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不可以对妖怪掉以轻心。你跟一般人不同,特别容易被那些家伙们拐走。』
『我容易被拐走?』
『是呀。看得见妖怪的人特别容易成为他们的目标。容易被他们抓去吃掉或被利用;容易被他们喜欢或讨厌;容易被他们爱慕或憎恨。简单来说就是会让他们好奇到不行的对象。』
祖父过去曾一本正经地握住我的手,给了我这番忠告。
不过对于当时还年幼的我来说,他的话中之意我一点也没听懂。
『人家不想被吃掉啦。吃东西我是很喜欢没错。而且人家不想离开爷爷啦。』
『也对呢,爷爷也不想跟葵分离呀,我可不愿意看见葵被他们带走喔……葵,你要特别提防
鬼才行喔。』
『鬼?那种东西我看都没看过呢。』
『他们长得跟人类几乎一个样,所以你可能很难分辨吧。』
『他们是人吗?』
『不,他们不是人。跟人类是势不两立的存在。』
祖父大力摇头,否定了我的问题。
『他们罪大恶极,冷酷无情。为了野心慾望而不择手段,所有事情非得称心如意才肯罢手。所以,葵……只有鬼,是你绝不可掉以轻心的对象。』
祖父过去老是告诫我要小心鬼。
小心那些……
〇
「咚」地一声,我感觉到自己摔落地面。
「好痛!」
腰部受到猛烈的撞击,我发出微弱的悲鸣,摔成一副惨样。
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天花板上画着辉煌华丽到令人不快的群魔乱舞像,让我内心一震。
总而言之,一回过神来,我已身处在这个从未见过的大厅之内。
怎么回事?我觉得冷到不行。接下来才发现自己已全身湿透。
「葵。」
低沉而稳重,却又嘹亮得令人讨厌的嗓音呼唤了我的名字。
一个戴着骇人鬼面具的妖怪,突然凑近凝视着我的脸庞——就是在神社相遇,且收下便当的那个妖怪。
「你、你是今天早上的面具男!这一切、究竟是……」
我惊讶地大喊,按着腰部站起身。
我悄悄移动视线扫视周遭确认状况。这里是铺有榻榻米的大厅,灯光微暗,飘蕩着诡谲的气息。能确定的只有这地方的装潢十分华丽眩目。
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像摆饰品一样静静坐在屋内一旁的异形物体,全都是妖怪。
他们清一色身穿和服,各自戴着不同的面具。虽然无法一窥底下的表情,但我知道自己正在被他们观察着。因为从刚刚开始,肌肤表面就直接感受到一阵阵类似带有敌意的杀气,让我全身发麻。
彷佛像是一些与我对立的分子,终于抓到了我这个「猎物」。一股不祥的厌恶感静悄悄地缠上身。
我现在正被一群妖怪包围。
我知道自己一定脸色铁青。即使平常对妖怪已经算是见怪不怪了,但这种危急的状况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孤立无援。一股令人发凉的恐惧缓缓袭来,实在可怕。
重振精神后,我再次将脸转向眼前这个戴着鬼面具的妖怪。我想在场看起来能沟通的,也只有这一位了。
「……咦!」
然而他却突然在我面前蹲下,徐徐地摘下了面具。
我的双眼不禁瞪大——这家伙的真面目,就是祖父留下的黑白照片里的那个男人。毫无血色到不像人类的青白面孔、眼尾细长而明亮有神的双瞳、令人屏息般的冷冽美貌。毫无疑问地就是那个黑髮男子。
他眯起细长的双眼,脸上绽开优雅的微笑。仔细一瞧,这男人的头上长着尖锐似角的东西,眼珠是红色的。想当然绝非人类。
我马上就查觉到了,这家伙……这家伙,是鬼。
「心情如何呢?新娘大人。」
「呃?什么?」
鬼的一番话让我东张西望确认身旁,看起来并没有他所指的人。
「我是在问你心情如何唷,新娘大人。」
「你这意思是,在对我说话?」
「是啊。葵,我是在问你。你就是我的新娘。」
「……老实说,我搞不懂你在说啥,而且我心情一点也不好。」
我一本正经地回答。眼前的鬼不为所动,脸上依然浮现那张像是合成上去的笑容,只是点了点头。
新娘?这只鬼到底在说什么啊……
虽然外貌俊美,但对方是祖父嘱咐过要多加防备的鬼。这实在太诡异了。
身体好冷。对了,这么说起来,我全身湿淋淋的。
身上的洋装完全湿透,丝袜也破了,髮丝贴在脸上,想必妆容也全毁,成了一副惨样吧。一般情况来说,这身模样会让人觉得糗到不行,但现在的我似乎没有闲情逸緻管这些。
