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咻…………」
每呼吸一次,被咬破的喉咙就会发出诡异的声音。
——一次面对三个人还是太勉强了啊……
契约者很少会一口气聚集到同一个地方。大多数的契约者都不希望自己的能力曝光,所以不会与他人太过亲近。也因此逢魔怎样都想不到四个人里面会有三个契约者在。
——不过总算勉强逃出来了。
逢魔露出满足的笑容,摸了摸膝盖上的刀。因为没能捡回刀鞘,只好用旧布勉强裹住刀身。
逢魔是为了回收这把刀才来到这里的。并不是接受了谁的委託。
——不,要说委託的话应该也算吧?
这把刀本来是祭祀在逢魔所住的村庄。因为某个事件而遗失,逢魔奉命出门寻找。傅说碰触刀的人会遭到报应,所以逢魔觉得自己根本就是接了个苦差,但基本上是奉命寻找,所以也可以算是委託。
逢魔是在被赶出村庄之后没多久成了契约者。理由他自己已经不太记得了。总之在他觉得一切都很难熬、变得自暴自弃的时候,就被精灵(凭黄泉)给看上了。
想起这些事情,逢魔对于这把刀是否真是自己村庄的刀这点,突然有点没自信了。逢魔确认了好几次。刀柄已经崩解,金属刀身暴露在外。刻在上头的刀名是——
——暗乃守夜之——
曾经拥有足以切开大海之力的神圣宝物——以这个大陆的称呼方式来说就是(精灵容器)。但现在只是一把普通的刀。虽然是把好刀,但就是一把刀。
仔细看看,可以在上头髮现许多细小的伤痕,刀刃本身甚至已经磨钝了,看起来不像有任何锐利度可言。但很奇妙的是,儘管这把刀充满着被使用的痕迹,却没有发现任何致命的龟裂或扭曲。
——这么说来,那个契约者为什么停手?
一头白髮的契约者。在洁诺芭等三人之中,最棘手的就是那个契约者。如果当时对方没有停手,逢魔应该已经被收拾掉了。
但是即便打算回想,也完全想不起来。
逢魔支付的代价就是——认知能力。
并不是眼睛看不见,也不是丧失了动态视力。但逢魔没办法一次认知超过一个以上的东西。像现在他看着刀,如果把心思放在刀名上面,就会忘记刀本身的存在,但看着刀又会忘记刀名。
也就是说,只能认知事物的部分,当然也无法分辨每个人的长相。
但如果像洁诺芭那样夸张地背着棺材,身上打扮又奇特到极点的话就可以分辨。如果能跟方才交手过的白髮契约者再见面一次,应该也可以分辨出来。
但另外一个黑衣契约者就不行了。逢魔只认知了「黑」这个要素,却不知道是什么款式的黑色衣服。「穿着黑色衣服的人」满街都是。
所以接受委託的时候,他都会请委託人要穿戴夸张的帽子或缎带之类、看一眼就能留下深刻印象的装饰品。
幸好动态视力本身没出问题,加上契约者大体来说直觉都很准,就算眼睛无法辨别,但还是能对飞来的子弹或刺过来的刀子产生反应;而透明化的能力基本上不易被看穿。因为自己的认知能力遭到剥夺,所以逢魔的能力才可以剥夺他人对自己的认知。
抬头仰望天空,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了。从袭击洁诺芭等人到现在已经过了不少时间。这里是离仓库不太远的运河施工现场。
伤口大致已经包扎完毕,目标物也已经入手。明明应该无须留恋了,但他却有种还不能走的感觉。
——为什么呢?我是在等人追上来吗——
洁诺芭和白髮契约者都破解了逢魔的能力。被洁诺芭咬破的喉咙虽然也是问题,但伤势最严重的是被那个穿黑衣的契约者弄伤的部分。不但小刀命中肩膀,连整条左手都被折断,真不知道对方到底用上了什么能力。
老实说——交手之后有种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逢魔摸着自己的脸。就算照镜子也无法分辨自己的脸。不,连镜子本身也分辨不了。这样的他当然也不记得自己的脸。或许因为如此,只要一激动,他就会像这样摸着自己的脸。彷佛要确认自己的脸还在一样。
就在他这样等待着的时候——
——闭上眼后听得见吗——
达魔抬头。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未知旋律。即便风势强劲也不被抵销,像陶笛一样的音色。彷佛银啼鸟啁啾的歌声。
——歌声……是摇篮曲吗?
