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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形如鬼神——「西之虎仙」在内心如此暗自感叹道。
恐怕已经没有人会认为,站在那里的年轻吸血鬼是个百来岁的年轻人吧。非也。那已经是个完全不同仅生存百年的吸血鬼的存在。「贤者」所背负的沉重业障,彷佛正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失去了主人的优秀控制能力后,开始扭曲、膨胀、蠢动起来。那正是平日沉睡在深邃海底的「贤者夏娃」之血的业障。
而现在,那名青年正以手中的一把剑试图加以控制。
「真是岌岌可危吶……」
虎仙叹了一口气,叼着烟管吞云吐雾。
崑侖。被「真祖浑沌」隔离于大陆深处之地。不具资格者甚至无法接近此处,是自古以来便被誉为仙境的一块圣域。位于高耸之处,四方被既非霞霭、亦非云海的白色雾气所笼罩。在宛如丝绢般的浓雾之间,可以窥见数座直耸天际、宛如高塔般的山峰。
这里的天候终年稳定,这片浓雾也从未散去。是个会让人误以为连时间都停止流逝的场所。虽然鲜少看到生物的蹤迹,但大气之中带着一股丰沛的生命气息。
然而,这个崑侖现在却变得荒凉无比。
在上方层层堆叠的乌云有如巨蛇般蠕动,云朵之间甚至时而出现一道道闪电。阵阵的飓风不断扬起土沙,其力道之大,彷佛足以撕裂浓雾所构成的丝绢。如乱流奔腾的大气隆隆作响,让人有种天崩地裂的错觉。
虎仙眯起细长的双眼,以锐利的眼神凝视着呈现一片混乱的大气的中心。他的视线落在宛如刺向天际的针尖般的岩山上。在岩山的尖端处,有着一名挥剑的青年。
是望月次郎。
次郎浑身沾满了血。每当他挥舞手臂、踏出步伐时,鲜血便不断喷出,彷佛红褐色的丝缎般包覆着他的四肢。飞溅的血沫时而化为雾气瀰漫,时而化为灰烬飘散在空气中,抑或诡异地蠢动、翻滚着。他身穿的西装原本就是红色的,但现在已经变得骯髒、破烂而布满血迹,彷佛整件衣服都化为一片血雾似的。
再加上次郎聚精会神地挥舞的那把刀。
那把刀的刀身有如浸泡过水银般,表面看来有些湿润。在疯狂飞溅的红褐色血沫中,淡淡地散发出冰凉的光泽。刀身所散发出来的音色光辉,在足以动摇天地的「刚强」变幻之中,酝酿着一股让人屏息的静谧。
「……哼,就算在这种距离之外凝视,眼睛遗是会感到疼痛啊……」
虎仙喃喃说道,但并未移开自己的视线。
「银刀」望月次郎。这个别名来自于他的爱刀。
他所持的日本刀,使用了对所有吸血鬼而言都是剧毒的银质涂装。这把刀被唤做银刀,而其名同时也成了持刀者的别名。
然而,次郎的银刀在崑侖重新被锻冶过。除了激战后的伤痕已被完整修复,还多了一层崭新的涂装。用于涂装的银质涂料当中混入了真银,因此获得了更加巨大的威力。次郎便是靠着这把刀,才终于成功抑制住失控的「血」的力量。
不过,他并非是靠蛮力来抑制。
再怎么说,目前存在于次郎体内的并非是普通的「血」,而是「贤者夏娃」暂时交给护卫者的「血」。是「贤者」花费了无数年月,从全世界各个血统聚集而来的精粹。换成整把真银刀或许还有可能,但倘若只有一片真银的碎片,不可能完全将其封印住。
于是,次郎宛如以红布操控斗牛的斗牛士般,以混有真银的银刀操弄着即将失控而自我毁灭的「血」。而且,不是企图削减「血」的威力,而是透过力量的相剋来将其提升。换句话说,便是企图以名为真银之鞭,进一步引出「血」的烈马奔腾之力。
「真是,看着就令人捏把冷汗吶。」
不成熟的次郎为了战胜自身所无法控制的事态所选择的道路。那是个走错一步便会招致毁灭的危险方式。
