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哒喀哒的吵闹脚步声接近。
随后房间门被粗暴地踹开,手上握着手枪的男人们一股脑儿地涌入。男人们身上穿着看似高级的带领衬衫、直挺的裤子,从他们得体的举止看来,这帮人并不是路边的小混混,而是有原则、有品味的组织手下。
男人们一踏进房间,就全身僵硬地停下脚步。
房里只有摆在中央的一把椅子,没有任何其他东西;这时候他们应该察觉自己落入圈套了吧?但让他们全身僵硬的,是坐在椅子上的一个男子。
男子身穿长到足以曳地的黑大衣,优雅交叠的双手被黑色皮质手套包住,暴露在外的肌肤只有脸部。但这个部位也因为头上那顶压得低低的大帽子,而被遮去了一大半。男子的嘴角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笑容。
「欢迎。我是马克·马多克,负责在此指引各位。」
马克面带笑容地说,男人们则是被他的气势压得节节后退。
这群男人好歹也算是黑帮的一份子,却像身无分文却踏进高级餐厅一般露出胆怯的表情。
其中一人畏畏缩缩地上前。鞋帽等配件比其他人要高档许多,看来应该是领队的他,脖子上挂着一条硬币项链。
「……想请教一件事情。」
「儘管问。」
男子一副觉得自己提问这个动作像是犯了滔天大罪那样,戒慎恐惧地开口:
「——你…………不热吗?」
季节——正是夏天。
伟尔德伯恩(Wild Burn)大陆一如其名,是个拥有广大火红荒野的世界。然而「火红」这比喻不单指颜色,同时也形容了大陆的天气。每到夏天,气温都会高到儘管有墙壁隔绝,还是令人敬谢不敏的程度。
现下时刻虽然已到黄昏时分,天将要从火红转黑的阶段,然而温度一旦提高起来,就没有那么容易降低,这种恼人的热气会延续整个夜晚。
黑帮份子是一种注重暴力与品格的存在。在服装上,就算没有穿上西装外套,好歹也得穿着衬衫。所以说,他们当然也很热,身上的衬衫都被汗水湿透了。
而马克身上的黑大衣更是一种光看就足以让人冒汗的闷热玩意儿,为什么他可以处之泰然地穿着它?也难怪男人们会感到恐惧了。
马克用中指将因为汗水而滑落的眼镜推回原位,悠然地回答:
「我可以——忍耐。」
哗哗哗——
男人们一阵哗然。其中有人露出尊敬的表情,甚至有人拍手致敬。领队虽然表现出感动至极的模样,但还是摇了摇头,以便甩去这些情绪。
「阿尔巴·帝诺在哪里?」
此话一出,周围的男子立刻收起原本的态度,重新举起枪。能够一瞬间切换情绪,代表他们都是一流的黑帮份子。
马克露出绅士的笑容。
「他似乎很忙,有事情请找我吧。」
房间里只有马克一个人。外头或别的房间中,藏有其他伙伴或掩护用枪口的可能性是零。他的僱主——阿尔巴·帝诺可没有这么亲切。然后,马克交叠在膝盖上的双手也并未持有任何武器。
他现在正被十几把枪指着。要是敢有什么动静,肯定会立刻遭到大量铅弹的射击洗礼。不管是要自保、或者要採取攻击行动,都已经错过最佳时机。
然而马克却毫不慌张、也不骚动,就那样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没打算站起来。这样的举动很明显地让男人们非常不爽,领队男子渐渐变得面无表情。
「我再问一次,阿尔巴·帝诺在哪里?」
与其说他是在问话,倒不如说他单纯地在进行宣告。不管马克怎样回答,他们所将採取的行动都不会改变:开火,然后去找阿尔巴·帝诺。
然而他还是问了原因,大概是想给马克饯别吧。如果马克乖乖回答之后才死去,就有机会帮助他们,让之后行动所需的时间减少数分钟到数小时。
不知道马克是怎么看待这个状况的,只见他困扰地歪了歪头。
「伤脑筋,阁下无法接受由我代劳吗?」
男人们已经没在听马克的回答。
扳机被扣下,无数枪声响彻室内——不,整栋建筑物。
他们心中根本没有所谓威胁或警告的概念存在。只要觉得有必要的时候,事情通常会直接解决——透过扣下扳机这个单纯的动作解决。
「非常遗憾。」
但是发出失望声音的,却是像要挥去扬起的硝烟般挥着手的马克。这样的他依然坐在椅子上,黑色的大衣上也没有任何血迹或脏污出现。
男子们都犹如作梦般张着嘴,视线飘移在空中。
视线前端有十几个小小的黑色块状物飘在空中。每个大概只有小指那样大,对男人们来说是种非常熟悉的东西。
以音速击出的十几个铅弹无法命中马克,就这么停在空中。并不是被看不见的墙壁阻挡,而是像时间暂停那样静止住。
马克叹了一口气,铅弹才像想起重力的存在似地,发出喀啷喀啷的清脆声音掉到了地上。
男人们是否发现了呢?
