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盖在山上的医院病房窗户往外头望去,视野非常地辽阔。
不论是山下的绿林、还是分隔开林子的道路,甚至连分布在另一头的都市街景,都能尽收眼底。
天空是那么的晴朗,万里无云的蓝天一望无际地往四面八方延伸。
「————」
静流姐今天依然脑袋放空似的从那扇窗户眺望着外面的世界。
「——呼。」
由那暧昧的表情,实在让人判断不出偶尔从她口中溢出的吐息究竟是叹气,抑或是对于眺望景象的感慨。
在她的手臂上,厚厚地缠着一圈绷带,包住昨天施打长时间点滴时,在血管留下的伤口。
「——不知道小夜今天会不会来呢……」
那声茫茫然的嘟哝声实在太微弱了,以致于没有飘进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耳里。
*
(…………?)
无止尽的黑暗令牠开始感觉到事情不太对劲。牠拥有优异的嗅觉,或许视力远、不如人类,可是对于光线的变化还是非常敏感的。
若在平时,现在的时刻四周应该早就变亮了才对。在牠身处的环境里,夜晚比傍晚的时候还要光明是很正常的。时间推移到深夜之后,所有的一切便会突然被黑暗笼罩住。
简单来说,这里指的也就是在室内一到晚上电灯便会被打开,等到住户要睡觉的时候就会被关掉这么一回事,不过牠无法理解何谓电灯就是了。
但是,今天的情况似乎不太对劲。
不论过了多久光明都没有再回来,四周随着黄昏愈来愈暗了。
(…………)
对此牠并没有特别感到不安。
不如说,比起格外明亮的环境,白己还比较希望能稍微暗一点——不,是比较希望整个世界都暗下来才对,牠从以前就这么觉得了。
光总是会令牠心生一股莫名的不安。
或许这是牠遥远的祖先在与其它肉食性野兽交战的过程中,害怕自己的身影被发现的心理所遗留下来的影响。不过想当然的,牠并不知道这种事。
牠在越发漆黑的室内品尝着这股异常平静的感觉。不过要是有哪个人类突然闯进来的话,肯定会对房间内的惨状发出悲鸣吧。
在牠以四只短腿走来走去的木质地板上,有滩暗红色的液体——黏稠的血液流了一地,至于流出血液的那具人体则是倒卧在地上。
那个人动也不动。
牠一开始也曾因为那个人的存在而心慌意乱,不过对方并不在牠认同的『群体』範围内。而且先前几次遭遇的时候,也只有感受到讨厌的感觉,所以还不至于成为牠关心的对象。反正对方也不会动,只要当作没看到就好了。
再说,那个人也已经不再散发出任何活人的味道了。本能并未告诉自己需要对他提起警戒。
(…………)
牠的饲主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不过从牠的角度来看,饲主绝非形同『主人』的存在,纯粹只是在自己的群体中,地位较高于自己的对象而已,至少牠是这么认为的。
就算嗅到了铁质丰富的血腥味,牠也不会特别感到兴奋。反正现在肚子也还不饿,而且那个味道对牠而言,不过是充斥在这个世界上的其中一种臭味罢了。
只是,在黑暗中不受光线的打扰,让牠有种意识变得益发清晰的感觉。平时牠总是长时间地蜷缩在角落,今天却不由自主地在房间里四处游晃走动了起来。
(…………)
牠在心情特别好的时候老是会感受到一种不满足感,就好像少了些什么一样,心里总会浮现这种感觉。虽然没办法清楚意识到那是什么,但就是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满足感紧黏在屁股上。
其实那是一种『想摇尾巴』的冲动。不过牠的同类一出生便被人类切断尾巴,无一例外。因此牠也从来不曾体验过摇尾巴的感觉。
(…………!)