如果侧耳倾听,彷佛能够直接入眠的舒适歌声。
逢魔闭上眼睛沉醉在睡意之中——喀啦——分解的刀柄发出讨厌的声音。想起自己抱着一把刀,连忙把刀往旁边放——
——蠢材。如果那是刀,会损伤刀刃的——
他想起曾经因为类似的事而被人这样凶过。
想不起对方的脸。是怎样的人……不,确实是小孩——应该是女孩子。
——究竟是谁?
逢魔反刍着模糊的记忆。
当时自己年纪应该也不大。小时候,对,那孩子拿着木棒。并不是木刀这种高等货,而是路边的树枝。自己也拿着一样的东西……跟那孩子一起练剑。
少女很美丽。一头黑髮总是以梳子梳得柔顺无比。双眼细长如猫。眼眸颜色与其说是黑,其实更像碧绿色,细緻的面容跟人偶一样端正,
少女出身神官世家,地位极高,本来不是逢魔可以随便交谈的对象,但逢魔总是趁大人不注意时带少女出来,一起玩耍。
那一天,逢魔一个不小心说漏嘴,说父亲开始指导自己剑术。所以少女要求逢魔陪她一起练剑,逢魔只能不情不愿地答应。
要教导不能走出神社範围的少女剑术当然是笑话一桩。虽然是笑话一桩……但达魔出于自豪之心,把自己学会的一切教给了少女。
少女——根本是个天才。
因为刚学,所以根本无法照着顺序挥剑的少年教得当然很笨拙。能够确实指导的部分只有握剑跟移步的方式。应该只有这两点而已。
然而经过反覆练习之后,少女的剑技又快又锐利,令少年望尘莫及。
——这跟舞蹈的练习很接近对吧?只要不胡乱使力就可以了——
当时的逢魔无法理解,但其实少女比他更努力好几倍。少女的才能建立在对于挥剑方式的理解能力,实际让剑术变得犀利的理由,是因为她孜孜不倦地练习的结果。
逢魔儘管不悦,但还是按照少女的希望,继续当她的练习对象。
——那个女孩现在怎样了呢?
逢魔被赶出来的时候没见她出来送行。自己是因为神圣宝物的报应而被赶出去的,当然不会有人送行吧?但逢魔有种感觉,当时少女已经不在村子里了。
——不在村子里?不见了吗?
回想着模糊的记忆,逢魔希望能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少女是什么时候?
少女身穿白色的衣服跟红色的踩脚裤装。一身巫女打扮。
村里好像执行了某种仪式。大人们扛着圣轿,列队前进。逢魔没在队伍里面,而是在有些距离的位置看着。不知为何非常地不安。
少女可能发现逢魔,从圣轿上面看了过来,并为了安抚逢魔而露出微笑。明明应该更不安的少女还是对逢魔露出微笑,令他更是悲伤。
圣轿队伍就这样进入河口处的洞窟里。村子位在海边,神圣宝物祭祀在洞窟里头。
——咦?所谓的神圣宝物就是这把刀吧?
手中好不容易找回的暗乃守。走向祭祀祭坛的少女。目送的逢魔。
——她为什么去那里?
一定要想起这个。在强迫观念般的冲动驱使之下,逢魔继续搜寻记忆。
过了一天,少女没有回来。打人们绝口不提,神官们在火堆前不断析祷。
过了两天,少女还是没回来,村民不捕鱼也不练剑,只有沉重的静默支配着大家。
过了三天,逢魔终于等不下去了。他躲开大人们的目光,偷偷潜入少女消失的河口洞窟中。
因海风而湿润的洞窟通路比冥府还黑暗。因为点火把会被村民发现,所以只能在黑暗之中摸索前进的逢魔,好不容易来到祭坛处。
火光摇曳的祭坛上,祭祀着一把刀。
没看到少女的影子。
上衣与裤裙就像只有人体消失一样呈现人形掉落在地上。原本可能束缚了某种东西的囚犯用木製脚铐散落在祭坛前方,应该在这里的少女身影却遍寻不着。
逢魔呼唤少女的名字,祭坛深处有某样东西摇晃着。好像感觉到少女存在的逢魔很高兴,一边说「我来接你了」一边寻找少女。
但少女的身影已不复见。
原本美丽的黑髮染成雪白,一丝不挂的身体白如雪花。身体像幽灵一样,可以直接透视到她身后的石头。
面对小心翼翼地靠过来的少女,逢魔倒退了一步。眼前可以看到祭祀在村里的神圣宝物。
回过神的时候,逢魔已经握住了刀。
少女只是茫然地抬头看着他,就像眼前发生某种不可置信的事实,理智无法跟上一样……
挥下的刀没有任何手感。
不过,血红飞沫还是溅了回来。
——逢、魔……?
