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天花板很高。
墙壁上镶嵌着巨大的彩色玻璃。各种颜色的玻璃拼凑在一起,组成一个天使的肖像。然而,现在天已经黑了,抬头仰望,只能看见黑乎乎的影子。
房间中央是一张大约能容下二十人的大理石长桌。
房间里,等待着流卡的是一位白髮老人。
皱纹很深,却很精悍的脸。身材比流卡还要高出一拳。体格瘦长,但有着与年龄不符的肌肉。身上披着灰紫色长袍,其存在就像是个玩笑般。
灰紫色长袍。
学术院中,只有地位极高的学者才能披戴的衣着。
「那么,就请先迴避一下吧,戴尔戈卿」
「好好好……啊,少年,公主就交给我吧」
流卡无言地瞪着他。
「……用不着那么麻烦,暂时还是让他们呆在一起吧」
见老人驱赶般地挥挥手,克里斯托弗走出了房间。
流卡转向老人。
——很强的样子啊,可恶。
以这个老人为突破口来逃跑的方案,暂时先保留吧。不过,无论如何,都必须儘快逃出此地,然后想办法与阿鲁特老爹和莱尔合流。
目前只能先拖延时间,寻找机会了。
「……王城的人,为什么穿着学术院的长袍?」
老人一脸严肃,微微点下头。
「会这么问也不怪你。我——罗杰?威尔托尔,这八十年来,一直担任副院长一职。虽然是学术院的人,但学生们基本不知道我的名字和长相」
「副院长?这种大人物怎么会在这……难道你和王城的人勾结?……而且,八十年?」
「你的想法还真是简单呢。后一个问题,只要想想我为什么隐藏自己的名字和存在就能得出答案。前一个问题……则要涉及政治面了。你不是小孩,这点该明白吧」
「…………」
一个人在一个职位上工作了八十年。若是虚职也罢了,但实务职位……流卡实在是想不通。至少,不管在谁来看,都会觉得此人可疑。不使用假名,而是隐藏自己的名字,其中必定有原因。
这么想的话,答案马上就出来了。
魔法书代言人。
但是,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
「不知道你问的是什么,总之不要激动。背着一个人,感觉很重吧。先把她放下,坐椅子上去如何」
「……」
虽然自己无法反抗,但却没有照他所说的去做的打算。
流卡把杰内特抱在胸前,坐到椅子上。
「进入正题吧。我叫你来,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如果我不答呢?」
「你不会不答的,是吧?」
老人——罗杰?威尔托尔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嘴角微微扭曲,目光如剑般贯穿流卡。
……啊啊,可恶,那哪是笑容啊,不就是恫吓吗。
等于是狼露出尖牙在威胁。
「……想知道什么?」
「嗯,直率的回答我最喜欢了。年轻人就要这个样嘛」
老人深深点头。
「那我问你,你的身体是由『最初的谎言』维持着,而就我所看,目前那个正面临崩溃。……对吧?」
「呃……」
流卡发出惊讶的声音,不知老人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眼不见,却能知远方之事。腿在行,不曾离开却丧失」
咚咚,老人一边用指尖敲着大理石一边吟唱。
流卡就感觉,虽然世界纹丝不动,但的确是在摇晃。
「soroob?le?monde」
粘稠的薄膜般的东西,以老人的指尖为中心,扩散开来。接触到流卡的身体后,将流卡包裹,接着留下些许抵抗后穿透。
引导语,还有为魔法準备的夜之软泥。
流卡明白,那是威胁。露出尖牙的狼,现在已经将上下颚抵在自己的喉咙口了。
「…………」
忽然想起了什么。现在眼前的光景,不,之前发生的事中,有什么让流卡很在意。
然而,
「你的回答呢?」
对方并没给流卡思考的时间。
「……对」
流卡点头。意识到自己破损的指尖正在流出夜之软泥,于是将小指握在拳中。
「嗯,诚实的回答,我喜欢」
喀拉。
老人离开椅子,站了起来。
「『最初的谎言』是何种存在,我想我大概是了解了。五年前的事件,八天前的事件,我手中都有情报。不仅如此,两百年前的事、一百三十年前的事、十六年前的事,我都知道。当然,第六书库的秘密也是。另外,还要加上你的存在。虽然也曾想过直接跟你接触,但觉得不用急于一时吧。现在嘛,相当于是把未来要办的事提前了」
咚、咚。
安静的房间里,硬质的脚步声回蕩。
「『最初的谎言』呢,可能不是魔法书」
脚步声在接近。
「那是,将自己的力量削减后封印的魔女,直到最后都没能封入魔法书的力量,最不可思议、最接近魔女本质的力量。魔女的本质,也就是侵蚀这个世界的本来姿态,恣意篡改的力量。『最初的谎言』忠实地再现了这种力量,几乎是万能的,据说能实现所有愿望。——那不正是,撒谎的能力吗」
咚。
老人停住了。
「谎言,也就是决定性的离别」
仰望着屋顶,老人继续说道。
