光锐利。只看脸的话整个是职业女性，穿着却是走T恤搭牛仔裤的休閑风。

T恤还是黑底上面有骷髅头、火焰和鲜血的恐怖图案。八成是剑崎小姐喜欢的国外重金属乐团的T恤。有安排跟作者见面或外出等行程时，她都会穿正式的西装，平常上班则大多穿重金属T恤的样子。

所以我也是第一次看见剑崎小姐穿重金属T恤。

因为我从来没有临时杀进编辑部过──

「……我明白两位的意思了。」

山之边先生依序看了看我跟小太郎的脸，严肃地说。

我们两个被带到大楼里的会议室，隔着长桌与剑崎小姐、山之边先生相对。

作家有问题行为的时候，会先由责编跟他谈。

顺带一提，剑崎小姐是PX文库的副总编。

安排让我们四个私下谈话──可以视为这起事件是交给她处理吧。

「小太郎老师想把前几天发售的《女神无双》第一集，在网路上公开全文，然后将已经写好的第二、第三集也投到网路上，之后也想继续写续集……我能理解小太郎老师的心情……但编辑部很难答应这个要求。」

山之边先生语气愧疚，却直接地表示拒绝。

「为什么？小太郎的作品第一集就被斩掉了吧？也就是说……它做为商品的任务已经结束。既然如此，之后要怎么处置它不是作家的自由吗？」

「那个……总、总之这种情况没什么前例可循，我们不能轻易下达许可。在这种时候随便做决定，对小太郎老师不一定有好──」

「──没用的，山之边。」

这时，剑崎小姐从旁插嘴。

锐利如刀刃的声音刺过来。

「小太郎老师也就算了，那些社交辞令和自以为为别人好的借口，对这男人一点用都没有。因为他很清楚这一行有多么注重钱。对吧？阵内。」

「……是啊。因为我有位好责编。」

我尽全力讽刺她，在心中做好觉悟。

与剑崎比与子抗争的觉悟──

「剑崎小姐，请您告诉我。为什么不能PO到网路上？不用拐弯抹角，请告诉我编辑部的真心话。」

「真心话呀……这还用问吗？我们员工只是在为公司的利益做事而已。」

她先讲了一句开场白──

「从结论来说──我们不想公布一集腰斩这件事。」

才如此说道。

「把第一集所有的内容PO上网，大家当然就会知道这部作品第一集就被斩掉。编辑部不希望这样。」

「……意思是，编辑部想继续欺骗读者？如果读者知道它一集腰斩，书会卖不出去，所以编辑部想隐瞒这个事实继续卖书……」

「讲得直接一点，就是这个意思。」

剑崎小姐没有否认。

轻小说腰斩时，经常不会公布。偶尔会有作者擅自说出来，编辑部主动宣布哪部作品腰斩的情况却极其罕见。

理由非常简单──读者知道作品被斩掉，书会卖不出去。

「可是我──不认为隐瞒这件事有错。你也知道吧？轻小说的腰斩，严格来说并不是『腰斩』。」

「…………」

所谓的腰斩，本来指的是漫画、小说等连载作品，因为不受欢迎等原因不能继续刊载的状态。

但轻小说大多是直接出成文库本，不是杂誌上的连载。

明明是以一本书的形式出版，却只有少数作品是单本完结，大部分的作品都是以会有续集为前提出第一集，是相当异常的媒体──那就是最近的轻小说。

「编辑跟轻小说家说的腰斩，正确地说并不是腰斩，而是报告『以目前的销量来说，无法安排出版续集』这个事实。假如之后人气有所提升，编辑部当然会拜託作家继续写。」

「……别讲这种好听话了。您也明白吧？这样的奇蹟不可能发生。」

决定腰斩的作品因为口耳相传的关係蔚为话题，人气窜升？

这样的奇蹟──不可能发生。

当然不是没有前例……但真的非常、非常罕见。被斩掉的轻小说，九成……不，九点九成都会直接结束。

因为──编辑部不会为腰斩的轻小说做任何事。

用来宣传的劳力及宣传费，通通会拿去给有前途的新作或人气逐渐上升的作品。编辑部会为决定腰斩的作品做的事，一件都没有。

除非他们愿意伸出援手──否则不可能发生奇蹟。

因为，作者能为看都没人看的书做的事，一件都没有──

「奇蹟确实很少……不对，是不可能发生。可是，无论奇蹟发不发生，能不能扭转腰斩的结果，我们都必须把现有的书卖出去。出版社必须尽量多卖掉一些库存，多少赚一点钱回来。」

剑崎小姐冷静地说。

作家的版税，在印书时会决定要支付多少。

例如印一万本六百日圆的书，当下就能确定可以拿到六十万日圆的版税（版税率以一○％计算，也不考虑预扣所得税等税金的情况下）。

讲得极端一点，书卖不卖，作家拿到的金额都不会改变，除非再版或再刷。

不过──出版社不一样。

书卖不掉就会变成库存压力。

「对你们作家来说，被斩掉的作品多卖一本少卖一本，都不会影响收入。可是我们出版社不一样。即使是腰斩作，也必须想办法多卖几本。当然不只是金钱问题。」

讲到这里，剑崎小姐面向小太郎。

「小太郎老师……妳是不是已经觉得，被斩掉的《女神无双》第一集卖不卖都无所谓？」

「……这、这个──」

「就算出不了续集，妳不会希望自己以职业作家的身分出的第一本书，能让更多读者买回去看吗？」

小太郎的脸上浮现迷惘。

啊啊──没错。

这确实是个盲点。

接获腰斩通知时，作家就会觉得一切都结束了──可是，腰斩与绝版不同。

不会出续集，并不代表书会停止在市面上流通。

虽然销量奇蹟般地提升的可能性近乎于零，还是有可能慢慢卖个一、两本。儘管是少数，读者还是会逐渐增加。

如果作家刻意公开「这部作品腰斩了」──

负面印象会扩散开来，愿意买书的读者肯定会减少。效率高的书店，搞不好会立刻将那部作品下架──将贩售空间让给作者跟编辑部都还没放弃的书。

「完全以会出续集为前提撰写的作品，一集就被斩掉，我们也不好意思隐瞒这个事实……但小太郎老师的《女神无双》不愧是新人赏得奖作，一集就做了漂亮的收尾。我不希望妳刻意宣布不会出续集，亲自抹消作品卖出去的可能性。」

