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洋房一隅的花圃。
被命令来整理花圃的少年,正默默地进行除草的工作。他小心仔细地用刀子,将拔除的杂草根切下。动作仔细得有点不像是单纯在除草。
就这样进行了一阵子之后,背后传来他人的气息。虽然来自以为已经压低了脚步声,但踩在草地上的脚步声早已让少年知道有人过来了。
儘管没有进行过什么训练,却还是对少年抱持着随便态度的人,就只有一个。
——又是那个人吗?
少年难得在心中吐露觉得很麻烦似的感想,这时那人的气息已经来到少年身后了。
然后——视野突然暗了下来。
「……薇欧菈小姐,请问有何贵事?」
背后的人物——薇欧菈不知为何用双手遮住了少年的双眼,但少年手上依然继续着除草的工作。
「咦?为什么你会知道是我啊?」
薇欧菈打从心底觉得惊讶地这么说,接着在少年身边蹲下。薇欧菈在里卡尔德面前说话会小心……总之就是会注意自己说话的口气,但面对少年的时候却会以很平常的态度说话。因为是跟僕人讲话,自然不需要太拘谨。
少年往旁边瞥了一眼,就看到小麦色洋装的衣角,裙摆还因为拖地而弄髒了。少年看了看从裙摆露出来的双脚,上头穿着镇上常见的凉鞋,应该是薇欧菈穿不惯有跟的鞋子吧。
薇欧菈看着少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是一张让人可以很放鬆的笑脸。
「实习生,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被派来整理这个花圃。」
少年默默地动着手,以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回答。薇欧菈看着他的手,发出觉得意外似的声音。
「你喜欢花吗?」
「不,没什么特别感觉。」
「是吗?我看你挺仔细地在分辨,还以为你喜欢花朵。」
少年终于露出有点兴趣的表情,然后用小刀指了指被分成一堆的杂草草根。
「这可以做毒药。」
「喔喔,可以做毒药啊………………毒药?」
少年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虽然不能立即见效,但只要仔细地清洗乾净,就可以做出几乎无臭无味的毒药。」
「呃……要、要拿来毒老鼠吗?」
少年冷漠地摇了摇头。
「这种毒对老鼠应该不怎么有效果,因为必须花时间重複使用方能达到致死的剂量。虽然我还没实际使用过,但将之混在食物里面的效果应该不错。」
少年淡淡地解说,薇欧菈则只是不断地开口闭口,完全说不出话。
然后她一把抓住少年的肩膀,用力地摇晃。
「你、你怎么可以製造毒药呢!要用在谁身上?你该不会真的想用吧?」
薇欧菈一边说,一边持续摇晃少年的肩膀。来自于头部的剧烈震动让少年觉得自己的意识渐渐远离——原来还有这种方法可以给予人体打击啊——一边感慨着这种不着边际的事情。
当少年终于撑不住垂下身子,薇欧菈才发现自己干了什么好事,连忙放开手。
「啊,对、对不起,你还好吗?」
脑部已经受到相当程度的冲击,少年内心对自己单膝跪地的状态感到惊讶。因为除了那个执事以外,自己还没有对任何人下跪过。
薇欧菈一边抱歉地抚着少年的背部,一边发出惊讶的声音。
「不过,你为什么要製作毒药呢?」
少年总算直直看向薇欧菈的脸,然后儘管面无表情,还是显得有些不可思议般歪了歪头。
「说的也是呢……」
不管怎样,光凭这种毒药应该是撂不倒那个执事。当执事察觉食物里面有放毒的时候,应该会立刻知道犯人是少年,而且食物八成也送不到执事所保护的里卡尔德身边。说起来,少年的任务已经失败,现在的主人是里卡尔德,少年根本没有理由杀害他。
薇欧菈夸张地跌了一跤,把整件小麦色洋装部弄髒了。
「实习生,这种东西是会在没有目的的情况下製作的吗?」
「是。」
「还说是,就算口气很有礼貌也没用。」
「嗯。」
薇欧菈头痛地抱着头,但还是持之以恆地说教。
「真是的,会在没有特别想法的情况下製作毒药,你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啊?」
「这是我的家传事业。」
薇欧菈瞠大眼睛,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
「你家是卖葯的吗?」
这回换成少年歪起头。
「你没听说吗?」
「嗯,我只有听说你是新来的实习僕人而已。」
「我当初是为了将里卡尔德·法连舒坦因灭口才来的。」
少年说得若无其事,薇欧菈则睁大了眼睛。然后,少年以依然不带情绪的语气说道:
「我们一族都是杀手。」
这话不带骄傲之意,也不是叹息,只是陈述事实的平淡话语。
「但我失败了,教皇陛下知道状况之后撤回了我们的任务。无家可归的我被这里的主人给买了下来。」
少年说完之后,薇欧菈优美的双唇微微颤抖。
「你是为了报仇才製作毒药吗?」
少年打从心底觉得奇妙地歪了歪头。
「你说报仇,是为了什么而报仇呢?」
「为了什么啊……呃……」
