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波拉的一天是从把《水面之月》挂在脖子上开始的。
编织得很粗的麻绳如果缠住了脖子就麻烦了,所以睡觉的时侯把《水面之月》放在枕边。
一起睡在纺织小屋当中的艾伦还没有起床,于是艾玛波拉一个人走到屋外,用井水洗了洗脸。接着用冷水洗了洗了肿着的眼圈,感觉非常舒适。朝霞也很美丽。可是心情还没有完全恢複。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让自己消沉下去的空閑了。不生病的情况下还不干活的话那就真的太不中用了。
把视线转向主屋,塞尔吉奥和德波拉似乎还没有起床。
回到纺织小屋,开始整理行装。用绳子把金色的长髮束起,去到家畜小屋,将里面的鹅和鸡赶到外面的围栏里面之后收集产下的蛋。暂时将蛋放到篮子里面之后,接下来从仓库里面拿出大大的扫帚打扫起家畜小屋。
就在这个时候,从主屋那边传来了犬吠声。似乎有什么人来了,可是很快又安静下来,应该是塞尔吉奥和德波拉起床了的缘故吧。这么想着,艾玛波拉在结束了打扫之后来到围栏边,撒下饵料。
在中午之前,就先让家禽呆在这里。鹅的警戒心很强,如果有狐狸出现的话会大声的喊叫报警,只要是在家里的人全都能够听到,所以不用太担心。
「……波拉。」
就在艾玛波拉撒着饵料的时侯,艾伦擦着眼角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因为刚刚起床的缘故,麦穗一般的头髮乱糟糟的翘得老高。平时都要睡到早饭準备完成之后,今天似乎是由于犬吠的缘故,早早的醒来了。
再睡一会儿去吧。正打算这么说的时侯,突然想到如果硬是睡个回笼觉那么等会儿起床的时候反而更加痛苦。偶尔有这么一天早起的日子也不错,改变了想法之后,艾玛波拉微笑着说道。
「早上好,艾伦。这么早就起床真是了不起呢。」
儘可能做出开朗的表情。如果自己一直都是消沉的样子,那么艾伦也会感到不安。
被夸奖了的艾伦还是一脸倦意,不过腼腆的笑了。
被亲生的母亲抛弃,还非常年幼,但艾伦还是理解了这一点,儘管如此,她却没有说过任何一句憎恨的话。既不闹彆扭也不耍脾气,是个能够好好的整理经验记在心里的好孩子。所以,艾玛波拉相信她一定能和那些男孩子重新和好。为此,艾玛波拉必须要得到他们的认同。
艾伦还在擦着眼角。和艾玛波拉一样,因为哭泣的缘故,眼睛依然红肿着,所以才感到了不适吧。
「去洗脸吧。」
单手拿着装着蛋的篮子,带着打着哈欠的艾伦来到水井旁。打上一桶水来让艾伦洗了洗脸,自己也洗了洗手。然后用湿润的双手替艾伦整理好头髮。能够感觉到艾伦的头髮长长了。
接下来顺带着把自己束起的头髮解开,也用手梳理了一下。
冷水似乎起到了作用,艾伦的眼睛清澈了许多。榛色的大眼睛显得水灵灵的。
刚刚见面的时侯,在过于瘦弱的身体衬托之下,大大的眼睛显得异样的醒目,现在艾伦的脸颊恢複了小孩子应有的那种圆嘟嘟的感觉。在柔软浑圆的脸框上面,分外显眼的大眼睛给人非常可爱的印象。
「那么,接下来就是早饭了呢。今天有四颗蛋哦。」
看着篮子里面,艾伦的脸上出现了高兴的神采。
四颗全都是鸡蛋。鹅下蛋远不如鸡那么频繁。在家里总共的八只鸡里面,除去两只公鸡之外全都是母鸡。可是,并不是所有的母鸡都会每天下蛋,所以一个早上就能收到四颗鸡蛋的情况是很少见的。
「我去让爷爷和奶奶看看!」
艾伦用双手提着篮子,兴沖沖的朝着主屋跑了过去。
「别摔跤了啊。」
苦笑着提醒她注意,艾玛波拉也跟在艾伦的身后。
今天也不用从事庄园的工作。是人们打理自己家里的田地和工作的日子。接下来还要编织出售用的毛织物,和毛织物必须用到的纺线。除此之外,还有洗衣服和替收割下来的自家麦子脱壳的工作。每天需要乾的工作数量用双手十指都数不过来。
靠近主屋之后,听到了谈话的声音。客人似乎还没走。刚一走进依然敞开着的大门——情不自禁的屏住了呼吸。
坐在桌子旁的长凳上,面对着老夫妇两人的是有着蜂蜜色头髮的男人。安内洛领主帕修恩特侯爵家的次子,盖塔诺·帕修恩特。
把装有鸡蛋的篮子放在餐桌上。盖塔诺笑吟吟的摸着艾伦的头。艾伦非常尴尬似的低着头。
注意到呆立在门口的艾玛波拉之后,盖塔诺意味深长的笑着站起身来,非常绅士的打了招呼。
「早上好,艾玛波拉。」
「……早上好,代理大人。」
虽然对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有很大的疑问,可是对方先向自己打了招呼之后也不能不回应,无可奈何之下,艾玛波拉只得微微点头。
