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不,準确来说,应该是没有跟母亲交谈过的印象。
当她懂事的时候,母亲就得了沉睡不醒的怪病,直到死亡的那一刻都没有醒来过。
总是在地下室沉睡的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才九岁大的少女,偶尔会思索这样的问题。
——如果母亲醒了,会像姊姊这样温柔吗……
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应该只有父亲了吧。但少女必须鼓足非常大的勇气,才能够问出这个问题。
她对父亲的印象,就只有「严厉」可言。
吃饭时间等于是接受父亲礼仪考试的时间。除此之外就是一股脑儿地学习社交界的知识,以及学习身为一个淑女该如何自处。虽然少女不讨厌舞蹈课程,可是明明是个女孩子,却连马术课都得照上不误这点,实在令人惊奇不已。
必须内敛清纯,但又要拥有贵族所该有的尊贵威严。学习许多彼此矛盾的理念,被一人堆教学课程压得喘不过气的少女,理所当然地——
——变得讨厌上课了。
父亲为少女请来的家庭教师不只一、两个,他似乎从各种专门领域上请来了赫赫有名的大师。
结果导致少女变得把所有精力,放在如何躲避这些家庭教师的耳目上面。而愿意认真花费心思教导这样不受教的少女的大师,确实也是寥寥无几。
结果,身为教育者,有好好教导少女的,就只有执事多明尼克一个人而已。
「我说多明尼克呀。母亲是个怎样的人?」
某天,少女突然这么问了正在上课的多明尼克。
外表看来不知道该算青年……或者少年,偶尔还会让人搞不清楚是不是中年的多明尼克露出悠哉的笑容。
「这个嘛……如果让我来说,你的母亲不知为何总没办法给人太好的印象……嗯,跟你很相似,大概是这样吧?」
没办法给人太好的印象——在这样的前提之下被说与母亲相似,让少女陷入不知该高兴还是失望的两难。
少女拉了拉自己的短髮,心情複杂地叹了一口气。
「母亲的头髮又长又漂亮,姊姊的头髮也是。她们的发色虽然不同,但都有一头漂亮的长髮。」
少女与姊姊是双胞胎。但儘管少女这么活泼好动,姊姊的身体却不太好,甚至连到家里的庭院散步都不行。姊姊每天有大半时间在床铺上度过,总是面带与少女相反的寂静微笑。
父亲的爱只投注在那如风中残烛般的姊姊身上。
他会温柔地用手指梳理姊姊的长髮,并与姊姊说话。少女从来没有被父亲以这样的笑容对待过。僕人看到父亲那充满偏爱的笑容,总私下挖苦他在玩洋娃娃,话语当然也传到少女耳中。
羡慕——少女当然不可能没有这种感觉。
但是姊姊却对少女非常温柔,使她足以不去在乎这些。姊姊总是以最灿烂的笑容面对少女,而少女也最喜欢姊姊了。父亲八成是希望少女能够变得像姊姊那样吧。
——如果我把头髮留长,是不是就能变成姊姊呢……
所以少女向父亲撒娇,那是她第一次耍了任性。
「父亲,我也想留长发。」
当时,少女总觉得看到父亲的脸部表情僵硬了。
然后,一阵火辣感出现在少女的脸颊上,过了一会儿之后她才感觉到痛;再过了一下子,少女理解到自己被掴了一巴掌。
想留长发——面对这样微小的愿望,父亲给出的答案就是一巴掌。
父亲疼爱的是姊姊,不是少女。
※
「……马克?发生什么事情了?」
听到从头上传来的粗重浑厚声音,马克才总算回过神来。
「亚隆……?」
马克抬起头,就看到一张猫头鹰外型的面具……不,是一个戴着面具的大块头男人。马克虽然个子不高,但一个十七岁的青年站在亚隆身边,看起来却跟小孩子没两样,这样的身高差距可不能说是普通了。
穿着工作服的园丁——亚隆依然戴着猫头鹰面具,歪了歪头问:
「阁下在这里做什么?」
被这么一说的马克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在洋房后面的小花坛这边。这里对他来说并不是有什么美好回忆的场所,而且身为僕人其实不应该随意靠近这个区域……照理来说是这样的,所以马克应该不会主动接近这里才是。