眼前状况令人一头雾水,所以羞耻心什么的也蕩然无存。大概是因为现在我体认到自己正面临能否捡回一条命,平安回家的紧要关头吧……
「大老闆,请恕我冒昧直言,娶人类小姑娘为妻这事,是否还是作罢比较好呢?」
一位戴着歪嘴火男面具的妖怪对黑髮鬼男说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对我极度反感。从歪嘴火男面具的边缘露出的红豆色头髮,怎么看都不像人类该有的。
「这种低贱的小姑娘,实在配不上大老闆您。」
听到这句话后,那些原先像摆饰般的妖怪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他们一边以摺扇或衣袖掩口,一边擅自评论着:「这话实在说得一点都没错」、「像那种人类小姑娘实在是……」、「丑陋」、「毫无用处」、「一脸穷酸样」——诸如此类的评语全都进了我的耳里。
说得还真过分啊……
不过这些根本无所谓,现在我脑袋里最优先的考虑,是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
这地方是妖怪的巢穴。目前我内心的焦虑程度,跟平常在路上遇到妖怪时相比根本天差地远。聚集在此的妖怪们,不是平常那种低等小喽啰,这一点连我都看得出来。在场全是高等妖怪,只要我一有鬆懈,就会马上被吃掉。
要逃出去才行,要逃出去才行。
从纸拉门的缝隙间我看见缘廊,我心想「就是现在!」然后抓準时机像只脱兔般沖往门外,企图展开逃亡。
「啊!那个小姑娘!」——妖怪们一齐站起身大吼。而我用眼角余光瞥见那个鬼男举起手制止了妖怪们。
就在同时,只有我一个人毫不犹豫地从拉门缝隙跑了出去,来到缘廊上。
这里的缘廊没有木板窗遮蔽,一般来说可以直接通往外头。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事实马上违背了我的预测。踏上缘廊后,眼前所展开的一片诡异光景,让我大大吃了一惊。我瞪大眼珠,急忙停下脚步。
「……嗅?」
眼前是一片我从未见过的世界。
我所站立的缘廊就像位于高空之上。看来这里是高楼建筑的最顶层,地面在遥远的下方。虽然能确认前方是一片笼罩在灯笼烛火之中的连绵屋檐,但那片光景很明显并不是我所熟悉的现代日本。
眼前的宽敞大道十分热闹,而我也能清楚看见,路上来来往往的全是妖怪。
到处都挂着写满「鬼门」、「鬼门」、还有「鬼门」,多到令人烦躁的旗子,以及大红灯笼。这里的建筑物并非高楼大厦或公寓,看来像是由古代日本的藏造式(注2:流行于江户时代的日本传统建筑,以砖瓦建造加上粉刷灰泥,以达防火与防盗目的。)建筑所构成的街景,产生一种类似京都的古街风情。而耸立于右方的硃红色建筑物则让人联想到古代中国。再远一点还能看见好几间大型寺院,以及像是把多座五重塔层层迭起的高耸建筑物。
然而,这些建筑物全都「看似某一种风格」,却又让人觉得与现实世界有哪里不太一样。看起来缺乏安定性、形状奇异,果然是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建筑物以複杂的形状座落各处,就像一座迷宫。这里确实存在着一股我未曾体验过的气息。我能确定的只是,眼前的世界的确非常热闹喧嚣。
「……」
连眼睛都不敢一眨,我环顾四周,发现一艘飘浮于半空中的古代日式木造船通过上空,不过在刚经历完各种冲击的现在,我也不怎么惊讶了。
完全搞不懂,这个世界让我毫无头绪。
脑海深处浮现而出的正是「异世界」这三个字。
冷风呼呼地吹上来,捲起我的髮丝,让我不禁一阵踉跄而跌坐在地上。
「这里、究竟是哪里……?」
「这里是隐世喔,葵。」
黑髮的鬼男像是响应我的问题一般,从我身后如此低语,并拉起了我的手。
「隐、世……」
我念出这两个字,似乎曾在哪听过。
「外面很危险,进来吧。」
「隐世是哪里啊?」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片未知世界的黑夜,以僵硬的表情问他。
莫名其妙,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啊?