艾玛波拉,他直接用名称呼自己。说起来已经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过他了。有了姓名这样一个线索之后,代理人想要找到自己居住的地方也就很容易了。在集市上得到素不相识的少年帮助,从困境之中脱身,可现在这全都白费了。在心中悄悄的向少年陪着不是。
得到了解放的艾伦跑到艾玛波拉的身后躲藏了起来。似乎从昨天的那一件事情之后就对盖塔诺产生了不好的感情。
艾玛波拉也一样。昨天还觉得他不过是个有些固执的人罢了,可在已经如此明确的拒绝了的情况下,还要追到家里来,这实在是让人困扰。
「……代理大人今日前来不知是有何要事呢。如果是催促罚金的话,那我现在就支付清楚。」
用歌声赚来的金钱。暗示着自己付清了罚金之后就请你立刻回去。可是,盖塔诺彷彿没有发现这样一层含义,依然笑容满面。与之相对的是,明白了艾玛波拉话中含义的德波拉皱起了眉头。
「艾玛波拉,你太失礼了。」
德波拉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盖塔诺是管理庄园的代理人,不能够用这样的态度来面对代理人,她的心情也很容易理解。特内雷萨家族代代能够以牧羊为生,这也多亏了帕修恩特侯爵家族的庇护。
没办法辩解,艾玛波拉陷入了沉默。打破了这样一股沉默的是盖塔诺令人意外的发言。
「罚金已经没必要再支付了哦。」
「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说,叔叔?」
塞尔吉奥已经替自己支付过了吗。这么想着,把视线投向了坐在妻子身边的老人身上。
「领主大人替我们免去了。」
塞尔吉奥的回答非常简洁。可是,对于免除罚金这样一种原本应该令人感激的决定,此刻的塞尔吉奥却高兴不起来。把眼睛深深地藏在浓密的白色眉毛之后,避开了自己的视线——有种不好的预感。
「到底怎么了?」
为了补偿对领主造成的损失才被处以罚金。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就被免除了。
艾玛波拉用充满了警戒心的紫丁香之瞳向盖塔诺提出了疑问。接着,盖塔诺眯起安稳的碧眼,微笑着说道。
「只不过是讨好老人家的心情罢了。毕竟是为了重要的请求才前来的嘛,算是一点小礼物吧。」
这种装模作样的说话方式让艾玛波拉焦急起来。虽然不想听到他的答案,但还是迫切的希望对话能够进展下去。
于是盖塔诺说出了自己预想中的那句话。
「我是来向家长们请求,把艾玛波拉·特内雷萨嫁给我为妻的。」
果然是这样。
虽然是已经有了心理準备的回答,但艾玛波拉还是觉得很头疼。
自己完全没有这样的打算和心情。昨天已经跟他这样说过了,而且最后还偷偷地跑掉了。如果说这样还不明白,那么就没有在拐弯抹角的必要了。
「在这件事情上,我昨天应该已经拒绝过了。」
太过软弱的话,没办法将自己的感情传达到对方那里,可太过强硬又会引起风波。所以儘可能不夹杂任何感情的,用明确的话语告知对方。无意识中,双手握住了挂在胸前的《水面之月》。
看到艾玛波拉的这番举动,德波拉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似乎看到了什么令人伤心的东西,眼神中充满了哀伤。然后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沉重的开口说道。
「艾玛波拉。你和艾伦一起去那位大人的身边吧。代理大人,请你带着她们走吧。」
这是艾玛波拉完全不曾预想到的话语。
在被庄园中的年轻人们追求的时侯,德波拉像拍苍蝇一样挥舞着扫帚驱赶他们。那个时候,对方的态度明显就是来玩玩的,用不堪入耳的各种下流话语在家门前叫唤个不停,可这次状况完全不一样了。不可能用扫帚把代理人扫出家门,再说盖塔诺虽然态度是强硬了点本身还是没有恶意的。所以不会保护自己这点是已经预想到了。
可是,没想到她居然会说出把艾伦一起带走这样的话来。
「阿姨,为什么……」
难以置信,不愿相信。握着《水面之月》的手颤抖着,声音也同样颤抖着。
「我已经累了。」
德波拉逃避似的将视线挪向了一旁,她的话语刺在了艾玛波拉的心坎上。
「因为家里没有年轻的劳动力,所以才会收留你们的。可是别说是帮忙了,根本就是累赘。原本还想着只要等到你熟悉了之后就能够像别人一样干活了,所以才忍着,可期待完全落空了啊。明明是打算等到我们两个干不动活之后让你来照顾我们的,结果却反过来变成我们来照顾你,真是好笑——你还是赶快走吧。」
