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似乎已经停了,山路传来阵阵润湿的土壤和杂草的气味。
夜深了,气温也随之下降。顺着山路向上爬的话,气温应该会愈来愈低吧。
然而此刻我的额头却渗着豆大的汗珠,湿冷的空气反而令我倍感舒畅。虽然半天使有着较普通人类更强的体力,但在深夜的山路上奔跑仍让我叫苦连天。如果和先出发的亚夜花一起坐在乌尔莉卡的背上,也许就会轻鬆一点。
「你遗好吗?」
身旁的千那主动地表示关心。她的呼吸丝毫不见紊乱。
「从这里开始我们用走的吧!已经差不多快要到山顶了,我们儘可能消除自己的气息。」
「了、了解……」
我反覆进行着失序的呼吸,试图让体力获得恢複。
此时万那的声音忽然在脑中响起—
『啊——麦克风试音,天人、姊姊,听得见吗——?』
「听得见喔!」
「没问题。」
『山顶有海里的气息,要小心不要被发现啰——』
我们粗略的任务分配如下—
打头阵的是亚夜花和乌尔莉卡,跟在两人后方的则是我和千那,万那则是在最后压阵。等到一群人抵达山顶后,会先让亚夜花和阿海单独谈话,一旦谈判破裂,负责指挥的万那会视状况做出指示,千那会听从万那的指示和阿海战斗,我则必须趁千那缠住对方的空档趁隙救出小萤。
关于阿海那能将任何生物全都一口吞下肚的招式特性,我也在离开宿舍前请教了耕太。为了照顾翔马而劳心劳力的他,已是一副面露疲色的模样。
『那是种有点类似魔法的招式。如果用简——单到不行的说法来解释的话,就是在有别于这个世界的异空间里有个很大的袋子,而藉由这个袋子可以自由出入两个世界。我想那家伙的嘴巴八成是和异世界相连的。吞下肚的东西可以随他做任何处置,看是要暂时保管着,还是消化掉都行。对了,如果想要不通过原本的出入口来取出里面的东西——』
只要将袋子切开就行了,对吧!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心中闪过一道想法——我觉得自己应该办得到。前提是我得将我唯一的王牌,在关键时刻正确无误地施展出来。虽然伴随着莫大的危险——但也并非不可能。
我的双手传来些微的颤抖,但我不能退缩,因为我正是为此才来到这里的。
「你会紧张吗?」
千那用和缓平稳的语气关心我。
「不、不会啊,偶完全抹问题。」
……根本就紧张到大舌头了。
「你不需要担心,这不是在安慰你,但亚夜花已经在你身上施加了守护之术,短时间内不
会出现最糟糕的状况。」
亚夜花能够将生物的相位固定在「生」的状态之下。换成浅显易懂的说法,就是她能够让人「绝对不会陷入死亡的状态」。这就是司掌生死的冥界之神亚夜花所拥有的能力。
然而原本所谓的不死,说穿了其实等于一种特殊状态,使用上当然也有各种限制。首先,该状态只能持续二十四小时,并且无法自动进行受损肉体的修复。也就是说,如果我败在阿海的手上并且身受重伤,顶多也只能再多活二十四小时,之后仍然必须面对死亡。
「你不用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啦,又不是一定得轮到天人上阵才行!」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我的脸上露出些许僵硬的微笑。
「对了……我们擅自做出这种事,弓虎没有生气吗?」
「如果她会生气的话,现在早就勃然大怒了吧!不过既然她没说什么,我想就代表她默认这次的行动吧!」
原来弓虎早就对我们的行动了如指掌,但却选择保持中立。虽然看起来只是个懒散的女性,但再怎么说也是个了不起的神。
「总之就是这样。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这次的行动并不一定保护成功喔!」
千那用沉稳的声音指出现实严苛的一面。
责任应该会由弓虎一肩扛起,因此我们也得拿出相对能向她交代的结果才行。
「千那,妳像这样子出手帮助我们,不会受到什么处罚吗?」
「我是战神,所以没问题的。」
千那露出温柔的微笑。
「战斗就是我存在的意义之一,特别是能够和海里这种拥有强大力量的对手对峙,机会是很难得的,所以我也很期待这场战斗。另外——几天前我也曾经告诉过你,大哥所珍惜的『天秤会』也是我很在意的,所以只要有任何想要扰乱组织运作的外力,我都无法对对方抱持着正面的想法。」
「啊……妳很喜欢自己的大哥吧……」
「我真的很喜欢他。」
千那毫无迟疑,面露笑容地即刻回答了我。
「我爱着大哥所爱的一切事物,也憎恨着大哥所憎恨的一切事物。能够得到大哥的肯定,对我来说是至高的喜悦;被大哥否定时,我会难过到无法言语。如果大哥叫我去死,我会毫不犹豫按照他的指示去死;如果大哥要我杀了他,我也会不加迟疑地动手。只要是与大哥为敌的人,即使大哥要我放对方一马,我还是会杀光对方——只可惜已经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和大哥毫无距离地谈天了。」
干那说完,用双手慎重其事地握住了挂在手机上头的遗物。
啊——思……我记得万那曾经说过,她有着极重度的恋兄情结,而这种程度确实会让人有些害怕。不过回头想想,能够得到干那的协助,其实也多亏了这位兄长的存在,我还是得向这位兄长神表示我的谢意才行。
在我思考着这些事的时候,千那忽然自言自语似地开口说..
