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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的夜晚,空气严寒,宛如飘浮着寒冰。
穿梭在大楼屋顶的寒风扬起长发,冻结身体,不过飞车丸刻意现出实体,让身体曝露在寒风之中。刺骨的寒风可以让自己这个欠缺稳定的存在上紧发条,她有这样的感觉。
东京都,池袋。
这栋老旧的大楼位于离闹区两条街外的巷弄内,同样老旧而且冷清的大楼在附近林立,使这一带停留在二、三十年前的光景。
这栋八层楼高的建筑物几乎每个月都在更换租户,唯一的例外是一楼的中式餐馆,以及附近葯妆店用来充当仓库的七楼,和对外声称是「空屋」的顶楼八楼。八楼的租屋资讯没有登记在任何一间房仲的资料库里,是複杂交错而且瞬息万变的大都市里一块小小的空白地带。
这小小的空白地带,同时也是「某只鬼」长久以来徘徊于东京暗夜中的其中一个巢穴。
「…………」
夜风吹抚,摇曳着飞车丸的秀髮。
她当然施下了隐形,不过如果有人看见她的身影,想必会忍不住倒抽一口气。身穿旧式军服、姿势凛然的年轻女子是个拥有深蓝色瞳孔的絶世美女。优美的身材曲线与人类相似,除了几个不同的地方——她的样貌美丽聪颖,头上长出犹如野兽的一对耳朵,背后有树叶形状的尾巴悠然摆动。寒夜里,美丽妖艳又异于人类的身影站在老旧的大楼屋顶,那幅情景看来实在虚幻得不像是现实。
这时,妖艳的「狐精」头上那对耳朵微微动了一下,朝下方投去冰冷的视线。
楼下——主人正在这栋大楼的八楼进行咒术仪式。飞车丸遵照指示,分散周围溢出的咒力余波,隐瞒仪式。
事情曝光的可能性很低,但还是小心为上。这是主人的说词,只是飞车丸很难不在意隐藏在背后的意图。此时主人进行的是非常特殊的咒术,为了以防万一,避免其影响波及飞车丸,所以才刻意支开她吧。隠匿仪式只是借口,主要是为了保护责任感强烈的护法所下的指示。
「……主人的用心虽然让人感谢……」
老实说,她很不服气,不过她更痛恨自己的窝囊。
飞车丸过去为侍奉土御门夜光的式神,是世人誉为夜光双璧的护法,威名至今仍在现代的咒术界广为流传。夜光死后,她一直在等待主人转世。主人转生后——土御门春虎诞生时,她随即赶到他的身边。
不过,飞车丸无法立刻侍奉春虎,因为春虎的父亲,也就是现任土御门当家的土御门泰纯禁止这样的行为。泰纯希望儘可能斩断儿子与夜光之间的「因縁」,将他抚养长大。因此,他不允许夜光的式神飞车丸随侍春虎。
不过,泰纯没有禁止飞车丸「陪伴」在儿子身边,同时提出了一个条件。在儿子出于自己的意志面对自己的宿命之前,她的力量、身形、人格甚至是记忆都必须遭到封印。飞车丸同意这个条件,选择不惜欺骗自己也要服侍春虎的道路,成为年幼的少女式神·空。
这道封印在前年夏天解开了,只是解开过程并不算「顺利」。在与『十二神将』镜伶路对战时,飞车丸为抢救春虎而强行破坏封印,结果造成自身灵体严重受损。她一度将自己解体,藉此冲破封印的束缚,后来虽然尝试进行自我重组,但灵性变得处于极为不稳定的状态。春虎会顾虑飞车丸的身体状况,特地让她远离仪式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不对,也许不只是这个理由。
虽然觉醒成为夜光,但春虎毕竟还是春虎,过去在身旁服侍自己的空摇身一变成了飞车丸,他的态度似乎还有一些窘迫。空是飞车丸孩提时的模样,忽然长大成人,也难怪他会感到困惑。
另外还有记忆。
飞车丸解除封印时,不只灵体受到伤害,也失去了部分记忆。那些不是以空的身分留下的记忆,而是飞车丸遭到封印的记忆,是与夜光一同度过的那些记忆。飞车丸自己没有放在心上——更正确来说是「无从察觉」,但是从春虎和角行鬼的态度看来,消失的记忆似乎不少,这说不定也是春虎顾虑飞车丸的原因之一。