在虎仙凝视之处,次郎持续地挥舞着手中的剑。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斗气与血雾,有如熊熊燃烧的火焰。
简直形如鬼神。然而却是削减自身生命,赌上灵魂引起暴动的可悲鬼神。
「不过,他的力量倒是渐渐变得不可小观了吶。」
蓄着山羊鬍的虎仙噘起嘴,徐徐吐出烟管的烟。
这时,虎仙突然将烟管的前端往旁边一挥。他无视目标物的远近,手持着看似铁鎚般的烟管,往视线前方某座岩山的顶端一敲。
烟管的火皿和岩山接触的一瞬间,一股彷佛天界的大槌从旁敲下的巨大冲击随之引发。是虎仙的念力。岩山的顶端被击个粉碎,崩落的石块形成有如炮弹大小的散弹,以能够发出冲击波的威力划破大气而四处飞散。爆炸声响遍了崑侖。
不过,次郎察觉到了虎仙这波出其不意的攻击。他在千钧一髮之际,以银刀诱导「血」的力量,将那股朝自己袭来的念力朝自身上方弹开。面对两股力量的激烈冲突,次郎使尽全身的力气承受着。
不过,他能做到的到此为止。
次郎方才的动作打乱了他的力量控制。急遽的动作让力量的前行方向扭曲,一切随之失去了控制。
「咕!」
以银刀捞起攻击的次郎,就这样被崩塌的岩山所吞噬。
土灰不断膨胀。岩山的尖端不断向下崩落。这段期间内,虎仙仍一直以认真的眼神凝视着崩塌的岩山。等到满天飞扬的土灰完全散去后,他紧绷的双盾才放鬆下来。
「……嗯,就算遇上这种情形,他也能够避免让『血』失控了吗?」
虎仙将烟管凑进嘴边吸了一口,有些享受地吐出一口烟圈。
随后,他拿起了立在一旁的刀鞘,并在下一瞬间便使用缩地法,移动到外型已经改变的岩山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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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还没稳定下来啊~要是因为那点攻击就失去重心,怎么有办法实际迎战呢?敌人可没傻到会被你挥刀的动作吓跑吶。」
「……是。」
虎仙的脚边传来次郎虚弱的回应。
最后,大小不同的碎石出现一阵摇晃并隆起,次郎从下方钻了出来。从碎石堆中爬出来的次郎,就这样趴倒在一块能够一手环抱的石块上。
他的右手仍紧握着已出鞘的银刀。虎仙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
「因为你的缘故,就连老僧都快对真银产生抗性啦。看着也不觉得可怕。」
话虽这么说,但在这种近距离下,体内的黑血似乎仍会骚动不已。看起来有些坐立不安的虎仙说了一声「拿去」,便将刀鞘递给次郎。后者虚弱地接下刀鞘后,便将银刀收起,再次瘫倒在石块上。于是虎仙又叹了一口气。
「说实话,你引出力量的方式虽然颇有进步……但十分紊乱。有股焦躁感吶。」
「我当然会焦躁啊……」
趴在石块上的次郎罕见地吐露出像是抱怨的字句。
「在这段时间里,边边子为了夺回特区,正对着全世界大展魄力。然而,我却还在这种地方拚死挣扎。甚至无法顺利控制自己的力量。」
「什么叫做『这种地方』啊?你这个无礼的家伙。」
虎仙不悦地回应。但他傲视着次郎的双眼却极为冷静。
「不过,看你这种顶嘴的反应,恢複速度似乎也有很大的提升嘛。虽然不知道这能不能称得上恢複就是了……」
一旦失去控制平衡,次郎的身体就会承受相对的反弹力量。虽然现在已经很少出现这股力量将周遭炸飞的结果,但失去前进方向的力量,最后会转而成为次郎本身的负担,却也是一直以来的事实。
现在,次郎的肉体即便受伤,也会因「血」的力量而恢複。即使就吸血鬼的基準来看,这股恢複力也强大到非比寻常。于是,这股不寻常的恢複力扭曲了次郎原本的模样,在破坏与恢複的不断重複之下,让他的肉体产生了变异。