并不是因为搬东西过来,也不记得有接到什么命令。确实,自己会在这里发獃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大谜团。
「欸……?我在干什么啊?」
马克打从心底觉得很不可思议地这么说,亚隆发出显得慌张的声音:
「你没事吗?是不是累了?」
「哈……不会,因为有逢魔担任随从之后,老实说我的工作还减轻了一些……」
「其实这种时候最容易生病。」
这声音不是亚隆的。
马克将视线从亚隆身上转往脚边,就看到一个蹲着的少女。少女身穿如丧服一般全黑的连身裙,配上漆黑的围裙与头饰(配发的时候明明是白色的)。脸上戴着一个盖住左半边脸颊,彷佛化装舞会上才会见到的面具。
不知为何,少女手中提着一个装着黑色液体的水桶,与看起来像是给画家用的高级刷子。她似乎正在把马克的袜子刷成黑色。滴下的黑色液体积在马克的鞋子里面,没有比这更不舒服的感觉了。
「——呜嘎?」
马克一脚踩到少女头上。
「洁诺芭,你在做什么?」
马克抛出冷冷的视线。少女——洁诺芭一边呻吟,一边起身。
「唔喔……你居然这样对待好歹是个女性的我。难道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
「不,这只是我不把你当女性看待而已,但我可是有同情心的。」
「我郑重要求你改变对我的认知……不过,你真的没问题吗?」
一副「开玩笑就到此为止」态度的洁诺芭露出真心担忧的表情,亚隆也同样以一副很担心的样子低头看向马克,让马克不禁慌了起来。
「没、没什么好挂心的啦。」
「是这样吗?阁下发獃得挺严重的呢……」
确实,像亚隆这样的大块头,以及洁诺芭如此奇装异服的人都走到这么近了,马克却一点也没有发现到他们,这证明他确实恍神得有些离谱。
「正是如此,我也没想到我都刷完袜子了,你却还无动于衷。」
被这么一说的马克看了看自己的脚,才发现原本应该雪白的袜子,已经两只都被刷成乌漆抹黑的了。看样子洁诺芭是利用庭院的果实製作了染料。
「高兴点吧。剩下的只有把你的衬衫染黑,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大功告成……等等,该不会……」
「呼哈哈哈哈哈!没错!衣柜里面的换洗衣物全都被我染黑了唷。」
洁诺芭对黑色有着异常的执着,照理来说马克早该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但他居然连这个也没发现,确实怪怪的。
「……我只是在想事情。」
马克甚至忘记要揍洁诺芭,只是含糊地这么回答。到这时候,才有股难以言喻的不协调感从他心里涌出。
明明遗失了某样很重要的东西,但却将之遗忘了——有点类似这样的不协调感。
大概以为自己会挨打而戒备着的洁诺芭,还有亚隆,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看向对方,最后才理解似地点点头。
「「啊啊,为情所困吧。」」
两人说出一样的话差点没让马克昏倒。亚隆鼓励似地向马克搭话,洁诺芭则是露出了同情之色。
「如果是这么回事的话,那就好好想一想吧,吾辈认为把自己的心情整理一下也是很重要的。」
「哼,虽然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还是无心吧。我跟要小姐可是相思相——呜咕啊?」
不知从何处飞来的花瓶直接命中洁诺芭的头部。
心想应该是从上面掉下来的马克抬头一看,就看到白髮少女急忙从二楼的窗户露出脸来。
「对不起。有没有人受伤?」
那个人不光是头髮,就连睫毛都是一片雪白。不常晒太阳的肌肤白皙无比,只有眼睛带着琉璃猫一般气势的少女——正是洋房专属裁缝师·要。
完全无视趴在地上抽搐的洁诺芭,要打从心中非常愧疚似地道歉。
「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寒窜过,就不禁丢了东西下来。」
