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入的是东京小平市的一所美大。属于中坚的私立美大,毕业生里有好几个有名的漫画家跟作家。
进入油画系的我,基本上每天都只被叫去画素描。铅笔,炭笔……做的事情跟高中上的补习学校基本没什么区别。只是,老师不会很严厉地怒吼了。入学之后,那面名为应试的高墙便消失了。周围总是充满着一种閑散的气氛。
到了下午就是公共课程的时间。我本以为既然是美大那就肯定每天都是画画,在知道还有『哲学』跟『经济』这一类课程的时候让我非常吃惊。
虽说进入了油画系,但也不是说就真的死抱着油画不放手。
我很喜欢画画,可以说算是我人生的一部分,但我认为这跟工作是两码事。
我把大学看作是懒懒散散混时间的地方,既然如此,那就做点喜欢做的事情吧。嘛~,至于将来,就随便找个设计相关的工作吧。
在我们系里这么想的家伙很多。都是比起梦想,更想要充实「现在」的类型。原因也可能是跟直接考上的人数相比,当了一年浪人之后再考进来的人数比较多吧。他们跟直接考上的我们比起来,要多体会了一年的「现实」。
我很快就交上了几个朋友。有从其他地方来的,也有直接从家里来走读的。不愧是美大,奇怪的家伙也很多。上第一堂素描课,坐在我旁边椅子上的家伙,就是从关西来的名叫桥本的男人。
他一看到我,就问道「你,哪儿人?」。
除了在电视里,这还是头一次真的听到关西话(是真的),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我简短地说了句「茨城」,他又说了句「乡下呢」。
一下有些生气的我就再没看他的脸。课程结束后,那家伙又说「刚才不好意思」然后邀请我一起去被称为『鹰之台HALL』的学校食堂。
他在那里请我吃了猪排饭,说了句「刚才我没有恶意的」,向我道了歉。这家伙就是桥本。
「只是觉得哦,东北的人被当成是乡下来的还真的会生气呢……」
「茨城不在东北哦」
他当了一年的浪人,所以比我大一岁。在那之后他带我去了很多地方(不愧当了一年的浪人,对于学校内非常熟悉)。他成了我来到东京后交上的第一个朋友。
第二个成为朋友的人,是桥本在补习学校时代的朋友,一个名叫伊东的男人。从在八王子的家里骑摩托车来上学。一辆相当老旧的本田,跑起来的时候烟跟声音都非常大。
到东京的第一个周日,我们三人一起去了国分寺打保龄球。三局之后,又去了车站前的小酒馆。
我没有告诉他们这是我生来第一次喝啤酒,跟他们一起乾杯了。
在气氛差不多好起来的时候,桥本说
「什么嘛。好不容易这样考上了大学,接下来就是女朋友啦。」
「果然还是在班上找吧」
伊东说道。虽然桥本话很多,但伊东则是相对比较沉默寡言的。听说他也当了一年浪人。
「但是,好女人不会来搞油画的吧」
「这个年代,搞油画的女人……」
伊东说道。
「土气」
桥本嘿嘿嘿地笑了。
「是吗?」
「由纪夫是直接考上的小朋友,所以可能不大清楚吧,好女人集中的地方是设计类的学科啊」
「是这样啊」
我因为啤酒而变得满脸通红,点了点头。
「你有女朋友吗?」
桥本问道。圆立马就出现在我脑海中。但是,跟她的关係是不是达到能够称为女朋友的程度,还是多少有些说不清的。
「不清楚」
我这样回答后,桥本便勒着我的脖子说,不清楚是什么玩意啊。伊东则笑着说
「过不久有一个新生欢迎会。就期待一下吧」
第三个朋友,是在全系的新生欢迎会上交到的。新生欢迎会虽然是在校内的教室里举行的,但却搬出了数量多到让人吃惊的酒。貌似是每年惯例会举行的活动。油画系的一年级大概八十人左右,然后差不多同样人数的二年级生来欢迎。
在教室的角落上放着DJ台,音乐声震耳欲聋。好像学园祭一样。我们到达会场的时候宴会已经进入了高潮,喧闹得一塌糊涂。甚至连脱衣服的家伙都有。还有的在跳舞。也有不知为何在哭的家伙。闹成这个样子的全都是来欢迎的前辈们,一年级生则是目瞪口呆地傻在一旁。再过一年大概我也会变成他们那个样子吧,一想到这一点,头就开始痛了起来。
我窝在教室的角落里,一边用白眼瞪着和前辈们一起疯的桥本他们,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可乐。
但马上就被喝醉的前辈们抓住,把酒当成水一样灌了下去。这之后听说,貌似差不多以三年一次的频率会有人死掉。并不光是急性酒精中毒,三年前就有从窗户跳出去的家伙。虽然怀疑其真实程度,但就算这样也没有被禁止,也许这就是美大的传统吧。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在教室正中央睡成了一个大字。充满着酒臭气的空气中,嘈杂的室内音乐彷彿要把人溶化。喝醉了的桥本往我头上浇着啤酒。我怒吼着「停手」,想要站起来,但却站不稳。
「没事吧?」
忽然传来非常温柔的声音,扶住了快要倒下去的我。
「没事?那怎么可能。」
听我这样说,那个温柔声音的主人便说了句「这边」,然后把肩膀借给了我。终于回到教室角落里的我躺了下来,吐了很多次。
