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剧场响起如雷的掌声。
在这热烈的气氛中,有一位皮肤白皙,穿着紫色长裙的少女正坐在贵宾席上用她那翠绿色的双眼冷冷的看着这些狂热的观众们。少女的样貌完美得像是易碎的艺术品,除了及腰的银髮编织得稍显随意,她的举手投足完全是一位无懈可击的贵妇人。
[哼]
这名少女——杰内特•哈露邦,看着这一切,发出无聊的鼻音。
因为位于高处,杰内特能轻易将观众席的所有人尽收眼底。近千人一起疯狂的叫好,不停高喊着[bravo!]的光景,不知为何,让她感到虚伪,并且有些滑稽。
这之中,又有多少人是真的被这部戏所打动的呢?他们敢确信自己不是因为被现场气氛所感染而在随波逐流的欢呼吗?
不过不管怎么说,自己会产生这样的疑问,至少就证明自己并没有被感动啊。
[……看起来,今天这戏,好像不合公主的胃口呢]
在杰内特身边,一位驼着背的老人悠悠的说道。
[这可是王都的人气剧团呢。觉得演得不好吗]
老人的语气与视线,都显得那么稳重优雅,如果光看杰内特与老人现在这个交谈的姿势猜两人的关係的话,旁人大概都会认为这是慈祥的祖父与得宠的小孙女吧。
[剧团本身也好演齣剧目也好,并没有什么过失。]
杰内特綳着脸回答道。
[但是,现在的我,没有被这种编出来的故事感染的心情,仅此而已。]
[呵呵。活了两百多年,心境就会变成这样吗?]
[事到如今,开什么玩笑呢]
哼,杰内特讪笑了一声。
[既然将我看成铁石心肠的怪物,就不要送这入场券了。]
[不,我觉得这样才有趣啊。]
老人隐藏在浓密白鬍子之下的口中发出呵呵呵的笑声。
[年纪大了,心也老了,自然想要追忆往昔的热情。我们都是些连公主一半岁数都活不到凡人,面对那些赶不走的疲劳与烦恼,就只能靠这样感受着他人的激情来找寻些许愉悦啊。]
老人的眼睛并没有看着舞台。
而是看向了台下毫不吝惜掌声的观众们。
[你这是想和我们这些内心同样上了年纪的不老者互相舔舐伤口么?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恐怕无法回应你的期待呢。比起这个,还不进入正题吗?还是说只是为了说这些无聊的话才把连朋友都算不上的我叫出来?]
[无聊,你是这么认为的吗。嘛,没所谓了。]
老人白色的眉毛挑动了一下。
[正事嘛,是有两件。首先,今后与魔女留下的力量以及单目的谎言相关的事情,原则上我们都不会再管了。]
[……什么?]
杰内特回过头,发出惊讶的声音。
[还以为要说什么呢,这不是什么玩笑话吧?]
[这当然不是开玩笑。]
老人耸了耸肩。
[我们魔导书之人……学术院那边应该是叫我们茶会一族吧,已经决定不再涉足你们之间的斗争了。或者说明白点,我们已经没有能力插手到你们的斗争当中了,现在的我们,已经没有那种力量了。本来我们一族一直是将暗处潜伏与背地行动作为信条的,我们原本希望一直在暗处低调的操纵世界,甚至暗地里引起战争。但是我们作为檯面下的组织,却被全面的狙击了。]
杰内特闭上了眼睛,开始思索起来。
茶会……是以贝璐塞利奥王国东北部为据点的魔法书收集组织。以学术院这个教育组织为幌子,背地里是茶会这个巨大的犯罪组织。上至腐败的贵族,下至街头的小混混,茶会拥有着无比广阔的影响力,虽然是绝对见不得光的组织,却是王国暗地里的支配者。
而这个组织的顶点是三位老人,眼前这位,就是其中之一。
他应该没有说谎,杰内特想。他应该没有说谎的意义,因为茶会这个组织,现在已经从大陆西部的势力图上销声匿迹了。
[……对手是古木之庭吗?]
[真是明察。就是这样。]
这时舞台上的演员们排成一列,开始谢幕。观众席上的欢呼声又大了起来。
[我们所持有的的魔法书现在已经被夺走了大半,而魔法使的损失则比这更大……就连付出大量牺牲才好不容易到手的那个东西,也被夺走了。]
[那个东西?]
