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记得那位妖怪最初出现在我眼前,应该是在母亲没回家的第三个晚上。
「……是谁?要来把我吃掉吗?」
「……」
「一定很难吃的唷,因为我瘦巴巴的嘛。」
我已经没有食物,也没有移动的力气,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望着屋子一隅的黑暗角落。那里有一个戴着能面的陌生妖怪。
我从小就看得见妖怪。
妖怪与母亲不一样,他们总是兴緻勃勃地观察着我。
基于从小累积的经验,我也早就清楚他们的目的是想吃掉我。每当他们想接近我时,周遭总会发生诡异的现象,而让那些看不见妖怪的其他人非常害怕。
我总是带给大家麻烦,所以妈妈才会讨厌我吧。
如果我不在了,妈妈会不会变得开心点呢……
『你不害怕吗?』
潜藏在暗处的妖怪用低沉的声音问我。
『你不求救?不哭喊吗?』
不只是小孩,只要是看见妖怪的人,理所当然都会採取这些举动吧。
「没事的,一点都不可怕唷。」
然而,还是个小孩子的我,却用淡然的眼神凝视那个妖怪回答他。
「……反正……迟早都是一死啊。」
只要看开了,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我甚至觉得,自己有一股想赶快从这里解脱的念头。
「总觉得好像很痛苦、很悲伤、很痛……我已经搞不懂了。」
『……』
但是一个人好孤单。对我而言,只有近在身旁的那个妖怪可以帮我排解寂寞,因此我反而不希望他如同幻想般烟消云散。
那个妖怪从暗处凝视着我好一阵子,看来没打算把我吃掉。
他脸上戴着白色能面,看不清楚面孔与身影。
没多久,那个妖怪从暗处伸出手。他的动作显露出一瞬的犹豫,但终究还是紧握住被抛弃的我那只小小的手。那瞬间,我感到些许的刺痛。
为什么会痛呢?
那同时也是一种体会到自己真实活着的痛楚。
『没事的,一点都不可怕唷。』
妖怪重複着我刚才说的那句话。
但接续的下一句却完全相反。
『因为你会继续活下去的。』
○
「……嗯……」
滴答,雨水滴落在手背上,我醒了过来。
我似乎是抱着膝盖睡着了。
头好痛,也许是因为刚才又梦到那场恶梦的后续。片段的记忆总是零碎地复甦,这次连彼此的对话内容也回想起来了,虽然只有一小部分。
那场梦要传达给我的讯息究竟是什么呢……
我感到一股强烈的疲惫感,然而双眼睁开后所见的景象一如昨日。
「果然,我还在这里呢。」
唉,我叹了一口气,抬起脸庞。
被抓来这地方究竟过了多久的时间?雨水滴答滴答地从天花板漏下。
「这股寒气一定是因为下雨的关係吧。」
或许也因为我的身子被淋湿了。漏进来的雨在我睡着时渗进和服,将我弄得湿答答。
不,原因不只这些。雨漏进来的地方非常冷。虽然不至于冻僵,但将手贴在地板上,可清楚感受到一股冰凉。
该不会……这里原本是个类似冷藏库的空间吧……
我产生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刚才还呈现常温的空间里,现在渐渐感受到越来越强烈的寒意,简直就像原本关掉电源的冰箱在刚才重新启动了。
「啊……」
胸口感受到一股缓缓涌现的温暖。我这才想起,便将藏在和服底下、挂在胸口的那条石头坠子掏出来。
「这是大老闆给我的……好温暖。」
石头里摇曳着一簇绿色的火焰。
火焰十分温暖,光是握紧石头就能得到一些小小的慰藉。
只身待在黑暗中,真的快把我压垮了。
轰隆轰隆……
我吓了一跳,因为在雨声中听见了彷佛响彻全身的雷鸣。
「呃……喂,放我出去啦!」
我站起身,朝天花板大喊。我对雷声抱持的焦虑感开始强烈涌现。然而,无论我怎么敲打天花板,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没多久,雨势似乎变大了,这场豪雨简直接近暴风雨来袭。落雷越来越靠近,轰然响起激烈的雷鸣。
糟了,这下真的糟糕了。越来越冷的身躯颤抖得更加厉害。
我用手掌拍打着天花板摸索,感觉是一块岩石构成的墙壁,遍布着许多缝隙。用手指描绘着缝隙,发现它们连成四角形,似乎像是一道门。只是不管我怎么推都没有动静,那一定是很厚重的大门。
「哇!」
水从岩石的切缝涌入,来势汹汹,跟刚才为止的漏雨完全不同。
「这……太惨了吧。」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之所以会有「完蛋了」的不妙预感,是因为流进来的水温骤降,且已经淹没我的双脚。
就在我手足无措时,水势又变得更强,灌入这个狭小的空间。
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看清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双脚泡在冷水中,身体逐渐变冷,这股感觉唤醒我的恐惧。寒冷、黑暗与孤寂缓缓逼近,向我索命。还有饥饿感……
虽然状况完全不同,但我开始觉得十分相似──就像小时候经历过的那一周。
「放我出去!把我从这里放出去!」
我竭尽全力嘶喊,任凭漏进来的水淋在身上。我捲起因吸水而变沉重的和服衣袖,全力用拳头敲打着天花板。
然而石门依旧不为所动,豪雨声轻易将我的吶喊抹去。
我咬紧牙关──现在的我跟小时候曾一度放弃一切的自己不一样了。
我有必须达成的任务。不管那是多么不合理,我也已决定那就是自己要完成的野心。人只要拥有野心就能活下去。
「……啊!」
但猛烈的豪雨轻易地击溃我的逞强。我本来以为灌进来的水势稍微变弱了,随后又马上一口气涌进来。我不敌这阵水势,被推入及腰高度的水面下。
到底是哪来这么大的缝隙,能让这么多的水灌进来?
