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挑食的皇子

「我不要！」

一阵高分贝的声量让我猛然睁开了眼，从睡梦中清醒。

这是我住进缝阴家的第一天，时间已接近中午。

「不要不要我不要～～」

我听见纸拉门外的室内走廊上，来迴响着咚咚咚咚咚的脚步声，还有小孩子的喊叫声。

以及追着孩子说「请等一下～～」的数个女佣人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

昨天我在这间宅邸里并没有看见律子夫人以外的家人，不过看来果然有其他人住在这。

我从大得夸张的旧式床被里爬了出来，静悄悄地拉开门一看。

结果吓了我一跳。一个小孩子正好就站在我的面前。

他似乎甩开在后头追着的女佣人，一个人站在这里。

「你，是谁？」

「……呃……」

这个盘起双臂装大人，用自以为是的口气说话的孩子，让我感到畏缩。

对方明明只是个年纪大约读幼稚园的小男孩……

「这位是我们家的客人唷，竹千代大人。」

律子夫人走上前来，在这个小朋友身旁蹲下身。

「……客人？跟我一样？」

「竹千代大人……您是『家人』才对吧？」

律子露出似乎有点为难的笑容，结果小朋友「哼」了一声，露出讽刺的表情。看来这男孩年纪虽小，个性却不怎么好相处。

「早安。」我将拉门完全拉开，向律子夫人请安。

「葵小姐，睡得还好吗？早膳正好準备好了，我请下人端到隔壁房里吧。」

「谢谢。啊，不过我自己来吧！不如早饭也交给我来做，毕竟要待在这里叨扰一阵子。」

「哎呀，没关係的。我想招待葵小姐享用妖都口味的饮食啊。」

律子小姐合起双掌，用充满光芒的双眼如此说，想当然令我不好意思婉拒。

经过以上的对话，我开始梳洗换装，同一时间隔壁房间也已经备好了早点。

我被诱人的香气所吸引，晃呀晃地来到了房内。

「哇……」

充满高级感的数道蔬食配菜，排列在高脚的四方餐盘上。

餐桌上的菜色散发着妖都的高雅氛围，让我的内心开始雀跃。

炖煮料理、田乐（注：田乐　将食材涂上味噌并且串起后以炭火烤熟的料理方式。）、烫拌青菜、清汤、新鲜酱菜、还有其他精緻分装的小菜。

每道料理看起来都带着体面的正式感。

色彩缤纷的当季鲜蔬经过细腻的调理，就连用来盛装的小碟与小碗都看得出相当讲究。没错，从卖相来看是无可挑剔地精美。

「这些料理实在太美了，每一道都让人觉得捨不得吃下肚呢。」

「呵呵，对吧？不过希望你务必尝尝，感受这诞生自悠久的妖都历史中，对蔬食料理的坚持与讲究。」

「的确……我也想说这些料理似乎都是使用当季的蔬菜。」

「没错，从收成初期的『旬始』，收成中期的『旬中』到收成末期『旬末』，将蔬菜收成的季节进一步详细划分，配合各期间的口感特色来进行调理，用最美味的方式来享用，正是妖都饮食的风格。」

「比方说──」律子夫人将手指向了白萝蔔炒油豆腐皮。

「妖都蔬菜中的『北乐白萝蔔』的『旬始』落在十月到十一月，刚上市的口感相当柔软又鲜嫩，常用来切丝搭配水菜一起生食。十一月至十二月的『旬中』是风味最鲜美的黄金时期，可以像这样搭配油豆腐皮一起拌炒，或是搭配其他蔬菜来炊煮或炖煮，适合任何调理方式。到了最后一、二月的『旬末』，口感会变得比较扎实偏硬，长时间加热也不易软烂，并且保留浓厚的风味，很适合用于炖煮或是腌渍。」

「原、原来如此……竟然把盛产期细分成三阶段加以发挥，看来真的对蔬菜相当讲究呢。」

我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虽然我大概知道当季有哪些蔬菜可以吃，但从没有这么重视过季节内的变化，来细分调理的方式。

