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百年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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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一郎难得亲自提议:
「今晚来赏月吧!」
那是一个十五之夜。
夜空令人讚歎地一片晴朗,映照出微微带着蓝彩的宇宙色泽。月色也很美,洒出宛如细雪的月光,飘飘然地镇座于夜空。
眺望着漆黑深沉的远山稜线,伴着枝叶在微风中摇曳沙沙作响。次郎将摘来的芒草插入花瓶,与外祖父一起坐在门廊欣赏平稳的夜景。
因为外祖父不喝酒,门廊上放的是装零食的盘子与茶杯。包含外祖父喜欢的金平糖、次郎揉的丸子、还有山里摘的栗子。外祖父像这样与次郎共度节庆是极为希罕之事,而且彼此的对话也不多,但次郎却很享受这一夜。
只听外祖父突然开口说话!
「听好,次郎。」
外祖父对他说:
「示现流的神髓就是『坚持』。」
这是自肺炎缠身以来,他第一次谈论剑道。突如其来的话语,让次郎困惑地看向他。
外祖父仍仰望着明月,表情却不像平时谈论剑道时那般严厉,而是一脸安详自在。
接着以「这是野太刀示现流的开山祖师,药丸兼陈说过的话」作为开头:
「烫热的茶壶若变得通红,就能烧尽接触到的一切事物,这种状况正是所谓的『坚持气而这种状态也正是示现流的神髓。」
他如此说道。
「遇人斩人,遇马斩马,持一太刀以身相殉,勇敢果断地挥剑干倍于常人。置一己之死生于度外,超越自我与他人之疆界,才能够达到无我无心的境地,得以在『空乙的状态下挥剑自如」
懂了吗?外祖父这时才转头看向孙子。
说真的,次郎一头雾水,有听没懂。次郎坦白回答「听不太懂。」如果回答「懂」,外祖父说不定会比较高兴,可是立刻就会拆穿他在说谎。
然而外祖父却一副对次郎的回答很满意的样子
「嗯。」
心满意足地点头:
「简单来说,就是顽固地坚持己见的剑。我非常喜欢这一点。」
说完,外祖父便哈哈大笑起来,而次郎也真挚地说:
「我也喜欢。」
次郎如此表示,这是他的真心话。外祖父笑得更厉害「好、好」他摸摸孙子的头。
「老实说,我也还不是真正了解这点,我们要互相精进啊!」
这是虫声热闹齐鸣,月色朦胧的十五之夜。
两人坐在月光照耀的门廊上,次郎对湛开一脸笑容的祖父点头
「是。」
他率直地回应。
昨晚次郎引起的骚动在日本公使馆与驻英海军关係人士之间激起轩然大波,但大部分都经过真之的处理而平静下来或者说抹消。
这凭真之一人之力,应该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办到的事情,但不知为何骚动却急速缓和下来。之后他对次郎说
「是黑暗内阁。当然,是真正的黑暗内阁。他们似乎很积极妥善地处理了这件事。」
真之解释道。总之,至少次郎的罪责不会被官方追问而无事终了。
但是次郎对身边这些混乱完全不理会。不解释一切骚动的理由,也不提出鞘的刀与回溅的血真之在告知长宫之前,便已经将一切痕迹去除坚持闭嘴不语。次郎在被下令禁足反省的同时,便将自我封闭起来。
即使学弟抱着如此态度,真之依然诚挚。
或许他也从黑暗内阁那里得知了某种程度的实情。真之并末勉强要求次郎解释,但唯独一件事
「你杀了『人』吗?」
只向次郎确认这件事,听他否定后便不再提问。只是冷静地处理起日常军务,然后早晚在宿舍一起用餐时,就跟以往一样对反应獃滞的学弟不厌其烦地要着嘴皮子。
经过两天、三天。
次郎表面上看来已经从事件的冲击重新振作,虽然仍精神不济,不过听真之说笑时也会扯出笑容,挖苦地回顶他的毒舌。
「偶尔去喝几杯吧?」
「我现在正在禁足反省中。」
「笨蛋,禁定时喝酒才特别有风味,你不知道吗?」
「我对知道这件事的自己感到羞耻,这全是受到个性恶劣前辈薰陶的结果。」
宿舍的夫人似乎也很担心次郎。听到两人的对话后,当夜晚餐还特意买酒给他们。