——在那之后过了一年半……
回首过往,才发现岁月如梭。
她不后悔做出破坏封印这个决定,甚至为此感到非常自豪,只是此时她身为式神却力不从心,这样的状态让她不禁恼怒。
飞车丸取回了自己的意志与力量,原本正是为主人赴汤蹈火的时候,可是她不只无法竭尽全力,反而必须让主人为自己担心,实在让她备感羞愧。
不过,在不甘心的背后,隐藏的是不安。
现在的自己在灵性上欠缺稳定的基础,这点飞车丸很清楚。此外,起先她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不稳定的状态越来越严重,现在则是有相当确实的把握。
而且,这恐怕是无法好转的变化。
只要与春虎在一起,飞车丸的状态就无法避免更进一步恶化,去年在暗寺就是个明确的例子。飞车丸的灵气随着时间经过变得越来越不稳定,每上一次战场,状况就急遽恶化。老实说,自己还能禁得起几场战斗,飞车丸并没有把握。
对于自身存在消失的恐惧当然有,只是她更害怕与主人分开,尤其是在与阴阳厅处于敌对关係的现在。
灵性方面就算不稳定,她照样是主人身边宝贵的战力。这样的自己可能在紧要关头脱离战线的不安,以及自己若不在可能会为主人带来致命危机的恐惧——一想到这些最坏的情形,飞车丸实在无法保持平静。
「…………」
飞车丸再一次看向楼下的咒力。
在集中精神进行仪式的春虎身旁,还有另一位护法角行鬼随侍。
由于飞车丸的行动受到限制,近来角行鬼活跃的机会大为増加。在飞车丸心中,角行鬼是侍奉同一位主人的伙伴,也是同样被誉为双璧的竞争对手。在自己像这样被支开的时候,虽说有他随侍在旁可以确保主人的安全,但她一方面觉得遗憾,同时也感到嫉妒。就算没有这些複杂的心情,她也希望可以经常而且儘可能地待在主人身旁。
「……这个藏身处也是角行鬼安排的呢……」
由于被封印长达十年以上的时间,飞车丸完全没有这一方面的人脉。相对的,角行鬼是古老得可与土御门家祖先匹敌、传说中的「鬼」。他独自度过漫长的歳月,不论知识、经验还是社会历练,飞车丸都难以望其项背。
事实上,不只是潜伏场所,春虎等人的生活资金也是由角行鬼想办法筹措。打从以前,飞车丸——不只是她,甚至连主人夜光也一样——就认为角行鬼像是个深谙世事的「大哥」。
「要是他再多一点忠义,或是礼仪更周到就无可挑剔了。」
角行鬼对春虎的「忠节」不知道可以信任到何种程度,他没有像飞车丸这样的忠诚心,更接近有兴趣或是关注的心态。因此在夜光死后,他没有和飞车丸一样追寻主人的下落,而是爽快地选择退隐江湖。
春虎觉醒时,角行鬼再度出现,主动行礼,重新成为他的式神。也就是说,他的兴趣现在还在夜光——在春虎身上。
很少有比他更可靠的伙伴,角行鬼愿意跟随春虎这个事实,是飞车丸料想中「最坏的情形」得以避免的最重要原因。
——再说……
不只是强大的式神,春虎还有「朋友」——想到这里,飞车丸唇边不知不觉掠过一抹微笑。
她想起上个月电视转播的画面,那是在阴阳塾举行的新春会式典。在这个藏身处,飞车丸与主人一同目睹了式典途中发生的那场意外。
蓝色的燕子群在咒练场中央飞舞,捕缚式『燕鞭』的喙上飘扬着粉红色的缎带。
美丽的光景,看在了解其中「意义」的人眼里,是幅相当动人的景象。
如今阴阳塾里只剩下仓桥京子与百枝天马,京子是参加前面的式神演舞节目,因此设下「那个机关」的应该是天马。老实说,她很惊讶,不过她更觉得痛快,忍不住讚赏他居然能在受监视的状况下安排出这样的桥段。
天马的行动是为了向受到监视的京子、回到阴阳厅的大连寺铃鹿,以及疑似仍在继续潜伏的阿刀冬儿这些分散各地的同伴,告知土御门夏目与自己接触的事实。
