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过来。」
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锈迹斑斑的铁栅门被打开了。看守们将宗介从牢房里拽了出来。
从被抓进来起已经过了一个晚上。
由警方进行的不正当逮捕以及证据的捏造。对于第三世界的这类国家来说,这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宗介一点儿也没觉得惊讶,警察局的拘留所的骯髒也只是让人觉得「啊,不过如此」的程度而已。但是就算这样,那个拘留所对于过一夜来说,可算得上是最糟糕的地方了。
潮湿的墙壁和地板由于经常沾上大小便而变得黏乎乎的。屋里充满了馊腐的恶臭,烦人的苍蝇嗡嗡嗡地到处飞来飞去。可以称得上是照明的光线,只有从天花板附近的墙上开的一个小窗户里射进来的一条太阳光而已。
要是在这里过上三天的话,很快地,身体或精神之一会大概就完全崩溃吧。事实上,牢房里就有几个这样的男人,枯瘦的肩膀不停地颤抖着,嘴里不断地发出呓语。
被叫出去的只有宗介一个人而已。一起被抓进来的雷蒙就那么被留在牢房里,用交织着疲劳与不安的目光目送着他离去。
「宗介。」
「别担心。」
留下这句话,宗介离开了牢房。双手被手铐反绑在背后,带到了警察局二楼的审讯室。
虽然说叫「审讯室」,其实是个除了两把铁管椅子和光秃秃的电灯泡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的房间。
露出混凝土的墙壁上,到处都沾染着黑红色的污迹。大概是警官们「打听事情」的时候飞散的血迹吧。还不只是血而已。在房间的一角,和尘埃和垃圾混在一起,稀稀落落地散布着一些茶色的小石子一样的东西。
那些是——牙齿。
不知是被打下来的,还是用钳子生拧下来的。到底是招待了多少客人,才会留下那么多的牙齿呢。让人觉得是为了挑起下一个牺牲者的恐怖心,才这么放着不扫的。
但是,这种凄惨的光景,倒不如说使宗介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怀念感。
没错。这才是自己本来应该待的地方。
东京那温暖的公寓,充满光明的教室,高级的饮食,还有欢乐的笑声。那些事物当然是美好的,可是那里已经不是自己的世界了。尤其是,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
不变成兵器是不行的。
变成準确地运转的精密仪器。
除了痛苦的残骸以外,没有任何东西的房间。仅仅凝视着那墙壁上的一点,就能感觉到心慢慢地变得冰冷而乾燥。
眼神发直,神经逐渐变得敏锐。
更加地锐利。更加地冷酷。
就那样逐渐变回成「卡西姆」。
这是离开东京之后,就一点一点在进展着的过程。这样做,对于今后的他是必要的。和娜美她们一起生活甚至可以说反倒是种妨碍。
差不多等了一个小时,有个男的进来了。
是「署长」。
慢悠悠的,彷彿在卖弄风骚一般的步态。大概是为了让无论多么愚钝的人都能明白谁才是这个房间的支配者,才用这么个走法的吧。腿上穿着肥大的西装裤,脚踏骑马靴,使他看上去就像纳粹德国的冷酷军官。
「强盗、伤害、杀人未遂……」
署长说道。
「恐吓、伪证、非法入境、违法的赌博行为、伪造公文、妨碍执行公务、非法携带武器……还有别的什么要求吗?