铅弹落下的地板上,有着形状特别的「影子」。
影子呈现用以捕捉猎物的蜘蛛网形状。
而不论在房里房外,都没有可以形成这种影子的物体。
然后,当一伙人进来房间的时候,确实感觉自己踏进了陷阱里。
马克以失落的眼神看了看男人们。
「真是遗憾啊——(古夫·林)。」
就像回应马克呼唤的名字一般,原本有如蜘蛛网的影子突然爆发性地扩张,就像在乾燥的地面上泼了一桶水。
于地面飞窜的影子瞬间奔到男人们的脚下,连他们的影子都被异形吞没。
其中有几个人发现了这个现象。或许他们感到奇怪吧?又可能是感到可怕?无论是哪一种,他们永远都无法採取对应行动了。
男人们举着手枪,彷彿吃惊、又彷彿恐惧般睁着眼睛伫立在那里……不,说伫立并不精确,他们就像连呼吸都停止了似地一动也不动。
这景象有如一张照片般,一切都静止了。马克百无聊赖地看着眼前的光景,叹着气说:
「所以,你因为这点小事就找我来?」
房间中的一扇门呼应马克的话而打开了。
「……他们好像还有呼吸呢?」
从门中现身的,是一个拥有小麦色肌肤、面容坚毅,让人联想到猎人的年轻男子。虽然和这个场所格格不入,但他看起来是一个原住民。头髮中掺杂一些白髮,从外套的右手位置空蕩蕩的看来,可以知道他是个独臂人。看来过去也是相当辛苦,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吧。
独臂男子身边有着同样不像会出没在这种场所、穿着外套的女性陪伴。或许是因为男人独臂,所以随侍在一旁替他处理事务的女性,是一个与那一头黄昏般暗红色头髮非常合衬、相当有魅力的女性。
男人没有回答马克的问题,只是发出干哑的声音。带着暗沉琥珀色的眼眸像要射穿猎物似地盯着黑帮男子们看。
「我是命令你『收拾掉这些人』。如果你无法达到我的要求,那不就是违反契约了吗?『契约者』。」
「这是概念上的差距造成的。对我来说,这样就已经收拾了,阿尔巴·帝诺。」
男子——阿尔巴催促马克继续说下去似地保持缄默。
「这个嘛……如果想要止水,那么扭紧水龙头就够了;打算把整个水管都敲坏的傻子应该是少数份子。对你来说的『收拾』,应该就是拿枪指着对方,并且扣下扳机的行为吧。就我看来,这跟敲坏水管是一样的行径。」
马克边说,边灵巧地转了转指尖。化为静止画面的其中一个男人,就像遵从指示似地把枪口从马克身上缓缓往阿尔巴的方向移动。
那位女性因为此举而露出狼狈的表情,介入阿尔巴与枪口之间。能够不出一点声音就做到这一点,只能说她胆识过人。
「以我来说——儘管他们还站在我面前——眼前这样的结果就已经算是『收拾』完毕了。」
马克一边心想那位女性真是勇敢,一边把拇指和食指伸直。两只手指比出了手枪的形状,接着顺势做出开枪动作。
砰——乾涩的枪声响起。
「不管对方有没有呼吸,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
女性虽然僵住了身子,但马上就发现不是自己被击中。她的脚边出现一滩小小的血,在极近距离下被子弹打成粉碎的是一只老鼠。
发现自己被揶揄的女性眯细单眼,散发出怒气。
「瑟莉亚——我们谈到一半。」
那位女性——瑟莉亚刚因为怒气而颤抖双肩,就被阿尔巴平静的声音制止。
「你害怕杀人吗?」
这句话让马克一个不小心抖了一下肩膀。阿尔巴似乎看破了这点,勾起了嘴角。
「重点不在你的习惯如何。只是,如果对手同样是『契约者』的话,你还会这么做吗?」
「噢……」
马克逞强地睁大一只眼睛。
「我并不是想听你高谈阔论契约者的美学才僱用你。」
阿尔巴仍在说话时,瑟莉亚已经拿出一张纸片,递到马克的面前。他接下来看了一下,上头写着人名、住址以及一些简单的身家资料。
「去给我收拾掉上头写的契约者。」
阿尔巴朝呆立的男人们伸出手,手上握着一把手枪。
「『收拾』是以我们的概念来判断。为了止水,我们可以把整个水管都砸烂。」
枪口指向男人们。随着清脆的声响,从冰冷的铁块中击出燃烧的铅弹。
「………………………………」
「……………………………………」
「…………………………………………」
在三人份的沉默时间过去之后,阿尔巴不愉快地看向马克。
「别妨碍我。」
