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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无论如何都要去吗?」
「是的,无论如何。」
看到金髮的女子有些沉痛地向自己询问之后,黑髮女子的脸上忍不住浮现苦笑。那是个因无奈而闭上双唇,同时却也充满亲爱之情的微笑。
在威尔斯的森林深处。这栋洋房建在整年瀰漫着雾气的清澈湖畔。这栋古老的建筑物四周被丛生的杂草与蜘蛛网所覆盖,还被邻近的猎人称为「魔女之馆」而敬畏不已。洋房的主人是一名黑髮女子。虽然这栋洋房已经经历过好几次的修缮与改建,但她们已在此居住了将近千年的时光。
两名女子目前待在湖畔的庭园中。附近充斥着蕴含水气的沉重空气,苔藓与药草的气味瀰漫在空中。周围有着几棵在这片森林中特别古老而高大的树木,往洋房与湖面上伸展的枝叶,刚好形成了天然的屋顶。
「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谢谢你长久以来所做的一切。」
说着,黑髮女子抱住金髮女子。
能够如此完美符合「妖艳」这个形容词的女子,恐怕极为罕见吧。一头黑色的大波浪卷长发,和漆黑的洋装一起覆盖着她成熟的肉体。纤长的睫毛覆盖在杏仁状的双眼上,丰厚双唇脂粉末施,但却带着水嫩的鲜红。从开襟的洋装中坦露的胸口和美背,彷佛正散发出一尘不染的淡淡月光。
另一名女子也十分美丽。若以「妖艳」来形容黑髮女子,那么「楚楚动人」应该是最适合这名女子的形容词吧。她身穿一袭和黑髮女子成强烈对比的白色洋装。波浪卷的金髮有如黄金编织而成的丝线,白晰的肌肤则透着宛如大理石的光芒。虽然有着一双能够俘虏人心的圆滚滚蓝色大眼,但现在眼中却微微噙着泪水。
她紧紧地回抱黑髮女子说道:
「……我会寂寞的。」
「抱歉。不过,这是你自己所选择的宿命吧?那就更不应该哭了,对不对?」
黑髮女子紧盯着金髮女子的脸庞。待金髮女子吸了吸鼻子点头之后,黑髮女子再次露出了苦笑。
两人缓缓鬆开拥抱对方的手。黑髮女子转身面向湖畔。
湖面的中心浮着一座小岛。因古老大树的枝枒未能伸及小岛处,这座小岛便直接沐浴在月光之下。
岛上有个祭坛,其中祭祀着一枝以橡木打造成的魔杖。黑髮的女子伸出手后,魔杖便飘向空中,随后降落在她手里。在握住魔杖的瞬间,她的美貌顿时变得严肃无比。
「有没有我能帮忙的事情呢?」
「嗯,没有……不,有一件事你帮得上忙。」
黑髮女子再次转身,朝着金髮女子的背后——那栋洋房呼唤。
「孩子们!别离的时候到了!」
一阵浓雾忽地出现。
待浓雾散去后,庭园里出现三名朝金髮女子垂头跪拜的少女。
黑髮女子有些得意地表示:
「她们是我和那家伙的孩子。」
听到这句出乎意料的告白,金髮女子不禁瞪大双眼。随后黑髮女子又补充了一句「不过那个傻瓜不知道就是了」,并魅力十足地眨了眨眼。
「她们是我在转化前生下的孩子。将我的血赐给她们,也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想拜託你指引这些孩子,但绝对不要太过宠溺她们。你的温柔有时会变成一种剧毒。甜美、温暖、却也十分危险的剧毒。」
黑髮女子语毕,金髮女子有些不满地想要反驳,但却被前者伸出食指堵住双唇。
「不管其他的血族如何,『魔女』的毒非得是苦的呢。」
语毕,她若无其事地露出微笑。
之后,黑髮女子望向其中一名少女。
「安奴。」
并以温柔的声音呼唤其名。
「好好看着你的妹妹还有子孙。你认识这位女性吧?你可以接受她的建议,但不準自己开口寻求她的意见。不可过于依赖她,而是要听从『血』的指示。明白吗?」
「……是的,母亲大人。」
少女恭敬有礼地回答。不同于她的外表,少女的声音听来十分老成。黑髮女子一瞬间露出引以为傲的笑容。
