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望月——这个名字似乎很难念。
她虽已不知重複念了多少次——望月、望月——至今仍会咬到舌头。她似乎也不太喜欢自己的发音,将嘴噘得半天高,闹起了彆扭。
平常喊次郎就可以了,但是她无论如何都想学会念他的全名,虽然噘嘴闹着彆扭,但是在次郎没看到的时候,她还是反覆练习着。
有一次,她询问次郎关于「望月」在他的祖国指的是什么意思。
次郎解释完,她便满面生辉。
望月!
她好像相当喜欢这个解释,在那之后练习得比以往更加热衷。
虽然没有对她说,不过次郎喜欢看她蹩脚地念着「望月」。
望月·次郎——当她喊着自己名字的时候,那副吞吞吐吐又大舌头的模样,看起来实在是既奇怪又惹人发笑。
伦敦。
浓雾密布,以石材构成的古都。
云上月朦胧,瓦斯灯的光芒也不敌暗夜的漆黑,世界仍在无知与民间的传说中幸福地浅眠,尚未苏醒。
身为海军士官,赴任异国之地,有个决定他未来人生的邂逅正等着他。
那时次郎还是人类:那时她也还在身旁。那时未来在目眩神迷的另一头无限开展,那时他也相信这将持续到永远。
不需任何人口耳流传,一切都记录在世代相传的血统之中。
在那个时候。
BBB
这里是隶属「公司」名下,遍布横滨的建筑物其中之一的房间里。
房间里传出充满幸福感觉的打呼声。
打呼声的主人位于房间中央,以坐在椅子的状态下双手双脚受到捆绑,但他非但不觉得不自由,甚至还沉沉地熟睡着。
「……醒醒。」
「……呼呼……」
「……给我醒过来,吸血鬼!」
「……不必了,所以我说叫我『次郎』就好……啊,你看,又咬到舌头……呣嗯……」
「…………」
次郎一脸幸福样地傻笑着。
巴德力克僵着褐色的脸。身旁的部下询问:「要记录吗?」他则不情不愿地点头。在讯问前就讲梦话自己爆料的吸血鬼也真是稀奇。
「……次郎……啊?哼,原本是日本人吗?也好。醒来!次郎!对自己目前所处的状况稍微有点紧张感如何?」
「呼呼……」
「……听清楚,你现在是我们的俘虏,不管你有多么强大的力量,都不可能轻易逃掉。我们都抱持必死的觉悟,并了解风险有多么庞大才来面对这个任务。」
「嘶呼……」
「……就算你有任何企图,我们都一定会加以阻拦。就算这副身躯倒在吸血鬼的凶刃之下,我们镇压部队全体队员都会一心一力阻止第二次的『九龙冲击』——」
「……呣嗯?啊……真是的!不可以,不是昨天才让你吸过吗……啊啊……真是个让人伤脑筋的家伙吶!呵呵呵……」
「…………」
巴德力克双肩颤抖了一阵子,转身告诉部下:「拿水来」。
他转开部下递来的保特瓶瓶盖,将大量矿泉水灌在次郎头上。
嘶嘶……白烟冒出。「噫呀——」次郎宛如尾巴着火的野猫一般扭动着身子。
「发…发生什么事了!啊!这里是……啊……镇压部队!……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好像是被抓了。大家早安!现在的时刻是几点了呢?」
「……傍晚六点十分,快要日落了。」
「那现在就还没日落嘛!唉——真是的,妨碍睡眠不是对待俘虏该有的方式吧?而且还是连续两个晚上。」
次郎摇头晃脑甩出水珠,其中一滴飞到巴德力克脸上,他终于扬起粗声:
「给我适可而止!明明是个俘虏还从大白天熟睡到现在!」
「这又是一句欠缺常识的言论。吸血鬼在白天睡觉是自然的定律,真看不出你还是个对吸血鬼战的专家呢!」
「搞清楚状况再开口!我们可是连古血也不敢轻视的『公司』镇压部队,竟敢在我们面前摆出那种一派轻鬆的模样……再说你身为被我们拘禁的吸血鬼,居然敢呼呼大睡,还真是好大的胆子,嗄!?」
「胆量很大吧?会像我这样的一定是来头颇大的吸血鬼,不能掉以轻心哦。」
「这种话不要自己挂在嘴边,混蛋吸血鬼!」
「Fug Sucker?」
次郎装出被下流言词惊吓的模样,可是刻意过头的表情反而更惹毛了巴德力克。
两名在巴德力克身后旁观代理队长讯问过程的部下,一脸不安地彼此相望。代理队长虽是优秀的指挥官,却不擅于应付这种场面,脑中在想什么总是直接写在脸上,不知道这到底算是好事或坏事。