「没事吧?」
温柔的声音再次说道。我没能回答只是不断咳嗽。醉到彷彿这不是自己的身体一样。
「是第一次喝酒吗?」
「第二次」
「大概喝了多少呢?」
「不知道」
温柔的声音轻轻地离去了。我一下子变得有些寂寞,想到了圆。要是看见醉倒在这种地方的我,她会说什么呢。
不知为何突然非常想听到圆的声音,不争气地流出了眼泪。有些接近思乡病一样的感情。也有可能是因为发生的各种事情让我情绪变得高涨过头了。
就这样稍微有些泪眼朦胧的,那温柔的声音又回到我身边了。
「喝下去」
是装在杯子里的凉水。我就像在沙漠里发现绿洲的旅人一样把它喝掉了。
「吐出来」
温柔的声音轻轻抚了抚我的背。我把喝到口中的水吐了出去。
「再喝」
我不断地把水喝到嘴里,然后吐出去,重複了很多次。
「你在哭吗?」
温柔的声音向我问道。没哭,我说道。然后她便用湿毛巾擦拭起我弄髒的脸。
最后,我就那样失去了意识……。
等我恢複意识,发现我在一间没有见过的公寓里,裹着毛毯睡在地板上。
「醒啦?」
温柔的声音传来,我甩了甩头。眼前站着一个穿着横条纹连衣裙的短髮女性,低头看着我。她手上拿了一瓶矿泉水。
喝了一口水后,她说道。
「感觉怎么样?」
「对、对不起……」
不管怎样,我先道歉了。
「没关係啦。昨天被灌了很多嘛」
她笑了笑,在床上盘腿坐下。是一种让人感到非常舒服的笑容。她的脸庞很小巧,看上去几乎可以收到手心里来。鼻子也好嘴巴也好眼睛也好形状都非常好,随着表情不停灵巧地活动着。
跟在什么地方看到的明星非常像。但一直想不起那个明星的名字,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
「怎么了?我的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没、没有啦,那个……」
我为什么会睡在这个地方呢。昨天醉得很厉害,教室之后的记忆完全没有了。她笑着回答了我的疑问。
「昨天晚上啊,在那之后可是很麻烦啊」
「嗯……」
「你醉得不醒人事……,问周围的人,也都不知道你家在哪里」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抓了抓头。
「实在是对不起」
突然想到,桥本和伊东怎么样了呢。那两个家伙一定也醉得一塌糊涂,早就把我忘到脑后去了。
「大家吵着要去喝第二家然后都跑了。又不能把你丢在那里不管,所以就打车回来了。顺便带着你」
「哎呀那个,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我抱着很想有个洞能钻进去的心情,低头道歉了好几次。她笑了。
「不用那么战战兢兢的道歉啦。我跟你一样也是一年级嘛」
呃?我仔细看向眼前的她。因为她看起来好像比我要大上两、三岁的样子。
「是这样吗?」
「不要那么拘谨的说话啦。因为我考了两年,可能年纪比你大吧」
原来是这样,我想到。
这时,厨房传来嘀——的一声,她站了起来。
「应该是水烧开了吧。要喝茶吗?」
「诶?不用了,不用了」
我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你还客气什么啊」
她用温柔的声音说道。听她这么一说,倒也的确是这样。毕竟,连毛毯都借来用过了。
「那,就麻烦您了」
「都说了不用那么拘谨啦」
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聊着天。
谈话之中知道了,她名叫鹈饲美智子,是从北海道来的。她的公寓非常宽敞,貌似比我的破烂宿舍要大一倍。原来如此,果然有钱的人就是有钱啊,我用有些奇怪的方式感概着。
「但是呢,这个并不是让父母出的房租呢」
美智子喝着气味非常香醇的红茶说道。然后,抽出了细长的香烟含到嘴上。
「要吸吗?」
美智子把烟盒向我递来。不用了,我说着摇了摇头。
「那,是靠打工还是什么赚来的吗?」
「不是呢」
我想,会不会什么不该问的东西呢,低下了头。
「是这个大学以前毕业的前辈在照顾我。」
「照顾?」
「是个从事绘画方面工作的人……,然后找出合适的学生进行援助。借出的钱等成功以后再还。嘛,算是一种公益活动吧」
还有这么好的事吗,我说道。
「有啦。有钱人反正就是这么有钱,花钱的方法也各种各样啦」
她貌似有些觉得很自豪的说着。也就是说,她是拥有相当才能的美大学生吧。
「画,画得很棒吗?」
我单纯地问道。她跟我一样是油画系的。
「要看吗?」
我点了点头。
隔壁的房间看起来被当成了画室。里边放满了各种大小各异的画。
那里整个就是才能的湍急奔流。我完全被压倒,站在那里凝视着美智子的画。
「这里都只是些去年画的东西」
「很厉害啊」
我淡淡地说出了感想。头一次认识到自己与别人在才能上的差距,我只能獃獃地站在那里。
「我要成为画家」
美智子喃喃地说着。
我进入美大以来,头一次听到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