我虽然努力试图站起来,但身上的和服非常重;而且因为全身发冷的关係,连体力也被夺走,没办法顺利起身。
呼吸困难。又黑又冷。好可怕……
「……?」
在意识趋近模糊之际,我看见一个东西散发出朦胧的光芒。那是一抹摇曳的淡绿色,彷佛萤火虫般在眼前舞动着。
我用尽所有力气伸出手,想得到任何一丝温暖。
「葵!」
触及绿色光芒的瞬间,我的手被一股强而有力的力量拉起来。
呼唤我名字的那道声音,清楚地传进耳里。
奇怪?这声音……
「葵,你没事吧?」
声音的主人紧紧拥我入怀,总觉得好温暖。
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渴望的温暖。
「没事的,一点都不可怕唷。」
啊啊……我一定又进入那场梦的后续。
总觉得最近常常梦见那场梦──被妖怪救了性命的梦。
此时的我,确定这声音的主人就是当时那个妖怪。
「……」
但是在意识断线的前一刻,我看见的是抱着我的黑髮鬼,露出一脸严肃的表情。
长得好像我认识的人。这是……大老闆……?
啊啊,从这漆黑空间的上空,缓缓流泄带着暖色的灯火。
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他是来接我的吗?
在这个抱着我的妖怪身后远处浮现的灯火之中,彷佛看见了爷爷讽刺的笑容。
当我睁开双眼时,看见的已不是那个狭窄又漆黑的地下仓库,而是格子状的天花板。
「……我死掉了吗?」
我非常认真地如此坚信。然而,一位垂眼和一位妆有点浓的女接待员凑近注视着我的脸,我才察觉到这里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是夕颜。夕颜里面的房间,也可以说是我的生活空间。
「啊,小葵醒过来了。」
「哎呀呀,果然你这个人就是狗屎运呢,明明是个人类却这么命大。」
两个声音各自说道,是春日跟阿凉。我发愣了一会儿,随后交互看着她们的脸。
接着我回想起刚才的处境,双眼越瞪越大,猛然坐起身子。
「……唔!」
「啊,小葵,你再多躺一会儿比较好啦,你的身子还非常虚弱!」
起身的瞬间我便感到一阵晕眩,春日扶住了我。
「欸,我到底发生什么事?现在又是什么状况?」
我慌慌张张地询问。她们俩看着情绪激动的我,随后面面相觑。
「葵,你还记得你去了东方大地吧?现在是隔天下午,差不多两点。」
「两……」
我一时语塞,抓紧了棉被。
「我、我得快点起来,要为那对夫妇的结婚纪念日準备宴席才行……没剩多少时间了。」
阿凉皱着眉头说了声:「啥?」
「你现在还有空想这些啊?看你好像没什么自觉,你知道自己差点就没命了吗?要不是大老闆出手相救,你现在不知道会落得什么下场。」
「……咦……?」
「小老闆联络了人在妖都的大老闆。大老闆也真是的,就这样丢下八叶的夜行会不管,跑去救你。可真是闹得鸡飞狗跳的。」
「……」
大老闆跑来救我?
那么,在水中握住我的手、拉我起身的果然是大老闆没错吗?
那时意识已经模糊的我,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感觉好像看见大老闆,还见到爷爷。
最奇怪的是,当时彷佛在他脸上看见了过去救我一命的妖怪影子……
「小葵,你知道把你关进生鱼市场老旧地窖里的犯人是谁吗?」
「咦?不……我只有听到对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