少女的身影与方才交手的白髮契约者重叠。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发出惨叫的逢魔清醒过来。好像在不知不觉中打起盹了。
逢魔连这种事情都没发现,他捣着脸,说梦话似地喃喃自语:
「我不信。我、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侰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猛抓着自己,发疯一般这样嘀咕之后,逢魔突然像断了线似地手脚无力。
「我不信……我……我竟然砍了公主?」
在村子里面被尊称为「公主」,受到众人崇敬的少女——剑之巫女——平坂要——自己想要守护的少女。自己砍了那个少女两次吗?
到现在才开始发抖的逢魔,突然听到「沙」一声——踩踏石头的声音。
逢魔抬起脸来,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青年站在眼前。黑色衣服——逢魔观察到这是燕尾服——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可以正常地认知对方的脸和服装。
——怎么回事?
儘管困惑,但逢魔还是起了一股想观察的念头。
青年脸上带着悠哉的微笑,但眼中有着强烈的怒气和杀意。
※
「抱歉。这地方不太好。」
这么说的是一位胸口挂着一条硬币项链的大块头男子。这位名叫罗季的黑帮份子虽然跟阿尔巴不同帮派,但跟马克却因为某种原因而有所交流。
一开始马克本来想在路上找医师进行治疗,但毕竟是在帝诺帮的地盘上闹事,如果就这么做会给医师造成麻烦。所以才跟罗季联络,请他提供贫民窟的这个民房。
「不错了。谢谢你。」
看到马克用情绪非常低落的样子回答,罗季出声为他打气。
「总之,我不会让任何人过来这里。有事的话就联络我……真的不用找医生吗?」
罗季已经準备好马克拜託他的各式各样药品。利用这些药品替要包扎伤口的是洁诺芭,目前正在隔壁的房间进行处理。那女孩不知为何拥有不输给医生的医疗知识。
马克点点头,罗季就离开小屋。马克一行人等于是突然给他添了麻烦,让他必须急忙处理不少事情。
位于贫民窟,又长年空置的这个房子,实在算不上是太乾净的地方。马克对于自己带耶露蜜娜到这种地方,以及无法关照到要的情况都感到非常后悔。
——其实多少有发现要的状况不太对劲呀……
回想起来,其实她从早上就怪怪的了。在她打盹流泪时就该发现。因为自己只关注耶露蜜娜的事情,完全没有去设想到要的状况。
——她现在的状态根本就不适合担任护卫……
如果是马克熟悉的要,儘管对方是熟识的人,也不会在那种情况下住手。即使犹豫,也会换成以刀背击打之类的方式。
但她却茫然伫立于敌人之前——然后遭到刺伤。
她是骂克认定比自己还强的契约者。自己可以做到的事情,她也能做到。因为信赖她,而对她太过依赖。
——如果没有洁诺芭在,要就死定了。
让女性受伤,加上现在根本无法替要做些什么,让马克失意到了极点。
「那个……要小姐一定不会有事的。」
或许是因为耐不住沉默,耶露蜜娜儘管不安,还是出声鼓励马克。这本来应该是马克要说给耶露蜜娜听的话。现在却变成耶露蜜娜说出口,让马克只能苦笑以对——
「非常抱歉。这转换心情之旅太糟糕了。」
「我、我……没事。」
——然后,以不安的眼神看向要所在的另一个房间。
这时候马克应该说「洁诺芭的本事的确很好,不用担心要的状况」之类的话。但现在他却没有信心可以这样说。
耶露蜜娜抛出担心的视线……然后想起什么似地发出声音。
「啊……!」
「怎么了吗?」
马克抬起头,耶露蜜娜急忙摇头。
「不、没有,不是这种时候该说的话。」
完全是主人在为自己操心。马克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无奈,但还是摇摇头。
「说出来会好一点。您想到些什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