阿尔巴的子弹和黑帮份子的子弹一样,静止在空中。
「哎……就算你这样说也没用。诚如我方才说的,当他们站在我眼前,我就已经收拾乾净了。当然包括你,阿尔巴。」
阿尔巴的下眼皮抽搐着。并不是因为他害怕,而是因为气愤得发抖。看到契约者使用能力还反而生气,只能说他不愧是率领一个帮派的首领。
「这样我无法收拾他们,快消除你的力量。」
「啊……也罢,我无所谓。」
马克这么小声说完,空中的子弹就发出清脆的声响落到地面。原本像蜘蛛网一样的影子,则如同溶解一般消失,聚集到马克的脚下,黑帮份子们则好似绊到脚般差点跌倒,连忙站稳。
「——撤退了!」
领队马上这样大呼,部下们也立刻跟着窜逃。从他的用词是『撤退』而不是『逃走』这一点来看,可以感受到他些微的自尊心表现。
「哎呀……………………?他们逃走了呢。」
马克很困扰地这么说,阿尔巴则只能用足以射穿他人的眼光看着马克。
☆
直到那一刻之前都还很完美的。马克以契约者「黑衣」的身分颇负盛名,并且拥有足够的力量和自信。
马克看着略带脏一污的天花板,茫然地叹了口气。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被耶露蜜娜打败(然而她却连出手打倒别人的自觉也没有)之后,马克被送到了客房。是另外一个僕人——据说名叫多明尼克的人回来之后,把马克送过来的。
隔天,马克还无法从受到的打击之中恢複,在床上睡了一整天,导致耶露蜜娜等人认为他是个「身体虚弱」的人。
儘管对于僱用这样体弱多病的人是否正确感到怀疑,但没有人能够反对当家耶露蜜娜的决定,所以马克就这样被录用了。到了傍晚,马克总算可以起床之后,被带到了这个僕人专用的寝室,不过现况却是糟糕透顶。
「——(古夫·林)。」
这已经不知道是马克第几次呼唤这个名字了,不过那个自大又爱反抗的契约精灵却没有任何回应。原本以为它只是闹彆扭,但看来不是这样。
当时,原本出手攻击的精灵遭受反击。对精灵来说,这是首度,也是最后一次的经验。
——精灵被毁灭了——
虽然难以置信,但只能这么认定了。马克用手遮住窗外射入的阳光,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所付出的代价是「影子」。精灵住在马克贡献出的影子里面,成为他的力量。失去自身影子的马克,成了排斥日光的体质。因为明明拥有形体,却无法产生影子的矛盾,致使马克无法承受会造成显着影子的强烈光源,所以只要暴露在日光之下就会像被火纹身那样地受到烧伤。
然而,现在已经天亮,暴露在晨曦之下的马克完全没有产生任何变化。不论是灼烧身体的痛楚,或是精灵的叫声都没有发生,就像一个普通人类。
——理应付出的代价归还回来了。
过去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事。虽然契约者之间鲜少交流,但绝对不是完全没有。只要契约者有动作,就会因为其本身许多不可解的状况形成传闻,而世上也有专门收集这类传闻的八卦杂誌。如果有发生过代价归还回去的状况,那肯定会形成传闻。
——从现在起,想必精灵被消灭,代价被归还回来的事情会被传开吧?
马克叹出前前后后算来第八十七口气,从床上起身。
多亏了毫无外伤的功劳,马克几乎已经从受到的创伤之中恢複。当然也因为昨天睡了整整一天,恐怕没办法继续睡下去了。
房间的构造就如从外头观察到的那样,有一半埋在地底下。墙壁上方有一个通风口大小的窗户,从那儿可以直接看到地面。
但是以马克的常识来说,单人居住而且有窗户的僕人房已经算是超高规格的待遇了。据他听说,一般僕人别说是个人房间了,大多是被集体塞到类似地下室的大通铺起居。马克还记得自己听说这种待遇时,心里觉得当奴隶或许都比这个好一点。
房间里头只有一张以木板拼凑而成的简陋床铺和老旧的桌椅。没有椅背的椅子上,放着应该是配给品的僕人服装。
马克身上的衣服和他来到这里时穿的一模一样,不仅吸满了汗水,还好几天没换洗。虽然对于僕人的服装有些抗拒,不过还是比现在身上这些好得多,于是他决定更衣。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