变异最显着之处,就是他握着银刀的右手。掩藏在破烂手套之下的,不是肉色的皮肤,而是一片呈现血红色的疮痂。这样的变异从手腕、手肘一直延伸到上臂。
虎仙在确认了次郎的状态后,叼着轻烟袅袅的烟管,将视线转向远方。
他是一名细瘦的中年男子。外表看起来虽然毫无威严可言,却散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特别风範。虽然一开口就没好话,但并不会让人觉得他很阴险。应该说他数落人的话语很容易让人听了就忘,并不会伤害到听者的内心。泰然自若地眺望着远方的模样,正如凝望远方俗世的仙人一般。
「你这么在意那名唤做边边子的人类啊?」
「……是的。」
「对方只是区区一名人类,却挺让你投入的嘛。」
「因为她是我的主人。」
听到次郎的回答,虎仙的眉毛抽动了一下。
他再次将视线回到次郎身上。在微闭的眼睑之下,那双比以往都还要满溢着冷冽魄力的眸子,投射出足以贯穿次郎的眼神。
「你竟然将自身血族的始祖放在一旁,大言不惭地称那名人类为主人?如此大不敬的行为,该当何罪?」
虎仙的声音十分平静,不带任何张力。不过,这反而更令人觉得可怕。
虎仙可谓是在全球中拥有顶级实力的吸血鬼。他是月下的历史中最伟大的始祖「真祖浑沌」的直系,还是直系中最强的存在。一般的长老根本无法和他同日而语。虎仙表现在外的力量和威严,完全不能作为参考。藏在他体内的,是完全不同层级的力量。
不过,次郎并没有动摇。
「……因为这是事实。我曾受雇于她。不,现在也仍是她的护卫者。」
次郎缓缓抬起头,从正面接下虎仙那足以让人冻结的视线。他并非打算主张自己是正确的,只是率直地说出心中的想法而已。
「首先,就算称呼她为主人,吾主也不会为此动怒。因为吾主也很喜欢她……最重要的是,对于吾主来说,她也是僱主。她是我们兄弟俩的『老大』。」
说着,次郎露出了彷佛在缅怀过往时光的表情。
「在特区时,我、吾主和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透过她,我们『贤者』的血统得以和人类共存。她让我们看见了崭新的世界。现在,她打算让全球的人类也看到那时的光景。虎仙,我觉得自己很没用。像这样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真的很没用。」
回过神来,次郎才发现自己正紧握着拳头。
次郎站了起来。虽然有些踉舱,但还是以自己的双脚站了起来。不是透过「血」的力量,而是凭着自身的意志。凭着望月次郎的信念。
「……这让我烦躁不已。在边边子最难熬时,自己居然无法陪在她身旁!」
所以,自己必须加快脚步。儘快学会驾驭自身的「血」。
得知边边子举行那场世界级的演讲时,「真祖浑沌」透过虎仙将此事告诉了次郎。其后,虎仙也指派侍奉他的人类一族前往调查世界情势。在收到他们的报告之后,次郎这才明白边边子目前置身于何种状况之中。
而次郎所得知的「现况」,远远超过了他的想像。
次郎当初和边边子是在燃起熊熊大火的特区中道别。那时,边边子表示要动身前往新加坡,并在那里重建「公司」。然而,之后边边子成为「少女」、成为「公司」代表、以及那场演讲在历史上所代表的意义,都完完全全超乎次郎的想像範围。直到之前都住在一起的那名十八岁少女,现在却即将推动世界的历史。
这样的转变一时之间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同时却也让人有种「如果是她,其实不让人意外」的感觉。这并不是因为边边子有着能成大器的天分,而是因为她不管站在什么立场上,都会依据自己的信念来採取行动。
而边边子现正渴求着战力、同伴与支持。既然这样,自己怎能不予以回应呢?