与陷入混乱的我相反,黑髮鬼男以沉稳的口吻回答。
「隐世就是妖怪所居住的世界。人类所居住的世界称为现世没错吧,隐世与现世是一体两面,许多部分都互有关连。有相似之处,也有截然不同的地方……这里就是位于隐世,提供妖怪住宿服务的『天神屋』。」
「天神屋。」
我终于开窍了。这名字我在整理祖父遗物时,从那张黑白照片上看过。
祖父原来就是在这旅馆前跟妖怪们一同合照的。
我缓缓回过头,仰望着眼前的黑髮男人。
果然,头上长了角没错。怎么看也不像人类,而且只要盯着那双令人感到冰冷的红色眼睛瞧,就让我从体内深处发寒,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你究竟是谁?」
「我是这间天神屋的老闆。被大家称为鬼神、或是大老闆。」
「……你果然是鬼?」
「说得更準确一点,我是即将成为你丈夫的鬼。」
眼前这个鬼男似乎很愉快地欣赏着我逐渐扭曲的表情。
我试图想否定些什么,轻轻摇了好几次头。
「丈夫是什么意思啊,鬼怎么能当人类的丈夫啊。」
「我是鬼没错,不过我跟史郎已经约定如此了,这也没办法。」
史郎……祖父的名字迸了出来,让我整个人僵住。
啊、完了——这是我当下的反应。我开始觉得,只要跟祖父有所牵连,任何没道理的荒唐事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了。
「我就说明给你听吧。葵,你的祖父是史郎没错吧?」
「很可惜地,正是这样没错。」
听见我的回答,在场的妖怪们又开始騒动起来。
鬼也再度露出淡淡的笑容,眯起双眼。
「我呢,也跟史郎认识很久了,我们有很深的因缘。」
「因缘……?」
「没错。史郎他以前总是擅自往来于这个隐世与现世,可说是个稀奇的人类。他身为人类而拥有强大灵力,总归一句就是喜欢找乐子、自由不羁的男人。史郎他曾恣意现身于我这间『天神屋』旅馆,尽情大吃大喝三天三夜,享尽所有奢华服务。也因此欠下无法还清的高额债务,最后下定决心当成吃霸王餐,打算逃之夭夭。」
「……」
这事听起来并非不可能,我马上就接受了。而我的脸色也变得更惨白。
爷爷,你怎么会对妖怪做出这么愚蠢的事……
「不过毕竟我们也是做生意的,抓到史郎之后,便问他要乖乖付钱,还是一生在这里工作还债,或是选择被我吃掉。结果他摇摇头,对我说了一番话。你猜他说了什么?」
鬼男抓住我的手腕,将我一把拉到他面前。我摇摇头。
我实在不太想去思考这个问题。
「『我热爱自由,想过着四处漂泊的生活。而我也不想被吃掉,身上又没有钱。啊啊,对了,假使我到死依然没办法还清这笔债,那就把我的孙女,许配给鬼神你当妻子吧。』……他是这么说的。很意外吧?不过史郎就是个毫无道理的男人呢。真的是个让妖怪也傻眼的混账。」
「……」
「啊,总归一句,葵,你就是这笔债务的担保品。」
鬼男无情地如此宣判。我开始感到有点头晕目眩。
不过我还是努力保持平常心,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再次向他确认。
「你确定那真的是指我?没有搞错人?爷爷膝下的孙女数量可有点惊人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