「还有另一个原因……因为我觉得,我也得负起一些责任,所以才会参与这次的战斗。」
「责任?」
「是的。在不久之前,我曾感到些微的……微小的程度甚至让我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但我感觉到街上传来某种气息。我猜万那应该也感觉到了。」
千那语带歉意地继续说着:
「在我们眼前,能够隐藏自身气息到这种程度的人其实相当少见,即使真有这种人,对方也未必一定带有恶意,所以当时我判断先观察一下状况也无妨……但想不到却演变到这种情形。如果当时我能够把事情假设为最严重的情况,并且立即採取行动,或许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啊啊,原来千那和万那之所以会不断地插手我初次的工作,是担心我会发生什么万一。或许确实有些为时已晚,但也因为她们赶到废弃工厂,我才能幸运地从阿海的手中捡回一命,我对她们所做的一切实在不应该再有所抱怨。
「我反而担心天人你呢!跟着我们一起来,真的不要紧吗?」
「我认识那个被当作人质的女孩。如果她发生了什么事,我怕我晚上会睡不好。而且我对那个叫作海里的家伙怎么看就是看不顺眼,虽然我力量不足,但至少也要让他吓一跳才行。」
「可是这件事应该是亚夜花自己的问题,跟你没关係吧?」
「或许真的是那样没错——但是,如果我眼睁睁地看着有困难的人受苦,负面情绪会一直存在我的心里。虽然我曾经想过,从此不再多管閑事,但看来我还是办不到。」
『你是那种一辈子背负着许多无谓痛苦而活的男人嘛——』
万那突然在我脑中插嘴说道。这家伙真是有够吵的!
「所以我做出了一个结论。只要是自己想做的事,或者是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我就要毫不犹豫地去做。但是我不会再去拯救别人。」
「不会再去拯救别人——?」
「如果总是想着要『亲手拯救对方』,就很容易带入许多不必要的感情。例如想要做得漂亮,希望能得到对方讚美,受到对方的感谢——当那样的想法愈加膨胀时,我想我一定又会重蹈失败的覆辙。所以从现在起,我只会去思考该怎么做才是解决事情的最佳方法。」
过去的我确实满脑子都在思考如何才能成为无敌的英雄。因为我不愿意让任何一件不幸在我眼前发生,所以我希望能用自己的手,将所有人从苦难当中拯救出来。但是那样的我却重重地跌了一跤,并且在挫折中了解到自己的想法是不可行的。
从那之后,我的心情就一直摇摆不定。
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做法,而什么又是不正确的做法呢?
自己究竟能够改变什么,又有哪些事情是自己无法改变的呢?