不过次郎一看到酒便脸色发白地捂着嘴,从餐桌前起身。夫人为此狼狈,真之只好一直安慰她。隔天次郎也为自己的无礼由衷致歉。最后,那瓶红酒不曾在两人的餐桌再次出现。
经过四天、五天。
禁足处分尚未解除。次郎正经严肃地遵守处分,只要没有必要,他甚至不会离开自己房间出外一步。
真之会将每天买来的报纸递给次郎。社会的话题还是一成不变地围绕着开膛手杰克。犯人尚未被逮捕,而今后应该也逮捕不到犯人至少不会经由警察之手「逮捕」。
次郎到最后才拿起那一天隔日的报纸,他怯怯地确认。果然,特拉法加广场发生的事情一句话也没提,只有某本八卦杂誌标着
「伦敦的谜之骑影。对杰克感到愤怒的亚瑟王英灵?」
看到这种标题,次郎露出苦笑。
若知道事情经过的人看到会怎么想呢?想到这里,反射性地从脑中进出猛然浮现的碧眼与金髮。他将报纸扔到房间角落,回头趴在床上努力忍耐。忍耐什么呢?他自己也不清楚。
是夜,一阵突然响起,不知是哀嚎或嘶吼的吶喊让真之跳了起来。他冲进次郎房内,只见学弟在黑暗中睁大双眼喘着气。怎么了对真之的询问,次郎只摇头回答「没事。」
经过六天、一星期。
次郎所受的伤大致复原了,可是他却无意开始长年来晨间练习的习惯。
从那天以来,次郎没碰过外祖父给他的爱刀。刀鞘在离开杰克藏身处时便弄丢了,萨摩制的名刀现在正被裹在旧床单里,塞在衣柜下。
剑是次郎的支柱。从他懂事以来,便一直与他的手足共同支持着他的心与精神。
这把剑从现在的次郎身上彻底脱离了。虽令人吃惊,但次郎也有自觉,却也无可奈何。从那一天起,次郎一直依赖的剑就已不知消失到何处了。
虽然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次郎早已不在练剑时发出喝声。忌惮卧病在床的外祖父而不出声音地挥剑,从那一刻起,「发出喝声」这件事已经在次郎的心中消失无蹤,而这次的癥状也和那很类似。
示现流的喝声乃是其剑术中极重要的要素。下意识自然发出的破空喝声,正足以「坚持」为精髓的示现流之真实面貌。次郎明白这个道理,而且外祖父应该更是明了。然而不知为何,他并未命令次郎出声,至今次郎仍不懂理由是什么。
那时自己的声音还有现在自己的剑,究竟都到哪去了呢?
次郎无能为力地躺在床上,日复一日仰望天花板,郁郁寡欢地思考着这些事。
经过十天。
这一天,次郎在夫人的委託下帮忙做家事。夫人宣称是因为僱用的女佣感冒,但恐怕还是因为想让郁闷的次郎转换心情。次郎衷心感谢她的心意。
首先是打扫暖炉。屋内设置的大暖炉不用说,肯定是一片尘埃煤灰。被弄得一身黑仍持续刷洗,在需要毅力与体力的劳动工作下,不习惯这种工作的次郎,身体自己意想不到的部位随即生痛,让他皱起眉头。
结束后沖洗身子,继续打扫屋内。从三楼开始打扫每一间房间、走廊、楼梯,接着是二楼房间、一楼厨房、餐厅、会客室、寝室、玄关,最后将炭炉点火。
接着是洗衣服。熟练地清洗床单与衣物并晾在屋顶。幸运地,天气晴朗,放眼望去周围的民家也晾起清洗过的乾凈衣物随着微风飘动,彷佛形形色色的旗帜点缀着灰色的城市。人们一如往常的生活呈现于此。
然后还要清洁餐具。从架上取出,一一仔细擦拭后再放回去。尤其是银制餐具,数量虽不多却很费工夫,得细心磨拭直到发亮。当阴暗的表面模糊地倒映出自己的脸时,便会让次郎自然而然地绽放笑容。
衣物晾乾后就要收至屋内熨烫。次郎虽从小便一手包揽家事,却没用过熨斗。他不断烫伤手指,最后只好放弃而去擦鞋。
再来是除草与园艺工作,然后出门採买油与小麦,回来后整修屋顶的排水道。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被用得彻底,完成所有家务时,已是日落西山之时。
很久不曾劳动身体到汗流浃背。舒适的疲劳感特别令次郎怀念。
之后当忘记準备晚餐的夫人慌慌张张地开始张罗时,真之比平时提早回来了,而且不像平常的他,居然恰好在这个时机买了食物回宿舍。
夫人很开心,真之也一脸得意洋洋,但两人表情随即僵硬起来。因为次郎一看到真之带回来的食物,就像前些日子看到红酒一样,全身僵直、脸色发青。
但是
「我再去买别的。」
次郎摇头制止想拿回食物的真之。