[是的。恐怕公主对那个东西也会有兴趣……]
[不要再叫我公主了。]
[失礼了。总之老朽就是为了提供有关那东西的情报,才特意把杰内特小姐叫来的,这便是第二件正事。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準备从这场纷争中抽手了,此时再隐瞒这种情报也没什么价值了。]
[原来如此。那你们又想以这个情报为诱饵,从我这打听些什么呢?]
[哎呀,能理解得这么快真是帮大忙了。]
老人呵呵呵地笑着。
[我先声明了,既然古木之庭是挑准了这个时间点动手,我们这边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你们所说的宝物大概是什么。所以如果你们如果要求得太多,我可就不会奉陪了。]
[其实我只有一个简单的问题。]
[说吧。]
[……单目谎言,到底是什么。]
老人慢慢地说了下去。
听说那是最强的魔法书。
但又不仅仅是这样。
[追求力量的话,一般来说,都是因为需要力量。而你们明明已经手握远超人类的知识与力量。为何还是要去追求单目的谎言呢,你们到底是在追求什么,是想比其他不死者更强吗?这样乍看之下或许合理,但你们不死者明明性格各异,却都在这两百年里一再斗争,想要取得已经遗落在世界某个角落的单目的谎言。仅仅以追求力量来解释,恐怕说不过去吧——]
[什么啊,只是想知道这种事吗?]
[对你们不死者来说说不定就只是「这种事」,但对我们来说并不是这样。我们为了这连正体都不明了的宝物而落得如此下场,这让人怎么甘心。]
[这种心境,就算不明白也无所谓啊。]
杰内特拿起红茶润了润嘴唇。
杰内特并不担心茶里下了毒,毕竟作为不死者,就算再毒的东西也不会起效。这种事应该已经广为人知了,所以这位老人应该也不会做这种无用功。
[为了争夺最强么……如果说是从指互相较量这种无比愚蠢的角度来说,或许你们说得也没错。]
[何出此言?]
[因为有想要实现的愿望。我们的追求,无法一言蔽之。]
[为了那个愿望,不管会流多少血,付出多少牺牲,我们都绝不会停止去追逐。那是我们在这两百年间,都不曾改变的渴望——]
杰内特抿了一口红茶,淡淡的苦味残留在口中。
[能说清楚单目的谎言到底为何物的人,除了写出这本书的魔女本人,再无他人。但是对于所有不死者来说……对我们这些被体内燃烧着的魔法书所支配的魔法书代理人来说,有一件事是很清楚的,那就是那本单目的谎言之中,一定包含着巨大的夜之软泥。]
[巨大的……夜之软泥?]
[对,就算单目的谎言之中有着众多无法理解的谜团,但只要能将那之中的夜之软泥收之己用,应该就能将我们现有的力量极大地强化,说不定就能实现我们所怀有的愿望了。]
《……》
磨蹭。
杰内特的膝盖上,小小的人偶扭动着身体,好像在抗议着什么。
[我们不死者体内的魔法书,并不是完全随机寄宿在各自体内的。所渴求的力量不同,响应其呼唤的魔导书也就不一样。]
但我们所获得的力量终究是不完全的。
杰内特举出的例子,是那个追求王位而不得的男人。
在魔法书燃烧的漩涡中,他获得的就是为了支配而存在的魔导书——【铅人偶之王】。
得到这个力量的他,最初是喜悦的。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了自己力量的极限。【铅人偶之王】虽然强大,但归根到底,还是一种不仅要自己近距离施展刻印,而且会让被支配者在短时间内崩溃的力量。这样的力量,如何能称之为王之力呢。若是真正的王者,一定能够更随意的控制一切,并且永远操控着自己的王国吧。
所以他才需要单目的谎言,想要强化【铅人偶之王】是他的夙愿吧,只要能夺取单目的谎言,他就能拥有真正的王之力,他应该是这么相信的。
[那是,莱奥纳尔•格兰特……吗]
杰内特点头。
[现在他已经是过去式了,但是追求着单目谎言的不死者,大家都是相似的。淘汰的魔法书【三叉之船底】所寄宿的不死者诅咒世界发生大规模的灾难。别离的魔法书【斗争双子】所寄宿的不死者希望能将魔导书从不死者身上割离。【破碎的胸像】和【第十四契约】也都有各自的愿望,总之大家都是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而在渴求着单目的谎言。]
[……原来如此,诸位都是这样吗?]