不对,不只是这样。从状况看来,夏目单方面与他接触的可能性非常高。换句话说,那说不定是给夏目的「回信」。更进一步来说,那个讯息同样也是给下落不明的春虎,告诉他夏目回来了。
——夏目大人现在应该和泰纯大人他们一起行动。
这一年半之中,受託照顾夏目的土御门一家在各地辗转,逃避阴阳厅的捜索。夏目与天马接触,可视为土御门家展开行动的证据,夏目他们现在肯定是回到东京了。
那么——
大家又再度聚集在东京的这片天空下……
飞车丸仰望夜空,接着静静合上双眼。
以空的身分生活时的记忆还留在脑内,那些令人怀念的脸孔,现在在她心中也是重要的友人。希望有一天大家能再次相聚,相互嬉笑。她由衷如此盼望,只是——
到时候我……
忽然间,眼前浮现夏目的脸。
泪眼汪汪地伸长手臂,抓住春虎的夏目。以及同样湿了眼眶,紧抱住她的春虎。
飞车丸合着双眼,握紧了拳头,无能为力的心情刺痛内心深处。
或许自己……飞车丸心想。
——乾脆在那之前……
她正想到这里的时候——
「……你好像有烦恼呢。」
虽然是自己大意,但尾巴上的毛仍不自觉竖了起来。
为了掩饰内心的动摇,飞车丸板起脸孔,露出锐利的目光,转头看向声音的主人。声音来自通往屋顶的门扉,站在门前的是一位存在感薄弱、身材娇小的少女。
从外表看来顶多是国高中生的年纪,然而实际年龄其实更加年长。她是阴阳塾的第三十六期生,和过去春虎班上的导师大友阵以及『十二神将』木暮禅次朗同期。
样貌虽然端正,但由于面无表情,因此给人人偶般的印象。她的双眼始终凝视着飞车丸,飞车丸却看不出她脑中在想些什么。春虎表示「习惯就能了解了」,但至今飞车丸还没能看穿她那张扑克脸底下的想法。
早乙女凉。
这名女性自从春虎觉醒的「那天晚上」之后,就与飞车丸他们共同行动。
「……你的隐形技巧还是那么高明。」
「这是我最擅长的一招。」
「有什么事吗?」
「没事,只是晚上出来散歩。」
早乙女悠然应道,漫歩走到飞车丸身旁。
即使距离这么接近也感觉不出她的灵力有多强,甚至可说是破绽百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隐形术特别高明,更準确来说,她极为擅长钻进人类意识的死角。儘管飞车丸确实因为沉思导致一时轻忽,但能攻其不备的术者依然是屈指可数。
——这个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从阴阳塾毕业后,早乙女与同学大友和木暮同时进入阴阳厅。她原本是研究夜光的专家,后来也待过双角会根据地的宫内厅御灵部。不只如此,她曾有一段时间师事芦屋道满,并在那个时候与角行鬼见过几次面,实在是非常特殊的经历。
而且早乙女从以前——在飞车丸以空的身分服侍春虎的时候起,就常以阴阳塾学姐的名号来捣乱。虽然说毕业生也算是「前辈」,她并未谎称自己的身分。
——回想起来,她从那个时候就是神出鬼没……
「那天晚上」,早乙女指使天马夺取『鸦羽』,製造出让春虎觉醒成为夜光的契机。另外,早一步读出春虎打算以『泰山府君祭』让夏目复活,先行做好準备的也是她。此时,这位面无表情的夜光研究者在自己的研究对象身边潜伏,与阴阳厅视为恐怖份子的集团一同行动。如果早乙女做出这一连串的举动是为了研究夜光,只能说她实在是位执着的学者。
当然,早乙女会加入一行人的行动,是经过春虎允许的。春虎与早乙女之间疑似达成了某种协定,详细内容不清楚,只知道基本上她可以自由行动。
对春虎的护法来说,潜伏时让她擅自行动只会带来困扰,不过关于这一点,对方不愧是道满过去的徒弟,她在潜伏时的生活态度完全不需要担心。就算要限制行动,她的隐形技巧如同刚才展现出来的一様,非常高明,根本无从监视。
她找角行鬼商量过这件事,结果得到「用不着管她」这样的回应。