「那家伙的头号弟子——是叫做薇薇安吗?她也很有能力呢。如果那家伙的血脉也留在这块土地上,我的血脉或许会在不久的将来灭绝吧。不过,就算这样也无所谓。我会随心所欲地活着,应该也会随心所欲地死去。你们也必须这么做。听到了吗?」
交代完毕后,身为一族长老的伟大魔女挥了挥手中的魔杖,放出魔法。
瞬间,她的身躯宛如轻盈的老鹰羽毛般飘起,乘风飞向空中。原本一直按捺着情绪的少女们,也不禁抬头仰望母亲。金髮女子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朝空中吶喊道:
「也帮我跟梅林问好。你们俩绝对要活得毫无遗憾喔。」
「嗯,真的很谢谢你,夏娃。能够接受你的指引,是很光荣的一件事喔。我打从心里感谢你。」
抛下最后一句话之后,「魔女摩根」便消失在森林的夜空之中,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和她最深爱的,同时也是毕生竞争对手的那名月下世界的大魔术师一起。
金髮女子为她的离去而痛彻心扉。
好悲伤。真的好悲伤。
这份哀感所残留的碎片,现在仍留在边边子的心中。每晚出现的梦境。在遥远的过去,和「贤者」共同踏上的那段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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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奴接受了边边子一起到外头散步的提议。
最近,就算想出外散步转换心情,对边边子来说,似乎都变成了一种奢侈。不过,倘若安奴能协助隐藏边边子的气息,就能够让她暂时从他人眼光的牢笼中解脱。两人移动到中央大楼隔壁的一栋建筑物。
和高耸的中央大楼不同,这栋建筑物只有七楼,采横长式设计。屋顶上有着一座空中花园,可从中央大楼的天桥直接前往。那里可说是夜晚散步的最佳场所。
幸运的是,今晚的月色很美。
「还待在特区的时候,我的护卫常常在晚上外出散步。现在想想,那时候我如果能多陪他散步几次就好了。」
儘管距离天亮只剩下几个小时,「城堡」中的活动仍然持续着。设施中四处点着灯光,在下方中庭来来去去的人影也从未断绝过。不过,毕竟已经是深夜时分,所以并无人造访屋顶上的花园。
作为休憩场所而打造的这座花园中,有着随夜风摇曳的椰子树叶,充分酝酿出南国的优雅风情。在月光照耀之下,浓绿色的树木仍泛着能够疗愈双眼的色泽。小小的喷泉与乳白色的纪念碑。经人细心照料而色彩缤纷的赫蕉。「公司」代表人与「魔女摩根」的长老,在无人打扰的情况下,尽情享受了月夜的宁静。
「……『贤者』的记忆?」
「使得。不过,几乎都是片段的记忆就是了。」
边边子向安奴说明了在初次见面时,自己便能看出对方真实身分的秘密。实际上,以前也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而且对方还同样是继承了「魔女摩根」之血的吸血鬼——卡莎。当时,边边子在被次郎吸血后所产生的共鸣现象,顺带让她梦见了次郎的记忆,因而得知了卡莎的长相与名字。这次的来源则不是次郎的血,而是小太郎的血;不是次郎的记忆,而是小太郎的——「贤者夏娃」的记忆。
自从边边子在特区让小太郎吸食自己的血以后,至今她都还常常在梦中与「贤者」共享记忆。虽然并不是每晚都会发生这种事……不,说不定自己其实每晚都有作梦,只是边边子不记得罢了。
虽然这恐怕是种共鸣现象,但边边子让小太郎吸血之后,已经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而且,边边子也只给了他极少量的血而已。儘管如此,共鸣现象却仍然持续着。不知道是始祖的力量所造成的,还是小太郎做了些什么。
「不过,因为这能让我学到很多东西,所以我反而很感激呢。而且——」
——我能够如此「努力」,八成都是托那场梦的福……