「阿姨……」
进入自己耳中的话语刺痛了心灵。德波拉眉间的皱纹似乎变得更深,她侧着脸,拒绝直视艾玛波拉的视线。
艾玛波拉寻求着救助,望向了坐在德波拉身边的塞尔吉奥。可是,塞尔吉奥明明注意到了自己的视线,却依然望着桌子不肯抬头。
「叔叔……」
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躲在背后的艾伦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衣角。似乎因为德波拉严厉的口吻而感到害怕,但是艾玛波拉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结果就连开口安慰艾伦都做不到。
沉重的沉默继续着。打破了这种尴尬气氛的是盖塔诺想要修补的声音。
「哎呀哎呀,不用这么深刻嘛——艾玛波拉,我是绝对不会强求你的。如果你真的讨厌我,那我就老实放弃。可是,至少给我一天的时间吧。今天一天,我希望你能够和我一起在我家里度过。这么一来你也就能了解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了,之后再来做决定,好吗?」
盖塔诺的表情非常的认真。
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脑子都快转不过来了。可是,无论如何还是要拒绝盖塔诺的提议。
正当艾玛波拉打算低下头拒绝他的时侯。突然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他说想要自己和他共度一天的时光,以便让自己好好的了解他。那么反过来说,这也同样是让他看清艾玛波拉为人的机会。
甩都甩不掉的黏人男子。就算被拒绝了也不放弃,说不定今后还会继续追求自己。既然如此,乾脆做出让他生气的举动,让他看到自己不好的那一面,幻想破灭。
「……我知道了。那么,就今天一天。在太阳下山之前我就要回来。」
在代理人的屋子里面,应该有常驻的助手和佣人。也不至于两人独处。
盖塔诺非常高兴似的笑了。快步的走出家门,朝她们挥了挥手。艾玛波拉牵着艾伦的手,跟在他的身后。
「叔叔,阿姨。我出门了。」
离开之前,留下了自己会在今晚回家的道别话语。
老夫妇保持着沉默。
即没说一路走好,也没说别再回来。
代理人带着两个少女离开之后,不知过了多久。
塞尔吉奥和德波拉一直保持着沉默。屋内一片寂静。公鸡的叫声传到了主屋这边,听上去是那么的刺耳。是艾玛波拉把家禽都放到篱笆里面了吧。一大早,就努力的工作。
「不管怎么说也不用说得那么过分吧。」
低头注视着餐桌,塞尔吉奥自言自语似的对妻子说道。
德波拉没有回答。深深的皱起眉头,脸上布满了如同乾裂的土地般的皱纹,用顾虑重重的眼神看着少女们离去的方向。
「……如果不说到这个份上,她们是不会离开的啊。」
轻到难以捕捉的声音,总算是说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
这位代理人是大概两年之前新上任的。领主次子的身份之前就从辅佐官和监工那里听说过,不过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真人。
这并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情。代理人的工作主要是会计方面的,同居住在庄园当中的人还有家畜数字进行着战斗,基本不会出现在劳动现场。说起见面的机会,那也就是每年举行两次的评判集会和农閑期之前的犒劳宴会了。可就算是这些活动,有辅佐官出场的话也就足够了,特别是在宴会上,所有人都忙着吃喝,谁还顾得上代理人的脸。
判断出那个年轻人便是代理人的依据,是他戴在手上、刻着侯爵家纹章的戒指。从行为举止来看也没有疑问。
吃惊那是自然的。毕竟是平时从来没有和农民们发生过直接接触的代理人跑到自己家来了。再加上他说想要艾玛波拉成为自己的妻子,完全不知所错。
按照他的说法,似乎是昨天在集市上面对艾玛波拉一见锺情了。因为只打听到了名字,所以便顺藤摸瓜来到了家里。代理人说自己完全没有办法忘记艾玛波拉的脸。
可是,就算对方提出了这样的请求也不能若无其事的就答应他。虽然没有说出理由,但艾玛波拉和艾伦昨天都是哭肿了脸回来的。于是便怀疑这个年轻人是不是对少女们做了些什么。