牠的耳朵因为对外头的声音产生反应而抖动了一下。虽然牠早已用鼻子确认到有人类接近,可是直到刚刚才清楚响起了有人伸手开门的声音。
门外的人自然也不属于牠的群体,而且正飘散着一股人类在神经紧绷时特有的味道。最好不要靠近这种状况下的人类,因为牠以前曾有过被一脚踹飞的经验。
(…………)
该离门近一点好、还是远一点好呢?牠被迫必须立即做出决定。
*
问题的事件发生在远离市区的郊外高级住宅区。
根据报告所显示,当警方接获附近民众报案,说那间屋子里传出奇怪的噪音而赶到现场时,事件已经发生了。
被害者是已在此地居住了三年之久的女性屋主的男朋友,年龄二十四岁。不但不是体弱多病的人,甚至还拥有一副称之为壮汉亦不为过的好身材。同时也是一名在警方的资料里留下了多笔伤害前科的流氓份子。
发现尸体的室内到处都是血迹,轻易就能推测出被害者在受伤之后曾因痛苦挣扎而四处翻滚,并不是当场死亡的。在解剖之后,确认出死因为大量失血所导致的休克。
从身体上检查出两处伤口。两处皆位在颈部,由表面即看得出有疑似受到猛烈冲击而裂开的创伤。伤口同时显现内出血和裂伤的现象,各位于脖子的左右两侧。而且也已经查出两处伤口有可能是在同一时间被製造出来的。至于兇器则未在室内发现,由于无法锁定可能的兇器,预料在那方面的搜查将会遇上重重困难。
验尸宫另外还报告了一项例外性的事例。那是在杀人事件中极其少见,但在某种状况的事故里又很稀鬆平常的现象。
「什么……」
负责调查事件的刑警部长听了那个报告,不敢置信地张大了眼睛。这时候,他已经接获不少关于这起事件背后的相关报告,然而合乎这个现象条件的存在就只有那么一个。
*
事件很快透过记者会发表出来,一开始只被记者们当成一件平凡无奇的案子。杀人事件一但发生在自己的生活周遭虽然会给人非常超现实的感觉,不过电视和报纸每天毕竟都会报导这一类的事情。因此光是有人死去,任谁也不会感到惊讶或是抱有兴趣。被害者若是个名人也许还能唤起一定程度的关心,但拿一般平凡老百姓的死亡当话题未免也太欠缺吸引力了。
只是,这起一开始被认为再平凡不过的事件,却因为警方发表了某个事实而导致案情急转直下,成了冲击性的话题。
「——呃,我们从判断为死因的创伤部位,验出了疑似女性屋主所饲养的狗的体液。」
请问所谓体液指的是?——面对这个问题,该名对外发言人以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说道:
「——就是唾液。」
这个答案旋即在现场引起了一阵骚动。
「我、我有一问。先前曾说过被害者的伤口位置,就像夹住颈部的左右两侧没错吧?」
「所、所以这意思也就表示——是饲养的家犬攻击了饲主,然后将他喉咙咬破而致死的吗?」
「是否是被咬死的目前还无法断定,再说被害者并不是狗的饲主。而且,自从事件发生以来,就再也没有人看过那只狗了——」
「什么……」
「您说那只性格残暴的食人犬到现在还在外面流浪?」
「这也太危险了吧!」
记者会现场一阵哗然。
「呃——当局目前也正在搜寻那只狗的下落。如果附近的民众有人目击到这条狗的行蹤,请务必向我们警方报案——」
发言人说完后拿出了一张放大尺寸的照片,现场的人看了无一不哑然失声。
因为映照在照片上头的,是一只体长不到三十公分、拥有一双大耳朵的小型宠物犬的可爱身影。
「呃——犬只的品种为潘布鲁克韦尔斯柯基犬,特徵是短腿与没有尾巴——」
就在发言人继续进行说明的期间,底下的记者们已经开始不约而同地又是送出报告、又是拿起相机喀喳喀喳地拍个不停。无疑地,这起事件将会被当作可以吸引大众关心与兴趣的题材来加以大篇幅报导。
「请问尸体当时是什么样的状态呢?有被啃噬得体无完肤吗?」
媒体抛出了明显以兴趣为取向的问题。发言人听了之后露出複杂的神色。
「呃——有关于被害者的遗体被发现时的状态——」
听了发言人的说明,记者们最初有些期待落空的感觉。可是随着说明的进行,他们的眼神逐渐出现了变化。
「——等、等一下。照、照你这么说来——那条咬死了饲主的狗,不就等于是突然从一间密室里蒸发不见了?」
发言人一改原先暧昧的态度,一脸正经且毅然决然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据受理报案前往现场的巡警的报告中指出,屋子里包括后门和窗户的锁在内全都牢牢锁着,这表示不管由内由外部不可能进出。尸体的旁边和整间屋子里也都没有发现狗的蹤迹。」
「那、那么,意思也就是说——那条狗在咬死人之后,自己开锁出去,然后把门关好了才逃走的吗?」
发言人只是面无表情地以公式化的句子搪塞了记者后续的追问。
「我们目前还在搜查当中。」
*
……我一如往常,逐步走在那条通往盖在山上医院的坡道上。
因为马上就可以见到静流姐的关係,平常走在这条路上是我最感到开心的时刻,不过今天我却稍微加快了脚步。
(……虽然是坡道,不过我看以后还是骑脚踏车比较好吧?)