在梦中让边边子亲身体验到的「贤者」的心情。或许是那种温柔、细腻的心思以及悠然的个性,在无形中缓和了边边子的压力,疗愈了她的精神层面吧。儘管边边子每晚都会因沉重的压力而感到噁心想吐,但只要睡上一觉,醒来之后头脑便会清醒无比。这想必就是最好一的证据了。
「那么,就连我也有出现在『贤者夏娃』的记忆当中吗?」
「嗯,虽然外表有很大的不同……不过我似乎能明白那就是您。」
边边子自身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地说明着。
于是安奴微微垂下眼帘,没有再说什么。
来到外头后,安奴戴上了方才放在腿上的那顶古典风格的帽子,前方垂着薄纱。因为隔着这层薄纱,让边边子难以确认她脸上的反应。不过,边边子认为安奴现在的沉默,说不定是一种感动的表现。儘管血统不同,对吸血鬼来说,始祖的存在永远是特别的。
——尤其「贤者夏娃」几乎是广受所有血族爱戴的存在嘛。
和小太郎极为熟稔的边边子,此时反而有种想露出苦笑的感觉。
月夜下,来自日本的少女与来自英国的吸血鬼肩并着肩,缓缓走在充斥着南国植物的空中花园里。对方是自己第一次见到的吸血鬼。而且还是统率「魔女摩根」一族的长老。和这样的大人物两人独处,边边子却感到意外地轻鬆。
「……那个,安奴小姐。我可以请教您一件事吗?」
「好的,『少女』。你想问什么?」
「凯因先生目前在做什么呢?」
与边边子并肩走着的安奴,对她的问题投以平静的视线。
「……他已经脱离了渥洛克家。」
「咦?」
「他习得了我们血统中流传的禁术——然后,似乎是将其用在自己身上。之后的详细情况我不清楚,不过,目前他待在被称为『北之黑姬』的隐居吸血鬼的身边。」
「北…『北之黑姬』?那不就是——」
是在香港圣战之后,曾经照顾次郎和年幼的小太郎的那名古血。印象中,就血统关係来看,这名大吸血鬼甚至能说是圣的姐姐。
边边子未能马上理解凯因滞留在「北之黑姬」隐居处的理由。虽然她曾听圣说过——不,凯因毕竟也是一名存活了漫长岁月的古血。而且他还曾旅居世界各地,说不定和「北之黑姬」从以前就维持着良好关係。但儘管如此,边边子仍不明白他的目的为何。
「为什么呢?凯因先生是基于什么理由脱离渥洛克家,然后到那种……」
原本打算继续追问的边边子,却在话说到一半时恍然大悟,于是又闭上了嘴。
——这还用问吗?一定是跟次郎相同的理由呀。
夺回特区。在众人不得不从崩坏的特区中逃出来时,凯因在边边子面前明确地说出了这个主张。凯因正打算让自己获得为了达成这个目标的力量。会钻研禁术,必定也是为了增强一自身的实力。
——凯因先生也在努力呢。他也没有放弃吶。
边边子的心中涌现一股暖意。和自己同样以夺回特区为目标的同伴。这样的存在,让她感受到无以言喻的欣喜和可靠。
另一方面,安奴则是从旁冷静地看着边边子感激不已的神情。
随后,以毫不掩饰的口吻说道:
「真令人意外呢。」
「咦?」
「你对我提出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和凯因相关的内容。基于你目前的立场,面对特地前来拜访的渥洛克家代表人,应该有更多值得提问的事情吧?」
「呃,我……」
安奴说得对。身为「公司」代表,「魔女摩根」所率领的渥洛克家绝对不容小。凯因的动向固然很重要,但边边子提出这样的问题,无非是基于私心行动的结果。
更何况,如果从边边子目前的处境来考量,和欧洲有力血族的长老会面,可说是足以左右「公司」今后发展的重大事件。虽说安奴的来访的确十分突然,但边边子却彻底了忘记自己应有的态度。
「真…真的很抱歉。我知道安奴小姐的来访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我绝对没有不把它当一回事的意思……啊!仔细想想,我竟然很随意地称呼您为『安奴小姐』!我…我真的感到万分失礼!」
边边子涨红了脸,慌慌张张地解释着。不过,即使看到边边子狼狈的模样,安奴还是维持着一贯的冷静。