「呵呵。这算是古人的智慧吧。现今栽培技术也已经进步，随时都能吃到各种蔬菜，几乎让人分不出何时算是产季了呀。」

「原来隐世这里的状况也跟现世很像呢。」

「是呀。像最近还盛行起地下栽培，让收成时间摆脱季节限制。不过还是依循节气，在自然的生长季节中收成的蔬菜，特别具有时令风情。」

此时律子夫人发现我还没动筷，伸手掩嘴说：「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我实在太多话了！来来来，请快点享用吧。这道使用西卷胡萝蔔与东花海老芋的综合炖鲜蔬，还有这个清炖芜菁都是我很推荐的菜色唷。」

律子夫人兴奋地看着我，期待我开动。

为了不辜负她的期待，我喊了一声「我开动了」，从炖煮的胡萝蔔与海老芋开始尝起。

白色的海老芋与亮橘色胡萝蔔分别切成六角形来调理，搭配烫过的春菊，形成白红绿三色的缤纷色调。最上头还摆了切成细丝的柚皮，增添清爽的香气。

「嗯！吃得到高汤的风味呢。」

昆布与柴鱼风味的高汤加上味醂与酒，将海老芋炖煮得非常入味。

所谓的海老芋，我记得应该是小芋头的一种。海老芋的质地鬆软且带着浓厚的甘甜，吃起来口感相当独特，又与一般常吃的马铃薯不同。也正因为这是平常不常用到的食材，我更是吃得津津有味。

胡萝蔔的鲜甜自是不必多说，浓厚的香气直窜鼻腔，在品味的同时让人心中产生一股暖暖的幸福感。

明明是常见的蔬菜，却如此令人惊艳。单纯使用高汤来炖煮胡萝蔔，却能让人明白简单正是至高无上的美味，并带来无比的满足感。

「太好吃了。这道料理明明需要专业的细腻技巧，却带有一种质朴又亲切的熟悉滋味。这种在朴素之中才能展现的奢华感……到底是如何造就的呢。」

「呵呵，关键恐怕就在于去芜存菁吧。不添加多余调味的朴实滋味，所使用的仅有顶级食材加上经过淬鍊的高汤，就能造就出平实却又缓缓沁入肺腑的美味。」

「……」

我想这样的滋味中所贯彻的坚持正好与我完全相反。

我的料理大多是从基本款的菜色中添加一点独创的要素来变化。

即使使用价格低廉的食材，也能透过创新的想法快速完成现世风味的家常菜。异界的调味与新奇的料理风格这两点都发挥了相当大的效果。

「这道是搭配馒鱼的蒸芜菁，你知道蒸芜菁这道料理吗？」

「嗯嗯，我记得是用芜菁磨成泥后加上蛋白製成蛋白霜，再包入虾或鱼蒸煮而成的料理对吧？」

「没错。尤其是包了蒲烧鳗与银杏的蒸芜菁，是这里自古以来的宫廷菜。」

尝了一口之后，这软绵绵又温醇的风味加上鳗鱼的鲜甜，让我发出了讚歎声。

据律子夫人所说，这道料理大量使用了妖都蔬菜之一的冬季鲜甜芜菁，是妖都高级传统料亭的招牌菜。柔软绵密的外层入口即化，包在里头的蒲烧鳗则香气十足，相当具有存在感。这过于奢华的滋味与惊奇的口感，让我的心情好比打开藏宝箱一般雀跃。