「我之所以失败,是因为『能力』不如对方,这是一件可耻的事。我当然该对能力凌驾自己的对象抱持敬意。」
少年在任务失败之后,偶尔仍会拿枪指着里卡尔德。就算反省好几次,他也无法理解自己失败的理由。自己的能力不如对方才会失败,但他却不明白自己是哪里不如对方。
执事的能力或许在少年之上,但里卡尔德不一样,他没有躲避——不,不光是如此,甚至连交战的态势都没摆出来,简直就像知道自己不会死一样。
少年就是因为不明白原因,才会拿枪指着他。如果明白了原因,就可以藉此提高自己的能力。钻研技术,持续提高自己的「能力」。这就是少年的存在方式,即便来到这幢洋房也不会改变。
这话题对个普通少女来说似乎太刺激了,薇欧菈带着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低下头。
「我不明白……那如果里卡尔德叫你去杀人,你就会去杀吗?」
「是。」
里卡尔德在欧尔达教中也拥有很高的地位。他是敦皇的幕僚之一,偶尔甚至会指导教皇该如何採取行动。
少年一族决定暗杀里卡尔德,但失败了。一切计画暴露出来后,教皇一怒之下把整族人杀了,唯一的倖存者就是少年。
少年之所以活着,是因为里卡尔德说「杀了太可惜」而将他放在自己身边。现在少年的饲主是里卡尔德,他会遵守「命令」。
薇欧菈再次把手放到少年肩上。
「绝对不行。」
「什么不行?」
「我头脑笨,所以不是很懂太複杂的事情,但我至少知道不可以杀人。」
「为什么?」
少年打从心里觉得奇怪似的声音,让薇欧菈说不出话。
然后,薇欧菈露出很难过的表情,开始脱下少年的手套。不明白她意图的少年并没有反抗。等手套脱下来之后,她拉起少年的手,往自己的胸前一按。
噗通噗通——传来心跳的声音。
——好温暖……
这柔软又温和的温度,让少年有些狼狈。
「你懂吗?这就是活着,因为活着才会有温度,因为活着才能够有欢笑、有泪水。要是死了,这些就全部没有了,无法回头了。」
一滴泪水滑过薇欧菈的脸颊。
「儘管这样,你还是要杀人吗?」
——如果我接到命令的话。
少年本想这么回答,但这句话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只要有命令,他可以轻易地取下眼前少女的首级——照理说是这样,但不知为何,他却觉得现在的自己做不到。
少年只是茫然地凝视着啜泣的少女。
该怎么安慰哭泣的女生?少年连这个也不会。
薇欧菈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之后,轻轻敲了自己的脑袋一下。
「……对不起,说了些没头没脑的事情。我根本没有立场对你努力活过来的人生说三道四。」
然后她又露出了轻鬆柔和的笑容。
「跟你说喔,我妈妈因为生病,一直在睡觉,已经睡了十年以上……」
「是身体动不了吗?」
「……不是,是一直没有醒来。在我还小的时候突然倒下,然后就一觉不醒。」
少年歪了歪头。学了很多破坏人体的方法的少年,也有学过相对的知识。人类在睡眠的状态之下不可能活到十年,就算有亲人非常细心照顾,也顶多活个一年。至少以现在的医学来说是如此。
「我已经不太记得妈妈讲话的声音是怎么样,也不太记得她的笑容了。我爸爸也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听说在我妈妈变成这样之前,我外婆也有这个情况。」
薇欧菈这才看了看步年的脸。
「不过呢,妈妈还是很温暖,所以我才能够乐观地认为妈妈有机会醒过来。」
薇欧菈再次握紧少年的手。少年不知为何吓到,想要抽回手,但薇欧菈却抓得很牢,不肯放手。
「所以我拜託你,可以的话,请你不要杀人。」
「是。」
这样的回答竟然毫无障碍地从少年口中溜出。
薇欧菈睁大眼睛眨了眨,然后笑了。
「谢谢你。」
目送薇欧菈的背影离去后,少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好温暖……
这是少年首次体会到的温暖。
然后他又变回冷漠的表情。
「有什么事情吗?」
执事彷佛是与薇欧菈换班一样现身,看来他一直在旁边观察。虽说换了饲主,但因为少年原本是刺客,所以会被监视也不奇怪。
执事带着虚伪的微笑,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只是来看看,看你有没有做出什么太超过的事情。」
少年听不懂而歪了歪头,执事发出笑声。
「无妨。那位小姐很有意思吧?」
「我不太懂。」
执事再次发出笑声。
「少年,我开始有种可以跟你好好相处的感觉了。」
执事模仿主人这么说,这才忽然想到什么般提高音量。
「啊啊,对了,我给你一个建议。看到女孩子哭了的话,记得递手帕给人家啊。」
少年歪歪头,执事带着很满足的样子离去。少年以冷淡的表情看着他的背影,转眼看看花坛。
「你们还可以再生长出来呢……」
仇人死了就回不来了——之前不管谁说什么,少年都无动于衷。但那个少女的这番话,却深深刺进了他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