「请不用太在意,叫我安奴就可以了,『少女』。」
她以平静到甚至令人有些不自在的语气回应。
「还有,请你不要误会。我并非是在责怪,也不是在讽刺你。只是单纯感到意外罢了。容我直言,跟方才参与会议的你比起来,现在的你比较让我有好感呢。」
「会议?难道您是指刚才那场会议吗?」
「是的。我偷听了你们的讨论内容。关于这点,反倒是我必须向你致歉呢。」
「魔女」的长老不带半点愧疚之情地向边边子认罪。
安奴似乎是在昨天深夜——正确来说,应该是今天凌晨抵达了新加坡。据说她从今天的白天便来到「城堡」,几乎一整天都在观察边边子、「公司」与十字军的干部。
边边子带着複杂的心情沉默下来。虽说安奴偷听会议内容让边边子的心情很複杂,但自己在会议中的表现遭到否定也让她觉得很遗憾。
「……安奴小姐,您无法赞同我在会议中所提出的意见吗?」
「说实话,我对你们的议题并不感兴趣。虽然内容论及真银刀,但我认为你们处理它的方式,应该和我的血族的将来不会有太大的关係。」
「那么……」
「我刚刚所说的,是针对你这名人类的感想。」
语毕,安奴隔着从帽缘垂下来的薄纱,再次将视线转向边边子。
伟大的吸血鬼长老。虽然在安奴的抑制之下,旁人并感受不到她本身的魄力;不过,边边子却有种自己正面对着一位旧时代的严厉女教师的感觉。
「如同你刚才在私人办公室里所反覆提及的一句话,我认为你确实很努力。在召开会议时,你也尽了全力。然而——虽然这么说有些失礼,但如果要我提出个人的见解,在我看来,像你这样的黄毛丫头,想靠自己的『努力』来改变全世界、历史或是整个血族社会,这已经远超过大言不惭,甚至可说是滑稽的程度了。」
「黄——」
边边子忍不住有些怯懦。不过,她也无法反驳安奴的这番话。实际上,站在安奴的立场来看,边边子的的确确就只是个黄毛丫头。虽然被世人尊捧为「少女」,但她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年轻女孩。这点很容易令人遗忘。
「不管人们做了什么,地球都不会停止自转,事态也不会改变。至于历史的洪流,其中虽然有些看似足以决定日后发展的关键,然而,大致的流向其实早已注定。」
随后,看着边边子一脸没出息的模样,安奴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不过,既然身为顶多只能存活百年的人类,除了滑稽度日以外,或许别无他法了吧?而我们同样也生活在滑稽的人类所打造的这个世界里。虽然滑稽,同时却也努力地绞尽脑汁思考。也就是说,或许像这般的所有存在,便是她所说的『脉动』呢。」
语毕,安奴抬头仰望天空。她似乎是在凝望月亮。这遥远而渺小的月亮,马上——或许在明晚,就会盈为满月了吧。
边边子突然有种想法。眼前这名女性抬头观月的次数,远比次郎要来得多。而且,是从遥远的往昔,从几乎化为传说的时光里,便开始这样凝望月亮。
边边子不自觉地挺直了自己的背脊。
她想要寻求这名女性的协助。这名从远古以来,便一直看着人世演变的吸血鬼长老。边边子希望能够获得她的理解与帮助。想要让她明白自己心中的理想。
「……您认为,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什么是吗?」
听到边边子的疑问,吸血鬼平静地从上方看向她回答:
「这个问题并没有明确的答案。透过你的努力,某些事情或许会因此而改变,也或许什么都不会改变。又或许,未来会发生和你的努力完全无关的巨大动蕩。实际上,在目前的欧洲血族社会中,已经有许多血族召开了会议。为了讨论你的演讲所带来的影响,以及自身所应採取的选择。」
「咦?」
看到边边子吃惊地眨了眨眼,安奴平静地继续说道:
「不仅如此,近期应该会召开更大规模的——全球规模的会议。我想,这应该马上就会实现……在月下的历史中,这绝对是史无前例的事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