「在说什么哪。」
「是你的罪状哟,那什么,相良宗介。往少了估计也得判你四十八年徒刑,虽然只差一点就接近半个世纪了……」
「那加上『对警察干部的暴行』如何。现在马上就实行。」
「哼。」
署长努了努下巴,站在近旁的大个子警官毫不留情地一拳打在宗介的侧脸上。沉闷的响声在审讯室里回蕩。虽说是预料之中的一击,但是,果然还是很厉害。上身违背了意志向后仰倒,差点儿就从椅子上滑下去的时候,背后的警官粗暴地把他拉了回来。
「你好像怎么也搞不明白啊。」
「…………」
「这里不仅仅是审讯室。同时也是法庭,也是行刑场。检察官也是我,审判官也是我。然后,执行官,还是本大爷我。」
「……好像人手相当不足哪。」
要低声说出那句讽刺的话也是颇费了一些力气的。嘴里充满了血,折断的臼齿一个劲儿地打转转。虽然也想过要不要吐出来,但因为不想让它变成这个房间的战利品,还是就那么硬吞下去了。
「到底有什么事。不会是特意为了告诉我要判我五十年才来的吧。」
「你能认识到这一点很好。」
署长笑了起来。肚子和下巴上的肉忽悠忽悠地,有规律地摇晃着。
「是『斗技场』的事。」
「…………」
「从刚出场开始就一直连战连胜呢。下一场比赛再赢了的话,你们队好像就该升级了不是吗。你的技术在主办方之间也正慢慢获得定评。升上A等级获得充分的资金的话,冲上冠军的位置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吧。」
「我正有此意。」
「那就难办了哟。」
署长摘下警帽,抚摩着自己光秃秃的脑瓜顶。
「斗技场这里有许多出名的队伍。让他们非常平衡地取得胜利,适当地管理王者的地位,观众们才能始终不断地享受到这个比赛的乐趣。高效的运营。稳定的娱乐性。由此,我们才能一直享受巨大的利益。你明白吗?」
署长所说的「我们」的意思,宗介也已经很清楚了。
斗技场的运营委员会、比赛的主办人们、提供AS零件的商人、以及街上有权势的人。犯罪组织和官僚组织。和任何时候一样,有头有脸的人都想要吸吮甜头,而向着流动着莫大的资金的这个比赛云集而来。
「达欧他们虽然是B级的,但也一直都在为我好好地干活。然后呢——那什么,相良宗介。你正试图扰乱我们的秩序。这就是把你叫到这个房间来的理由。在这里进行沟通,为了彼此的今后而进行『调整』,你不认为有这个必要吗?」
「原来如此。」
「调整」——说白了,就是打假比赛吧。或者,是更卑劣的什么方法吗。
「不顺着你的意思来的话,就要判我五十年徒刑,是这个意思吧。」
「那个法国人也是哦。那什么队伍老闆的小姑娘也是,再加上她的那些伙伴们也可以。在閑得发慌的看守和犯人们那儿,年轻的小姑娘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我想就没必要说明了吧。在这条街上要反抗我,想都别想。」
就算提到了娜美和雷蒙,宗介也丝毫没有慌张。岂止如此,在这种双手被铐住的状态下,他还一直在仔细思考能不能杀死两个警官和署长。
——应该,还是做得到的吧。
也试着想过,能不能杀死三个人然后摘掉手铐,夺得武器再逃出去。
——这也没有多难。
把雷蒙从牢房里救出来,跑到娜美那里去,然后再逃离这条街呢?
——真的,简直就不费吹灰之力。
但是,那样的话就没有意义了。所以,宗介这样回答了。
「好像是那样啊。有『调整』的必要的话我会协助的。但是我也有个要求。」
「哦?」
署长颇有兴趣地挑起了一根眉毛。
「要在那个足球场打串通好的比赛是无所谓,但是我也想要能拿出真本事的机会。能自由地展现我的身手,拿到的钱也更多。那样的地方。」
「…………」
「有的吧?」
这个问题一提出来,署长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同时用谨慎的目光仔细观察着宗介。
「你说什么呢?」
「一直都听到传闻。」
「在哪儿听到的?」
「到处。」
署长面无表情地用当地语言说了些什么。警官中的一个人点了点头,不情不愿地走出了审讯室。另一个警官——刚才殴打宗介的那个男子则留了下来。
关上房门,署长的脸上浮现出扭曲的微笑。
「你是清楚『那个』的内容才这么说的吗?」
「当然了。在面向VIP客人的暗黑格斗战中,使用装填了实弹的武器。报酬也大的很。」