德波拉向代理人提出了这样的疑问之后。她脸上坚毅的表情明确的表达出会根据代理人的回答决定是不是会将他扫地出门的信息。
而实际上,代理人确实有头绪。在他询问了艾玛波拉是不是有丈夫之后,艾玛波拉的回答是虽然没有结婚,但是有一个自己正等待着的人。可是,接下来再问道这个人时侯什么会回来,突然之间艾玛波拉就留下了眼泪。
虽然没有给出明确的回覆,但是那个人似乎已经……代理人的话到这里就中断了。
其实早就察觉到了。艾玛波拉每天晚上都会偷偷地溜出家门,独自站在晚春时节曾经被罂粟花海染成一片红色的山丘上,静静的仰望着夜空。就好像,在那里等待着某人归来一样。
晚上出门非常的危险,因此也提醒了她许多次,可是她还是每晚都会过去。到了现在,就连严厉的德波拉也逐渐放弃,只当作没看见了。
仰望着天空的艾玛波拉在想些什么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再明显不过了。在夜空中闪烁的星星,就是在星海当中遨游的鱼。是逝去之人的灵魂。
对于艾玛波拉来说非常重要的人就在那里吧。挂在她胸口的那块石子,应该是由那个人送给她的。所以她才会常常摸着那块石头做出祈祷的样子来。
就算现在还很痛苦,但总有一天伤痛是会癒合的。毕竟还是个年轻的姑娘,过了一阵子之后又会找到新的恋情,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德波拉是这么想的。
可是,艾玛波拉却下定了决心要一直等待那个已经无法归来的人。
老夫妇二人已经上了年纪。或许那一天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艾玛波拉会怎样呢。带着年幼的艾伦,要怎么活下去呢。
艾玛波拉和普通的女孩子不一样。虽然现在已经布满了伤痕,但是她的手依然纤细、洁白、美丽。那是不曾参加过劳动的手。实际上,一开始的时候,她就连孩子都会做的家务也做不好。
不知道在来到这里之前艾玛波拉是生活在怎样的环境之中。不过,当时的她应该是过着连吃饭都是由佣人来喂,类似这样的生活吧。
生活在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世界中的女孩。儘管拚命的的学习着,努力去熟悉各种劳动,但是现在还什么都做不好,让人觉得不安。
但就算这样,如果有个能託付的丈夫在身边的话,那也就不用担心了,可艾玛波拉似乎是决意要孤老终生。
塞尔吉奥和德波拉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了。就在这个时侯,侯爵家的儿子笑着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说着想要娶她为妻。
没有利用代理人的立场,而是说愿意尊重艾玛波拉的意志。不过,最起码,还是希望她能够在了解了自己之后再作出决定。只要一天就可以,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呢。他这么对老夫妇说道。
塞尔吉奥和德波拉都同意了。因为他们希望这个年轻人能够说服艾玛波拉。
但是,做出最终决定的还是艾玛波拉。如果说在了解了代理人的为人之后,她依然不愿意的话,塞尔吉奥也做好了放弃的準备。只要再过十年,艾伦也就差不多到了待嫁的年纪了,除了向神明祈祷自己能够活到那个时侯,别无他法。
不过,德波拉似乎有着不一样的想法。塞尔吉奥的妻子有着把艾玛波拉和死去的女儿看作同一人的倾向。把她当成自己那没能高高兴兴的穿上嫁衣,去了星海遨游的独生女。
为了让女儿能够过上幸福的生活而买下来的衣服和饰品。为了让她能够穿上漂亮一点的衣服,两个人都拼了命的工作着。就算从自己的口中省下口粮也要把粮食和鸡蛋拿到市场去卖掉攒钱。可等他们将这些积蓄全都转化成华丽的服装的时侯,女儿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金钱的问题根本就无所谓。只是,心一下子变得空蕩蕩。绝望般的空虚。
女儿一生中最美丽最幸福的瞬间。为了这一天的来临而活着,发狂般的工作着,打算将自己满溢出的爱情凝结成的结晶变成嫁衣送给她。可是,那个原本应该接受这一切的人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