要受到同性的洁诺芭热烈地求爱。但是她本人并没有那个意思,所以表现出强烈无比的抗拒反应。
马克一副无所谓地挥挥手,要就安心地退开了。
总之,马克为了报复把换洗衣物全部染黑的洁诺芭,往依然倒在地上的她身上狠狠踩了下去。
按亚隆等人的反应看来,马克似乎发獃了好一段时间。但下午还有工作要做的他,为了确认时间将手伸入口袋——接着发现自己的血气瞬间从脸上褪去。
「……不见了?」
他平常总是将银制怀錶放在口袋里,现在却摸不到那熟悉的触感。
马克像只虫子似地趴到地面上,急忙开始寻找周围。看着突然翻找起草皮和花坛的少年执事,亚隆赶紧问道:
「怎、怎么了吗?」
「我、我的怀錶不见了。」
马克甚至连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会掉进去的岩石底下和洒水器里面都找了。这下不光是亚隆,连洁诺芭都起身搭话了:
「冷静点。如果掉到洒水器里面的话应该已经坏了,就算找到也没救了吧。」
「你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看到发出惨叫般的马克如此慌张的模样,亚隆和洁诺芭无可奈何,只能帮他一起寻找。不过这边并没有什么暗处,顶多只能找找花坛。结果,他们最后还是没找到。
「如果怀錶没了,那么再买个替代品吧。」
亚隆打气似地这么说,但马克却无力地摇摇头。
「那是耶露蜜娜给我的……」
马克来到这幢洋房之后,耶露蜜娜第一次送给他的东西就是那个怀錶,但马克却把它弄丢了。彷佛某种非常宝贵的事物被夺走般的失落感.在他的胸口扩散开来。
——难道我是因为遗失怀錶而茫然自失吗……?
这并不是不可能。遗失或者弄坏物品的事实造成过大打击,使人短暂失忆的情况是相当有可能的。没错,马克已经动摇到不得不去如此想了。
亚隆困扰地对失望垂肩的马克说:
「吾辈也会多多留意庭院。表也有可能掉在你的房间,或者洋房里面。只要跟其他僕人也说一下,一定会有人找到的。阁下先不要这么失望,不会有问题的。」
「嗯,是啊……说的也是。对不起,我失态了。话说,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唔。大概是下午三点左右吧。」
——已经到了耶露蜜娜的下午茶时间了……
马克怎么样也无法对她说出自己遗失怀錶的事情,但工作时间已经到了。他向亚隆和洁诺芭道谢之后,往玄关走过去。
※
马克进入玄关大厅之后,正好碰到从楼上下来的要。她的手中抱着应该是用丝绢织成、一看就很高级的紫色纺织品。应该是她为主人耶露蜜娜製作的服装吧。
一发现马克,要就发出开心的声音:
「马克,你来得正好。有没有看到耶露蜜娜?」
刚遗失怀錶,觉得自己没脸见耶露蜜娜的马克呻吟般回答:
「耶露蜜娜的话,这个时间应该在阳台读书吧……」
「是吗?她好像不在。」
要不太服气地抿嘴,将手中的衣物递给马克。
「无妨。这是我刚弄好的,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值得参考吗?」
「你在说什么?她想看的……咳咳咳,不,没事没事。」
要不知为何突然咳嗽起来。
「你感冒了吗?如果身体不适,最好趁还没恶化之前让洁诺芭诊断一下。」
「你别说出这么可怕的建议。」
「咦?为什么?洁诺芭是医生吧?而且我觉得她的本事满好的啊。」
「笑话。你要不要来被她骚扰看看?今天早上她甚至钻到我被窝里面了……要是她再这样下去,我都没把握可以控制住自己了。」
要从围裙之外紧紧握着应该是藏在下面的刀刃。冰点之下的冷漠声音让马克和身边的青年都慌了手脚。
「冷、冷静点啊。我会好好叮咛洁诺芭,不会让今天早上那样的状况再度发生的。」
「是、是啊。而且洁诺芭也只是想跟公主好好相处而已吧?但就是不太知道该怎么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