老人将背靠在椅子上,长长的白鬍子轻轻的摇晃。
[有还没有理解的地方,也有因为理解了而冒出的新疑问……不过这些我都不勉强问了。毕竟现在终于了解到从我们手中逃掉的那条鱼,远比我们所想的要大太多了。想对如此的巨鱼下手,对我们这些不是不死者的渔夫来说果然是太不自量力了。人贵有自知之明,毕竟活下来是最重要的,决定在渔船沉没前离开,果然是个正确的决定啊。]
[最后一点留恋也斩断了吗?那样的话就将先前答应的情报说出来吧。你们所得到的,又被古木之庭所夺走的宝物到底是什么?]
[呼呼……是这样呢。其实这可是个好故事呢,若有兴趣就慢慢听吧。在多斯的移民街的某个角落,有一家从贝璐塞利奥西部移民来的小小的商家立足于那里。那里的店主,代代相传的东西……]
[开场白就免了。总之,发现了什么?]
[真是失礼呢。那么就直截了当的说结论吧]
观众席上的人群渐渐散去。
掌声与欢呼声虽未完全平静,却也变得稀稀拉拉起来。
似乎是要配合着这气氛,亦或是不想绝不想让跟多人听到,老人放低了声音,像是自语般的咕哝着。
[我们发现了,能解开单目谎言的钥匙。]
2.
古木之庭在贝璐塞利奥外那小小的港湾城市处设置了根据地。杰内特是知道这件事的。
——咔哒,咔哒,列车一边轻微摇动着,一边将铁箱之中的人和物,沿着路线运送到远方。
封闭的玻璃窗外,是被浓雾笼罩着的世界,让人犹如置身幽谷。不断后退的风景中,没有一点活物,在这一片如牛奶般浓厚的雾气中,只有黑色的朽木偶尔会浮现出来。
少女所在的,是一间两张长椅相对的狭小四人车厢。其中一张椅子上放着焦茶色的大旅行包,而少女则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用那翠绿色的瞳孔,一脸忧郁的凝视着窗户上映出的,同样忧郁的自己。
映像中少女轻吐了一口气,又发出了无聊的叹息。
[……]
杰内特•哈鲁邦,将窗帘拉了下来。
于是外面的风景和自己的样子,马上从视线中消失了。
《累了吗?》
一个老人的声音,感到担心似地问道。
[……有点啊。]
面对着覆盖在窗子上的窗帘,杰内特喃喃的回答道。
[这里的空气好沉重。好阴郁。]
《呼姆》
从旅行包的阴影中,一个幼小少女模样的小小人偶,倏地露出了一个头。
《不死者说的话,是不能有谎言的,不过也别太认真了。》
人偶的嘴动着,编织出与其形象完全不符的老人的声音。
阿鲁特•巴尔盖利亚。在特殊的人偶中将夜之淤泥连同人的意识一起封进去的,和杰内特一起旅行的同伴。
[……]
《旅途很累吗?》
[……]
《嘛,确实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旅行。离开菲鲁兹邦的这两年,什么有用的情报也没打听到,没点像样的收穫。》
菲鲁兹邦。
杰内特听到这个地名,内心深处感到有些动摇。
然后听到两年这个数字的时候,不由得感到了愕然。
自那之后,已经过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了吗。在那里的一切,明明感觉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般。
自那之后,只有我的时间没有流逝吗。在那里发生的那些事,感觉再怎么伸出手去也无法触到了。
在这两年了,世界的形式也开始了变化。
例如,那之后只过了半年,战争就开始了。大陆西部的大国米卢伽,对国力比自己弱很多的贝璐塞利奥王国宣战,以压倒性的军力开始了侵略战争。
然而这场看似会一边倒的战争,直到现在还没有结束。是因为贝璐塞利奥的坚持呢,还是因为米卢伽太轻敌呢,又或是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总之这场战争现在依然处于拉锯状态,似乎还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不过不管现在这场战争如何激烈,许多年之后,在后世历史学家手中这也只会成为封埋进年表里的一行简短文字。只有经过了戏剧家之手,才会变成感动万人的故事,就像古王国修泰布鲁迎来灭亡的故事一般,一直传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