他从真之手上收下香气四溢的袋子,咬了一大口热气腾腾的炸鱼薯条。真好吃次郎微笑说着,两人才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头,鬆了口气。确实非常美味可口,就跟那时候的味道一样。那一天,三人以炸鱼薯条为晚餐,一直聊到深夜。
隔日,次郎央求真之向苏格兰场外借几分关于吸血鬼的文献资料。真之一开始拒绝,但此时次郎的精神已完全恢複镇定。被反覆低头恳求的真之不敌次郎的坚决,只好前去将书籍借了回来。
一本又一本,次郎慢慢地研读这些书籍,反正时间相当充裕。浏览到关于吸血鬼生态的记载,他的体内仍会为之颤抖,但这种反应也很快就麻痹了。
看过这些文章,次郎注意到自己至今很少考量到的部分。
吸血鬼似乎有众多弱点,但基本上是拥有不死之身的生物。不,与其称为不死之身,不如以不老不死来描述更接近实际状态。
他们不会变老。
换句话说,他们会持续生存数十年、数百年,直到永远。
她次郎闭上眼,金髮碧眼的女子浮现于脑海。
顿时联想到广场上的血之光景,冰冷的心痛刺进胸口。然而经过一段时间至今,次郎已不会为这疼痛而动摇,而能静静地隐忍下来。
她究竟活过了多少光阴呢?
有多少事物曾经倒映在她那不带一丝阴影的眼眸?
其中也包括黑髮黑眼,有一张无趣脸孔的日本人。或者她已经遗忘了?忘记那个动弹不得横躺在地,胆小地屏住气息的凄惨人类。
次郎茫然地思考着。
她从今以后,还会存活多久的岁月呢?
漫长到令人发狂。
在自己不会知道的地方。
想到这里,忽然感到不同类型的疼痛,次郎睁开眼睛。
头一次体会这种感觉。这究竟是什么呢?次郎感到不可思议地想着。再度闭上眼睛,疼痛的感觉还在。
因为这阵疼痛,次郎怯懦不安地抱住胸口。
不知为何,鲜血与獠牙的情景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她那副总是满面笑容的脸孔,不停在心中载浮载沉。
突然的叩门声让次郎一惊,从床上起身。似乎不知不觉问睡着了,这几天处于紧绷状态的神经真的放鬆了。
敲门的是夫人。她告诉次郎有客人来访。次郎心想大概是海军方面的人士,但
「对方自称是什么的使者。」
夫人歪着头说道。
「使者?是谁派来的?」
「谁知道。说是什么黑暗内阁。到底要做什么?真夸张。」
听到一半,次郎脸上的倦怠一扫而空。
他不认为是杰克。来者恐怕就是真之说过真正的黑暗内阁。不过事件发生至今已经过了一段时问,对方来找自己有什么事呢?次郎疑心重重地想着,但仍拉正衣领,紧张地走出房间前往一楼。
使者被带到会客室。次郎在那里看到意想不到的人,惊讶地瞪大双眼。
「洛德警长?」
「哼,好久不见啦,少尉。」
苏格兰场的警宫綳起一如往常的臭脸,衔着菸斗朝次郎瞥了一眼。
「你乾的那件不要命的事我听说了。多亏于此,你似乎得到了一点教训,之前碰面时的气魄一点都没剩下啦!」
「不敢当。」
两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喝着夫人沖泡的红茶。
即使是洛德,到别人家拜访还是会做符合身分的适当打扮。用剃刀颳去鬍渣,头髮也梳理过,如此一来果然散发着警长的威严。尤其如今已知道他隐藏的真实面貌,最初会面时留下的罗唆印象更是令人感到巨大的落差。
「听说您自报是黑暗内阁的使者这玩笑开过头了,害我白白疑神疑鬼了一番。」
次郎以责备的口吻说完,洛德便一哼:
「这可不是玩笑。」
「咦?」
「黑暗内阁的成员潜伏在推动英国事务的各种组织、机关的各阶层中。自然,就正如你之前猜测的,警察内部也是。」
次郎困惑地听着洛德的说明。
「可可是怎么会」
「黑暗内阁是『秘密』组织,怎么可能给组织成员一一发给会员证或名片。」
他若无其事地说着,喝起红茶,次郎无言以对。换句话说,这男人一开始就知道开膛手杰克的真面貌,这么说来,他从来不曾提及杰克的身分,怪不得天天都为案件东奔西跑,恐怕是一边追蹤杰克,同时也得遮掩事件中吸血鬼的痕迹。真是个狡猾的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