我的脑海中忍不住浮现这个念头。
没错,这条通往医院的道路四周全是森林,在树丛较为茂密的地方,甚至还会完全看不到另一头。
总觉得现在话题中的那只狗,随时都会从茂密的树荫中跃出朝我咬来。
(真是的,我想太多了啦。没错,这里离事件现场可是有一段距离耶!)
儘管努力自我安慰,只可惜我并不是那么理性的人,实在很难用这种方式来抹消心中的恐惧。
光是风吹动树丛的沙沙声响,就把我吓到足足跳起了有十公分之高.
若是平常时候,我总是习惯在半路上的自动贩卖机买个饮料来喝,不过我今天则是毫不留恋地直接从它前方通过。
虽然对自己犹如惊弓之鸟的反应有些难为情,但即使再丢脸,一听到林子里传出声音,我还是忍不住拔腿就跑。
一直到快抵达医院,我才忽然恢複清醒,连忙停下了脚步。
「——我、我这样简直像个白痴一样……」
在气喘吁吁的同时,我也对自己的反应感到傻眼。总不能以这副喘得快挂掉的模样走进医院吧。迫于无奈,我只好暂时留在原地做深呼吸。喉咙觉得有些渴,但事到如今也不能再折回去自动贩卖机那里了。我决定暂时忍一忍。
(……好,应该差不多OK了吧。)
好不容易恢複冷静的我信步通过医院入门,先去跟挂号台报备,再搭乘往上的电梯前往静流姐所住的病房。
就在我正準备敲门的同时——
「——请进。」
这声柔和的嗓音从病房内传了出来。只要一有人站在房门前,静流姐马上就能感受到。可是,她以往的习惯是一定要等到敲门过后三秒钟才会应声——今天反应却显得特别快。
「午安,静流姐。」
我摆出最有精神的模样打开房门向静流姐请安,以免让她察觉我刚刚喘得很可笑。
只见半坐在床上的静流姐笑盈盈地,手里还拿着一杯装有果汁的茶杯。
「请妳喝,小夜。」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我递了过来。
「…………」
我有些愣住了。
「妳不是喉咙很渴吗?这果汁冰得很凉唷。」
静流姐一脸笑瞇谜地将杯子递给我。
「……谢、谢谢。」
除了喝下,我也别无其它办法了。身体的反应果然还是最诚实的,我一口气就把果汁给喝光了。
(……所有的过程,静流姐全都从窗户看到了吧……)
我感觉自己一张脸涨得红通通的。当然,这并不是因为跑步的关係。
这时,静流姐轻声地笑了出来。
「小夜,妳真的是一个体贴的好人耶。」
接着说了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
「啥?」
我完全摸不着头绪。她点点头继续说道:
「如果妳真的那么害怕,大可以不用来找我嘛。竟然还那么辛苦,一路跑过来。」
「没、没有啦——再说我们早就约好了啊。」
我难为情到简直想在地上挖个洞好钻进去。虽然静流姐有时候会像现在这样,讲一些话好让我这个傻瓜找台阶下,可是这次实在是糗到一个不行。
「我来不好吗?人家就是想来看妳嘛。」
「谢谢妳,小夜。」
静流姐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她这个眼神也让我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那、那是我的台词啦。谢谢妳的果汁,很好喝。」
我自动将杯子拿到病房角落的小型流理台去清洗。彷彿配合好时机一样,我一关上水笼头,静流姐便开口说话了:
「话说回来,居然害小夜怕成这样,我说什么也不能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