宗介原封不动地照搬出以前——在东京的时候,从老战友们那里听来的话。宗介特意跑到南桑来,就是瞄準了这个暗黑格斗战。
「出场者有半数在几个月之内就死掉啰。这你也知道吧?」
「好像是那样吧。」
宗介满不在乎地说。署长把警帽重新戴在头上,彷彿在刺探般地低声说道。
「想要在『那个』里出场的只有两种人。要么就是欠了钱,或者有把柄握在别人手里的原AS驾驶员,要么就是对自己的实力过分自信的傻瓜。二者其中之一。能问问你特意对它表示兴趣的理由吗?」
「首先,就是要钱。我想为一个女人赎身。是个妓女。」
「哪儿的?」
「不在这个镇上。在东京。」
当然是胡说八道的。只是把在酒馆和电视剧里听来的烂俗剧情搬出来而已。编造说女人在东京,只是为了让署长他们不容易对证查实而已。
只是为了这种事情的话,署长也能想像得出来吧。对于女人的话题没有太大兴趣的样子,他继续询问道:
「别的理由呢?」
「和你的工作差不多。你喜欢这个房间吧?」
这么说着,宗介环视着骯髒的审讯室——散布着血迹、牙齿和指甲的房间。
痛苦的痕迹。暴力的气息。
不是伪造的,真真正正的那些东西。
「斗技场的比赛只是体育运动。虽然有喷射燃料的刺激臭,但是哪儿也没有血和硝烟的气味。」
「你是说要把这个作为理由吗?」
「我可是认为足够了啊?」
于是署长全身摇晃着笑了起来。松垮垮的肉微微地震颤着,紫色的嘴唇的缝隙间漏出一阵阵抽筋般的笑声。
「看来你多半是属于第二类呢。看起来对自己的身手相当自信哦。」
「我想知道答案。」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我去就替你说说吧。只不过呢——你可是什么后台也没有。到结束『内部比赛』取得信任为止,那个法国人的性命就先由我们保管吧。你可以回去了。相良宗介。」
只说了这句话,署长离开了审讯室。
虽然把雷蒙留下自己走掉很不好意思,但是这时候也只好先放着了。宗介在离开警察局之前,适当地看着给了其中一个警官大约50美元,嘱咐他「好好对待牢房里的那个法国人。以后还会给同样多的钱作为谢礼」。
从警察局出来刚走了一会儿,就听见了娜美的声音。
「宗介!?」
横穿过布满尘埃的车道,娜美跑了过来。大概是已经知道被逮捕的事情了吧。好像一直在警察局斜对面的简陋的小咖啡馆里,束手无策地打发时间的样子。
「到底怎么回事?雷蒙老爷呢?」
「还在里面。跟署长谈了谈我才能出来的。」
「署长……那个冷血的恶棍?」
看来署长多半还是个名人。读到娜美脸上浮现的惊讶与怀疑,宗介就理解了。
「为什么只是『谈了谈』就能让你出来?……呃,怎么回事,好臭啊。」
抽了抽鼻子之后,她拚命挤出难受的表情。虽然只是一个晚上,但毕竟在那么不卫生的牢房里待过,这也不是没道理。
「回旅馆去吧。在那儿把事情说明白了。」
两个人打了计程车,回到了雷蒙的旅馆。
洗了个澡弄得清清爽爽之后,换上乾净的T恤,一口气喝乾了冰镇矿泉水。好久都没觉得觉得清洁的衣服和甘甜的水是如此值得感恩的东西了。
回到起居室,娜美正盘着腿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盯着房间里的电视,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好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咱们随便地赢得太过了。好像触怒了他们那帮人。以雷蒙和你今后的人身安全为筹码,要求咱们打假比赛。我答应了。」
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宗介说道。
「假比赛。原来如此呀。」
「你不生气吗?」
「没有呀。一直以来也听过不少这种传闻,而且,在这个到处是骗子的镇上的赌博中,特意期望体育道德什么的那才傻呢吧。发生这种事,倒不如说是可喜可贺呢。只不过……」
「只不过?」
「太唯命是从了或许也不好。因为,他们逮捕你和雷蒙,大概是怀着想随便支使我们的心,来进行威胁的吧。一旦交涉得不好,肯定会被使得七零八落了再咻地一下扔掉。你替我们向署长提了什么条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