另一方面,在一旁听着次郎倾吐心事的虎仙,露出了一脸想要数落他「耍什么帅啊」的不满表情。
儘管如此,虎仙似乎还是理解了次郎话中之意。他恢複成平常爱挑毛病的态度,耸了耸肩,甚至不屑地「哼」了一声。言行举止完全不符合他高贵的大吸血鬼身分。
「老大?你还真敢说吶——虽然我很想这样消遣你,不过对毫无自觉的家伙开玩笑也是白费力气啊。真是无趣。」
「咦?」
「一下老大一下主人的……如果只是想掩盖事实,这种反应倒是挺可爱的。但如果是认真说出这种话,事情就棘手了。该说你是块木头,还是不解风情的家伙呢?这样一来『贤者』反而会更加操心吧。真是会给人添麻烦的小鬼头。」
虎仙露骨地忽略次郎百感不解的眼神。倘若已过世的阵内现在看到这两人的对话,或许会大大同意虎仙的意见吧。
虎仙吸了一口烟。
「不过……特区啊。看龙王也那么投入,或许真的是事出必有因吧……」
听到虎仙提起龙王,次郎重新振作精神问道:
「虎仙,龙王的灵魂还不从特区回来吗?」
「正是。虽然我大概知道他的打算……哼,那家伙也是傻子一个吶。」
虎仙一脸苦涩地回应次郎的问题。
在特区的战斗中,龙王圣被「人行者」夺取了肉体。不过他的灵魂并没有消逝。过去圣虽然也曾数度丧失肉体,不过最后也都顺利转生到其他肉体身上。虎仙也已经对次郎说明过这样的转生系统。实际上,圣的转生相关準备,也已经在崑侖筹备齐全。
然而,身为主角的圣的灵魂,到现在却遗留在特区。据虎仙的说法,他似乎是附身在某个「愚蠢的东西」身上。而且还是圣自愿这么做。
「那家伙虽然是将『人行者』的技法现学现卖……不过未免也太勉强了。明明不可能长期维持下去,却还是硬撑着。他从以前就这样,是个顽固的傻子吶。」
虎仙的低喃中充斥着厌恶的表现。不过,即便是被他戏称为一块木头的次郎,也能够察觉到虎仙在这番数落之下,藏着对弟弟的担忧之情。
而且——
「不可能长期维持?你是说,若维持现况,可能连圣的灵魂都会受到不良影响?」
次郎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但虎仙并没有回答,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沉默恐怕是最贴切的回答。
也就是说,圣也还在奋战着,甚至不顾自身的安危。
看来果然是不能继续拖拖拉拉的了。
「……虎仙,请你离开一些。我要开始了。」
听到次郎这么说,虎仙朝他瞥了一眼。
次郎所受到的损伤都已经恢複,不过呼吸还有些紊乱。
随后,虎仙缓缓地改变了语气说道:
「那个名为边边子的人类,是被历史选中的存在。」
「咦?」
「那种人物偶尔会出现吶。虽然跟本人的资质也有关,但他们多半只是被捲入时势的洪流罢了。他们只是在刚好的时间,出现在刚好的地点。说到底,世事的变迁,不过只是这种局面再三重演而形成的。」
听到虎仙有些突然的发言,次郎忍不住楞楞地盯着他瞧,虽然想马上开始进行修练,但他无法忽略这番话的内容。
「……那么,你认为无论边边子做什么,世界的洪流都会如此发展吗,虎仙?」
「不能说会完全相同。不过,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异啦。九龙王的出现带来了现在这股洪流。然而,他的出现也是多个偶然交会而成的必然。整体来看,都是顺着这股洪流所发生的事情。不过的确是来得突然了些。总之,现在凡间为此吵成一片啊。」
虎仙悠然地回答。但话中有着次郎无法装作没听到的内容。
「九龙王的出现是必然的结果?为什么?难道这个世界渴求着他?」
「这是当然的啊。当新血即将诞生于世上的时刻,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不过,这的确是十分巨大的一个环节。甚至有可能是月下世界的历史中最大的一个环节。」
虽然语气十分平淡,但如果是虎仙的发言,便不难想像事态的重大程度。
「现在,西方国家正以『犬』的血族为中心,打算召开全球性的会议。讨论的议题便是九龙王的事情,以及你家老大的事情吧。」
「这…!真的吗?什么时候召开?」
虎仙口中的「犬」便是自古以来对欧洲系吸血鬼们的称呼。看到瞪大双眼朝自己凑近的次郎,虎仙不悦地避开了身子。
「我不是说马上就会召开了吗?而且……还不只是西方国家的成员。这正是和存在于月下世界中所有血族紧密相关的过程……」
「你…你是说中国大陆系的『蛇』、以及隶属于『闇』的血族也会参加吗?」
「是这样没错……不过,这远比你目前所设想的情况更来得重大……真受不了,一个个都这么善变吶。不,应该说这正是『贤者』的人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