不晓得是否感受到部下的担忧——「总之!」巴德力克清了清喉咙再次警告:
「若你以为还有随时能够逃出去的余力,那就让你认清事实吧!我们已经知道你怕流水与阳光,对圣经、十字架也很弱。啊,对了,大蒜也不行。而且不只这间房间,这栋建筑物全部都已经以抗吸血鬼物质加以封印。给我听清楚,想逃是不可能的!」
巴德力克说着,还得意地哼声。那一嘴超出必要程度的挖苦口吻,似乎是来自昨晚受辱怀恨的报复。次郎失落地回答:「我知道。」
吸血鬼依血统不同而有不同的弱点,因此掌握对目标个体有效的抗吸血鬼物质是对吸血鬼战的基础。因此在公园逮捕次郎之后,没给他任何对话的机会便当场一一实验。
「唉,我们也想不到你竟然对事前準备的所有抗吸血鬼物质都有反应,真是没看过这么劣等的血统。」
「哼,姑且不论你类似拷问的行为,对人权的侵害也非常严重,明显违反国际法。」
「哈哈哈!恕我孤陋寡闻,没听过人权也适用于吸血鬼。另外,国际法才不管吸血鬼的血统为何,只要一经发现就是处以钉桩之刑。」
「真是个讨厌的时代,真怀念充满爱与浪漫的歌德恐怖风格。」
「这个时代会欣赏那些的,也只剩那些有怪癖的家伙了吧!从那次事件以来——」
当巴德力克讲到最后一句话时,语气随之产生变化。次郎敏感地察觉对方的改变,不再故意激怒对方。
「……再确认一次,你宣称与那些难民没有关係。」
「正是如此。」
「你也不清楚他们的底细。」
「就跟我被捕时告诉你们的一样,他们是『断绝血统』的集团,类似领导者的女性名叫凯丽·黄明明已经无处可去却被『公司』到处追赶,是一群可怜的难民,令人忍不住对他们掬一把同情泪啊!」
「关于他们的计画、藏匿场所、人数与装备……」
「不知道。话说回来,这是对昨晚恰好遇见的对象能滔滔不绝地回答的问题吗?」
「……关于构成人员的个别血统……」
「就跟你说不知道了。我不会说谎,也没必要。」
次郎与巴德力克无语地互相大眼瞪小眼。
取下次郎的护目镜后,以巴德力克为首的镇压部队便都戴上半透明的眼罩。吸血鬼之中有的能以视线催眠人类,眼罩就是应对的装备。
「……那么为什么他们会与你接触,甚至想邀请你成为同伴?」
「啊啊,真的很可惜!当初要是跟他们走,现在就不会被关在这种地方,也不会被骯髒的男人讯问了。」
「开什么玩笑!就算你不知道他们的事,也说得出自己的来历吧!」
「这部分我也应该说过。我是从乡下来的吸血鬼,事实上我们也是『断绝血统』,如今血族中只剩下弟弟而已。」
次郎很乾脆地回答——虽然撒了一些谎。
巴德力克板起一张臭脸——
「关于……你弟弟的去向。你不想知道吗?」
次郎脸上的表情立刻消失。
「给你一个警告。」
他以一股从刚才的轻佻口吻难以想像的冷酷声调说着:
「倘使舍弟遭受危险,就算分离很远我也能够察觉,请绝对不要对他出手。」
「出手又如何?就凭你这个模样?」
「『我说,不要对他出手。』」
那是令人不禁颤抖的声音。
即使配戴着眼罩,巴德力克仍感到毛骨悚然而本能地别开目光。
拘束绝对牢靠,对方不可能抵抗。即使如此确信,他却仍觉得背脊僵冷。无论对方目前状态如何,与吸血鬼同处一室就很恐怖。那是直接刺激人类生物本能的恐惧感。
部下们似乎也感受到相同的恐惧。两名部下不禁举起手里的冲锋枪朝向了他,巴德力克举手制止两人。
「……对我们提出警告没有意义,你要警告的是那些家伙才对。」
「你说什么?」
「你的弟弟与他们接触了,跟你们同行的调停员也和他在一起。」
「边边子?」
意想不到的情报让次郎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他说:
「为什么又……我和她确实已经分开了啊?」
「谁知道,我还想问你呢。确实,关于这次的作战事前没有时间与调停部取得协调,虽然如此,那仍不是调停员该有的行为。他们将现场弄得秩序大乱虽是常有的事,但这一次并非能够袖手旁观的问题。」
巴德力克愁眉苦脸地抱怨。他最后的话并非针对次郎,而更接近自怨自哀。