即使烦恼缠身,我仍会努力挣扎地向前迈进。
「为了跟自己毫无关係的人如此拚命,你不会觉得累吗?」
「我会这么告诉自己——当我主动地想为某人做些什么时,从那一刻起,对方和我就不再是毫无关係的两个人。」
更何况亚夜花还曾经在小萤的事件上推了我一把,我得还她这个人情才行。
虽然她是个身体纤弱、不爱乾净、随时都需要人照顾的茧居族,但是她仍然愿意试着理解我的想法,这点让我觉得相当开心。虽然我不太想用「对等条件」这个字眼,但至少我得回报她所为我做的一切。
「——思,你的想法真的很有意思呢!」
千那噗哧地笑出声来。
「看到这样的你,不禁让我想起以前的事——」
『你们先等一下!』
万那尖锐的声音盖过了千那的话。
「怎么了?」
『那家伙的气息消失了!』
阿海应该正在山顶上等着我们才对.
难道是躲了起来,或是移动到某个我们无法察觉的地点了吗——
「我们被发现了吗?」
『我不知道,但是千万不要大意。我们暂时—』
就在此时,我突然遭到攻击,整个人朝千那的方向飞去。
「咦?」
在我浮于半空中的短暂时间内,我看见了千那遭到某种生物的攻击,并且被抓住的样子。
仔细一看,那竟是形状超脱现实的扭曲四肢。
我整个人被击飞到远处,并且重重地摔落在后方的地面上。
当我摔落在地的同时,立刻再次翻身站起。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说……我被保护了啊?
「你们漫办法察觉我的存在,其实也不需要太过懊恼。毕竟要看出潜伏在暗处的蛇是件很难得事啊。」
我的背脊一阵发凉。一个毫无特色的少年就伫立在我的面前。
阿海的视线完全没有停留在我身上,直接朝着千那望去。
「不过,我实在不懂你们为什么要来碍事。我的目的只不过是将妹妹带回去而已。而且我甚至遗看在天秤会的面子上,没有对你们痛下杀手耶。」
『天人,快走!现在就走!』
万那的声音少见地表现出发自内心的焦虑。
「可、可是……」
我陷入了踌躇。我担心干那的状况,更重要的是,如果在这里打退堂鼓,就不可能救出小萤了。因为没有人能保证还有第二次同样的机会。
(只有我一个人……还是要上吗?)
我还有一张预先準备好的最后王牌,已经到了该打出这张牌的时候吧?
『你在搞什么啊,天人!你呆站在那里干嘛!你还搞不清楚状况吗!那家伙很危险!你快逃!再不逃走的话——』
万那劈头怒斥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回蕩。
『——你会被卷进去的!』
「……什么?」
被卷进去?难道不是会被阿海打飞或是被大卸八块吗?
她到底在说什么?正当我想要问个明白时——突然有股令我全身汗毛直竖的感觉袭击而来。
「………」
我的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嘀咕声。
有某种物体缓缓立起的戚觉。
沙沙!沙沙!脚步声踩踏在濡湿的杂草堆上,逐渐朝我靠近。
喀啷!是某种物体的声响。
喀啷!同样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我知道了。是骨头的声音。
没错,听起来就像扭曲变形的骨头,强行折回原本的位置时所发出的刺耳声音。
但我不仅无法回头,甚至连移动手指都办不到。这是什么……简直是种压倒性的灾厄感。
那个人——有着千那外表的人,正缓缓地从我身旁通过。
她一边缓步前进,一边像是在确认身体反应似地摸着自己的脖子。接着,她伸出左手抓住像坏掉的人偶般垂晃在半空中的右盾,用力地塞回去。喀嚓!
千那的衣服沾满脏污,原本整齐垂下的长髮也散了开来,和平常的模样完全不同。
但是,最大的差异莫过于那浮现在脸上的表情。此刻的千那已不再留有一丝稳重和温柔的残迹,只剩下嗜血而邪恶的微笑。
「…… …,连我的脸……还有…… 我的头髮,大哥…………我的手都…………」
她踏在地面上的步伐渐次地加速。
「连大哥讚美过的手指,大哥讚美过的指甲,所有的一切、一切、一切、一切都变成这个样子了!啊啊、啊啊,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呢!我该怎么处置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你才好呢!」
干那的脚步愈来愈快。
「啊啊对了只要杀了你就行了毁了你就行了把你撕裂就行了把你踩扁就行了把你扯断就行了我要把你整个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
我的肉眼只能跟到这里为止。
『笨蛋!快离开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