到头来,早乙女虽然来历不明但也不会造成危害,于是她决定暂且不予理会。尤其春虎既然允许,飞车丸也没有异议。虽然没有……但想起空那时候的回忆,她实在有很多意见。
「……没关係吗?」
「什么意思?」
「你不去观看春虎大人举行仪式吗?他是你的研究对象吧?」
「之前看过很多次了。」
「说不定今天能找到新的东西呢。」
「这种事情到时候再说,反正他还会再举行仪式。」
早乙女答得若无其事,在屋顶找了个小台阶,动作俐落地坐了下来。接着,她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凝视着飞车丸。
飞车丸暂且无视她的举动,继续遵照命令进行伪装工作。不过,在早乙女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两分钟后,她终于认输,叹了口气。
「……有什么事吗?」
「我只是看着而己。」
「拜託别看了,会让我分心。」
「实在不太乐观。」
「什么?」
「灵气,状况又恶化了。」
被人平淡地指出这件事情,让飞车丸忽而勃然变色。
「……我知道。」
「那为什么不採取对策?」
早乙女面不改色地把脸往前凑,两人之间相隔约两公尺远的距离,飞车丸却忍不住胆怯。她稍微别开双眼。
「……我在努力了。」
「现在没有吧。」
「我、我会视情形进行。」
「现在已经不是可以让你这么悠哉的阶段了,你应该随时採取因应对策,阻止情况继续恶化下去。」
早乙女难得说得如此激动,飞车丸觉得很厌烦。她厌恶早乙女的热心,更重要的是她说得确实没错。
像是为了证明这一点般——「就现状看来,有比我更好的提议吗?」早乙女追问:「你需要担负身为春虎护法的责任,不是吗?」
「……是。」
「为了完成责任,必须保持在最佳状态,我有说错吗?」
「……没错。」
「我提出这样的建议是为了你和春虎着想,绝对不是出于私心。」
「这是骗人的吧?」
她感到越来越厌烦,可是……早乙女说得没错。
让人不甘心的是,为了处理飞车丸灵性不稳定的问题,早乙女以前提议的对策确实有效。看来晚上出来散步只是个借口,她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说服飞车丸。早乙女一反常态,说得滔滔不绝,而且故意在飞车丸面前高谈阔论起「护法的责任」。
春虎的咒术仪式仍在进行,接着飞车丸深深叹了口气,提升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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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乍看之下有如废墟的房间。
那是春虎他们的据点之一,位于複合式商业大楼的八楼。一层楼拆除了大半墙壁,几根粗重的四角柱曝露在外。墙上和地板到处有毁损、剥落的痕迹,放置在房间角落的建材用塑胶布覆盖。
虽然房间的样貌是这样,内部却打扫得很乾凈。这是飞车丸为了儘可能改善主人的居住环境,经过一番辛苦奋斗的成果。
房间里搬进简单的床铺以及几样家具,基本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只是这些大多是抛弃式的物品或是露营用具。房里没有装上电灯,只能靠檯灯或是电子提灯提供光源,使这间像废墟一样的房子越来越有「潜匿」或是「秘密基地」的气氛。
在这间房的最后面,土御门春虎正盘坐于铺在地板的地毯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