「两人所在的地点呢?是黄的同伴所在的地方吗?」
「是啊,刚才总算查出了地点,在中华街。接着马上就要展开攻击,把你叫醒是为了希望能多获得一点资讯。算了,看来是派不上用场。」
听到要进行攻击,次郎脸色大变。
「那两人——!」
「我知道。我们也会抓住你弟弟,但不会对他施加不必要的伤害,至于那名调停员女孩也是,再怎么呆也是同事,我们的目的从头到尾只有那些家伙。」
巴德力克压抑着情绪,给予次郎明确的保证。然而次郎仍无法接受。
「……我不懂。我能够理解『公司』不希望让来历不明的血族进入特区的考量,这个就算了,但是为此居然不惜酿成市街战……像这样子引发更大的骚动不是本末倒置的行为吗?『公司』不是为了使人类与吸血鬼能够共存而成立的组织吗?我也无法理解与人类缔结协约之吸血鬼血族的反应。定居在特区的吸血鬼对于同为吸血鬼的难民们的求助,难道就这样默默地见死不救吗?」
巴德力克没有立刻回答次郎的问题。他只是闭上眼,侧身烦恼着是否该说出口。
沉默了一段时间,巴德力克终于面对着墙壁开口:
「……特区中已经容纳了太多难民,无法继续接受吸血鬼进入,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实。企图偷渡入境特区的吸血鬼只要一被发现,就会遭到拘禁并驱逐到特区外部,这就是镇压部队平常执行的业务。」
「就算这么说……」
「没错,就算这么说,也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我们也遭到协约血族的再三抗议,即便在『公司』内部也有不少反对者,调停部就是反对最剧烈的……哼,与吸血鬼交情亲密,也会产生移情作用。明明对现状无计可施,却光吵着要救援难民。」
巴德力克不吐不快股地解释,可是他的表情却流露出严苛的自我戒律。
他明白特区整体,包括调停部的来龙去脉。不止是自己所处的部门,他也很清楚其他部门认真处理工作的立场与感情。他为了清楚地分别各自立场而保持自律。因此虽一边咒骂调停员出面干扰,却仍守护着边边子的安全,这个态度就是他自律的表现。
次郎也能感受他的心情,却因此而更不明白——
「既然如此又是为什么呢?我只跟他们聊过一阵子,但以他们的遭遇来说,对人类的敌意却难以想像的少。也许只要这边开放门槛,他们也会表示出非常配合的态度,难道真的没有接受他们的余地吗?」
巴德力克绷紧了脸沉默不语,随后又面有难色地开口——
「有。如果附上条件,也许有可能。」
「那么——」
「他们之中潜藏着『九龙的血统』。」
次郎一时愕然。
「开玩笑的吧?」次郎低喃。可是只要看着巴德力克的眼睛就知道这并非谎言,也不是玩笑。次郎不禁为之悚然。
「这个情报很肯定吗!?」
「不会错的。他们在前来这里之前曾待过柬埔寨某地,而那里有一人已确认是『九龙的血统』原本是普通的农民,才刚被转化三天。是他们留下的饯别礼。」
「……怎么会……」
「相关单位为之震撼,到处置完毕为止出现二十五名死者,其中十八名是来自金边政府军对吸血鬼部队的队员。目前我们的人正飞往现场,当地的二次感染者应该是零,老实说这几乎可说是奇蹟。那个地方自『九龙冲击』之后,在培训对吸血鬼部队上做得很彻底,所以才会有这种奇蹟。」
巴德力克的声音不自觉地尖锐起来。脸上明显焦躁,他是对吸血鬼战的专家,正因为如此而更有实感——现状处在多么危险的情况。
「我并不认为他们全部都是『九龙的血统』。因为若是如此,他们早就毁灭了。然而,因为已经接触一段期间,也只能判断他们全部都是。即使没有十足的确信,也必须全部歼灭,一个不留。」
结论就是没有重新考虑的余地。次郎惊讶地合不拢嘴,他十分清楚「九龙的血统」所拥有的危险性——亲身经历。
「月亮已经快要出来,没有时间了。今晚是满月,你该知道他们的血统在满月的时候能发挥最大程度的力量,我再问你一次,你还知道些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