即使想优雅地细细品尝并且分析料理手法，一回神早已情不自禁地全吃下肚了。这道料理就是如此令人着迷。

除此之外，还有什锦炊饭、浸煮青蔬、炖煮鰤鱼、生麸天妇罗与松茸清汤等菜色，全是些高级料理。令我不禁怀疑刚起床吃这么好真的可以吗？

「唔唔……这些料理不但美味极了，感觉对健康也很好，完全渗入五脏六腑之中。」

「是呀，不过葵小姐手艺这么好，每天的饮食应该也很健康吧？」

「也不尽然。毕竟这几天试吃了好多汉堡。」

虽然工作需求在所难免，不过美味的汉堡吃太多也会消化不良，身体果然还是渴望摄取这些使用丰富蔬菜的健康料理。

昨晚才刚吃了一顿水炊鸡肉锅……连吃两餐的好料，对我个人来说相当难得。

正当我打算再尝一口浸煮青蔬时──

「我讨厌那东西。」

回过神来才发现，那个幼小的少年已站在我的眼前。

他一脸不悦的表情，往下盯着我的餐盘看。

「这个，还有这个我也不喜欢。只要是青菜，我全都讨厌！」

虽然是童言童语，不过他伸手一一指向我所品尝的料理，毫不客气地开口批评。

确实，这类型的料理很难列入小朋友会喜欢的口味啦……

「好了，竹千代大人。不可以打扰客人用餐！」

「哼！吵死了吵死了！不许命令我！」

一被律子夫人训斥，这个孩子便用力撇过脸，咚咚咚咚地跑掉了。

「请问……我刚才就一直很好奇，那位小朋友是？」

我开口询问律子夫人，她伸手拄着脸颊发出一声叹息。

「那位是妖王家的皇子竹千代大人，因为一些原因而暂时住在我们家。他的性格比较难相处一点，我也有点伤脑筋。偏食的习惯也很严重，不太愿意好好吃饭。尤其蔬菜类几乎不碰。」

「这可真是辛苦您了，毕竟小朋友都讨厌吃青菜啊……」

「如果只是像一般小朋友不爱吃蔬菜还比较可爱，但那孩子的情况比较特殊。说起来，他似乎连吃饭这件事都不怎么喜欢。也许一部分也是因为刚来到这个家没多久，情绪还很紧张的关係就是了。」

我大口大口享用着眼前的饭菜，思考了一会儿。

虽然不清楚到底是出于怎样的缘由，让他被送来这个家暂时託管，但他为什么会讨厌吃饭呢？因为妖都料理大多使用蔬菜吗？

以前的我又是怎么样呢？

在我还小的时候……对，就是在母亲还愿意关心我，为我下厨的那时候，我记得我也会挑食。有东西吃这件事，对我来说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当我得知事实并非如此之后，饮食这件事对我产生了特别的意义。

吃是幸福的一件事，同时也是活着的证明。

那么对于那个孩子而言，饮食又代表着什么呢？

这一天，我能做的事情似乎只有待在缝阴家宅邸，悠閑地休假。

虽然今天夜鹰号不开张，但我现在人也不在天神屋，所以不用为了费工的料理而先完成前置準备或是研究新菜单，也没办法整理夕颜的店内环境。

此时此刻的小爱，想必在夕颜里帮我看店吧。

夜鹰号下一次的营业时间是后天。

我计画搭乘明天早上的接驳船回天神屋，在那之前就找点事情来做吧。

只能待在原地枯等情报捎来，果然很难熬。

我也有能尽一份力的地方吗……

「啊……」

我从宅邸的外廊望见竹千代大人正在庭园里与乌龟嬉戏。

「欸。」我不假思索地出声喊住他。

他吓得耸起肩膀，狠狠地瞪着我，明显地有所警戒。

他身上穿着气派的童水干（注：童水干　平安时期天皇与贵族家少年所穿着的服装。），仔细一瞧发现他有着高雅的相貌，五官轮廓分明。他还有一对尖尖的耳朵，发色灰中带蓝，不知道是哪种妖怪。

那对眼珠子里隐隐约约浮现着同心圆的花纹。

奇怪，这眼珠的花纹怎么跟昨天在夜鹰号点了汉堡，打扮诡异的那位客人有点像……

「呃……那只乌龟真漂亮耶，甲壳上长有宝石。」

「废话，因为这是宝玉龟啊。」

我从竹千代大人疼爱的那只乌龟身上找话题，率先向他攀谈，却被他一口反驳。

而乌龟仍然故我，温吞地缓缓抬起头，用事不关己的眼神看着我，彷彿在看外人一般。

「你找我干嘛？」

竹千代大人的戒心依然很强，于是我乾脆开门见山地直问了。

「欸，你肚子不饿吗？你今天一口饭都还没吃对吧？」

「哼！外人少多嘴。」

他用一点都不可爱的语气回应我，撇过头去不甩人。

「……因为，这里的东西又不好吃。」

然而他最后喃喃的这一句，我可没漏听。

「你比较喜欢以前吃的料理吗？」

「……没有，都一样。」

他依然将头垂得低低的，再次小声地回答我。

我在缘廊坐下来，不着痕迹地观察着那孩子的一举一动，同时再次尝试跟他聊聊关于「吃」这件事。

「那不然，竹千代大人你喜欢吃什么？别看我这样，其实对厨艺颇有自信的喔。特别是现世的料理。因为我其实是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