「一个谎言产生时,相信它的人和不相信它的人从此以后就将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不论谎言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那都是,将听到谎言的人推到其他世界的行为。比如说,甲死了,而知道这件事的乙却对丙撒谎说『甲还活着』。从此,乙就生活在『甲已经死掉』的世界,而丙则生活在『甲还活着』的世界。所谓的离别就是这个意思。乙把丙从自己的世界中驱逐了出去——这个事实是不可动摇的。当然,这只是认知上的差别罢了。可惜的是,无法理解主观世界的人太多了。他们持有客观论,只能以物质,或是变换起来很容易的能量的形式存在。也就是所谓的唯物主义论。当然了,『单纯的认知区别』这个能让哲学家坐下来讨论很久的话题,不是今天的重点……」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流卡这么说,一半是出于逆反心理,另一半是真的不懂。
老人很失望似的叹口气。
「唉呀,学术院的学生,水平下降了嘛。那只好直接来结论了。『最初的谎言』并非魔法书,而是一个强力而蛮横无比的能力的名称。能力在于说谎,但那个谎言是特殊的谎言。不会被任何人怀疑,就算被怀疑也绝不会暴露。因为,那是魔女的言霊」
流卡不懂老人是什么意思。
把自己叫到这种地方,却开始了对魔法的讲解。
虽然那是自己所关心的内容,自己的确有在听。但是,如果是卖弄知识的话,流卡希望老人推迟到后面再说。因为,怀里的杰内特体温似乎下降了。血液流失的话,人的体温就会下降。
「也就是说,『最初的谎言』有着对这个世界撒谎的能力。世界对这个谎言深信不疑,把谎言当做了事实。如果魔女说苹果是白的,那全世界的苹果就会变白。如果说太阳从北边升起,那从那天开始太阳就从北边升起。……跟魔法使们用夜之软泥一点一滴地改写世界相比,那是规模巨大、超乎想像的绝世魔法」
啊……
突然间,背脊上寒气游走。
本能在嘶吼,不能再听下去了。
「差不多,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吧?」
「还是那句话……不知道」
「是么。那可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啊」
流卡觉得,自己大概是听懂了。所以,看了下自己那藏在桌面下的拳头。崩坏再次开始了,小指大概有一半在化为七彩的粒子。
果然啊。
——有些事你不能知道,也不能去探求。
杰内特为什么说这个?
自己的身体,仅仅因为自己想了一些事情,为什么就突然开始崩坏?
答案很明显。
自己怀疑自己,就是崩坏的导火索。
所以,这个老人才说了那么久。
「五年前,一位少年在火灾中死去。然而,正好在场的绯奥露?姬赛鲁梅尔无法接受他的死,想要让他与未来连接起来,所以绯奥露以『最初的谎言』撒谎了,说少年没死,今后也过着平稳的生活。世界轻易就被欺骗,于是捏造出跟少年一模一样的虚像,放在少年本应走过的人生道路上,让他在艾布里奥的残骸上被伯父捡到,然后在学术院上学,就像一个人般过着自己的人生」
七色的光粒散去,融入了空气中。
因为自己已经意识到,自己不该存在。
——就算是刻印,你的不死之身也太异常了。我也是魔法世界的人,所以我这么说肯定没错。你的体质是异常中的异常,异常之王。
想起了以前阿鲁特老爹的话。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世界很单纯,就算流卡?艾鲁蒙特的虚像被剑穿透了,也还是执拗地相信着『流卡没死』的谎言。
听了解释后,感觉这理由太单纯了,也太荒唐了。
因为注定要活着,所以是不死之身。仅此而已。
「不过,虽然那能力接近万能,却也有极限。谎言被认定是谎言后,就会失去意义。这是单纯而严格的真理。因谎言而被一分为二的世界,其中之一就会破碎,被欺骗的人就会被那碎片扎伤」
没错。
这个世界无法戳破谎言,但是,虚像却可以。虚像能怀疑自己的存在,或者否定自己的存在。
于是,就产生了矛盾。这个世界相信,真正的流卡是不会有那种想法的,在这瞬间,虚像就失去了意义。因为虚像採取了与真身不同的行动。
所以,谎言被戳穿,虚像也将消失。
就像是,从一开始那个位置上就没有任何人,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杰内特说的话。
莱尔说的话。
阿鲁特老爹说的话。
现在终于明白了。
作为虚像的自己,绝对不可以知道真实。
如若犯了这个禁忌,自己当场就会消失。
而如今,这就是现实。
…………不是玩笑。
不想死。不,不想消失。
不想放弃人生。这种最无意义的终结方式,无法接受。
而且,如果自己现在消失的话,就等于是把怀里的这个女孩一个人扔在这种地方了。
大缸上不断出现皲裂,然后一下子崩溃。
「……喂」
流卡问道,
「八天前的事件,你不是调查了吗?那你应该知道莱奥纳尔是怎么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