剑崎小姐微微低下头。

「从编辑部的角度来说，为了让作品之后能被多一些读者看到，我们不希望妳宣布它已经腰斩，也希望妳不要在网路上公开这部作品。请您多加配合。」

「唔……唔唔。」

小太郎困惑地低下头。我在桌子底下握紧拳头。

剑崎小姐还是老样子，中肯到残酷的地步。

让书多卖出去一本也好，那就是我们编辑的工作──她用坚定的态度如此宣言。到头来应该全是为了钱，但她毫不掩饰这个事实，反而让人觉得很诚恳。

我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陷入沉默──

「小太郎老师新作的大纲，你似乎帮了不少忙。」

剑崎小姐再度面向我。

「……为什么这么认为？」

「看得出来，大纲的写法一模一样。你以为我看过几份你写的大纲？」

她轻轻耸了下肩膀。

「小太郎老师说她想在网路上继续写《女神无双》的后续，那新作呢？」

我跟小太郎没办法马上回答。剑崎小姐好像将我们的态度视为答案，眯起眼睛。

「这次，小太郎老师的大纲一下子就通过了，你们该不会──觉得功劳全在自己的身上？」

「……咦？」

「大纲本身确实是不差，不过通过企画会议最关键的理由──是因为山之边热情地推荐它。『这部作品由小太郎老师来写，一定很有趣。这次我绝对要让小太郎老师的作品变成人气作品』。」

「…………」

「新人的出道作卖不好……而且第一集初动不理想，讲白了点，一半以上是责编的责任。错的是没办法把它包装成一部会卖的作品的责编。如果是实在不好包装的作品，问题就出在责编没那个能力，还敢接下这部作品。」

真的讲得很白。

「《女神无双》卖不好……我就直说了，最大的原因在山之边身上。」

真的讲得很直。

「所以山之边是最愧疚的。出道作的下场不如人意，所以他无论如何都想让新作大卖。不仅如此，《女神无双》决定腰斩的时候也是，山之边直到最后都在拜託总编『拜託让它继续出』──」

「别、别说了，剑崎小姐……这不是该讲给作家听的事。」

山之边先生语气沉痛地说。

接着，他望向小太郎。

「……《女神无双》因为插画家的问题和延期发售，给小太郎老师添了许多麻烦，我深深反省着。拿到那么精採的稿子，却害它一集就被斩掉，真的很抱歉。」

「呃……别、别这么说！山之边先生不需要道歉！我不觉得是你的错！」

山之边先生站起身，对还是高中生的少女深深低下头。我认为这是诚心诚意的谢罪。因此小太郎反而觉得不好意思，相当不知所措。

「……第一次看到您寄来参加新人赏的作品时，因为太有趣了，我看到起鸡皮疙瘩，有种被人拿随便打磨过的原石痛揍一顿的感觉，所以成为这部作品的责编……我真的很高兴，绝对要让它大卖，所以我拜託了好几次『弥助』老师，好不容易让他接下工作……」

「计算型」的我──思考模式比较偏向编辑的我，完全能理解山之边先生的想法。

《光彦的冒险》很有趣。

然而这部作品，明显不符合现在的市场趋势。又不是能用一句话说明内容的作品，非常难以包装。试图靠人气插画家的话题性吸引读者的策略绝对没错。也有很多作品因为这个策略而大卖。

只不过，这次只有找人气插画家的缺点浮上了檯面。

「……我不打算辩解，全是我的责任。如果小太郎老师说不想继续跟我合作……我会辞去责编一职。不过，如果您愿意原谅我，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今后也想继续跟小太郎老师一起创造作品！我会拚尽全力，一定要让下一部作品大卖！」

山之边先生探出身子，用满溢热情的双眼凝视小太郎。

啊啊──可恶。

就是因为这样，才会令人困扰。

我宁可他是个坏人。

如果编辑和出版社是显而易见的人渣就好了。如果他们是打倒后会带给人快感的小混混就好了，例如那种在故事开头，为了让主角痛揍一顿才登场的免洗角色。

可是，此刻阻挡在我们面前的两位编辑，都是怀着诚意与热情工作的优秀社会人士。

轻小说界虽然充斥名为「销量」的毒素，却绝不是非人者栖息的魔境。

待在这里的──只有人。

世上没有恶鬼，只有兼具好坏两面的人。

无论是卖不掉的轻小说还是爆死的动画，相关人士中，没有人工作会故意搞破坏。在这个九成由金钱支配的世界，大家都只是在拚命挣扎罢了。

正因如此──才令人不知所措。

没人愿意当坏人，会不知道该恨谁才好。

「……谢谢你，山之边先生。」

小太郎喃喃说道。

「你愿意对我这样的小孩说到这个地步，我真的很高兴……不过，你希望我写的……还是『下一部作品』吧。」

这一刻──

小太郎彷彿放弃一切，喃喃说道的这一刻──为自己跟其他人的反差绝望，自嘲着承认是自己有问题的这一刻。

我心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