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天,我被学姊约到校内的露天咖啡厅见面。
我上的大学是一所位于大阪市内、程度中等、极其平凡的私立大学,里面全是经济、管理、资讯处理等文科学系,完全没有半个理科学系。资讯处理也可以算是理科,但我们大学的资讯系却将重心放在如何有效管理情报。虽然有程式设计的课程,却连跟专门学校比都像是在办家家酒般的幼稚课程。
学校位于距离大阪中心街道不远处的住宅区中央,因此校地当然十分狭小。高耸校舍左右矗立,走在羊肠小径般的通道里彷彿让人产生身在溪谷的错觉。风被建筑物分割得四处乱吹,就像是风之谷。
以前,我因为有事而去过位于郊区的大学。一旦见识到那种宽广到不像话的校地,更会对这里的狭小程度感到厌烦。学校虽然小,但是交通很便利……虽然在心里这样自我安慰,但听起来总有一种死不服输的悲哀感觉。
但是,狭小至此的校内仍是有咖啡店存在。话虽如此,那仍是一间只要挤进三十个人就会爆满,有如街角咖啡厅的小小店面。不过对于要找人的我来说,大小正好合适。
打开玻璃门,视线才转了四分之一圈,我就找到了目标。
「鸿池学姊。」
靠在玻璃落地窗旁边的圆桌两端各摆了一张椅子,而她——鸿池绮罗拉就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面。
鸿池学姊比我大三个年级,也就是说她是四年级的学生。身高比我矮上二十公分,再加上驼背的习惯让她看起来更加娇小。剪得短短、带点男孩子气的髮型,还有躲在银框圆眼镜后面如同小鬼头般闪着恶作剧光芒的眼瞳,这些特点让我看到她时,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猫的形象。而且还是那种明明是野猫,却大摇大摆地在别人家玄关晒太阳的虎斑猫。
学姊一边喝着冰咖啡(日币一百八十圆),一边大刺刺地将报纸摊开翘着脚仔细地阅读着。如果可以的话我真不想接近她。但是来到这里又逃走的话,之后不晓得会遭受到何种报复,所以我只好打消念头走了过去。
「不好意思,突然把你叫出来。」
抬头看着定到桌边的我,学姊以不带有丝毫内疚的表情露出微笑。
「没关係,我已经习惯了。」
我耸耸肩,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没有加入社团也没有参加任何的研讨会,极为平凡的大学一年级生的我,是如何与四年级的鸿池学姊认识?这个问题的答案既简单又简洁。在偶然的情况下,我们都在连锁加盟的便利商店打工。
话虽如此,最初我跟她并没有那么熟。基于同校之谊,我们当然会閑扯一些八卦,但是却没有在私下场合碰过面。
可是某一天,鸿池学姊被当成窃盗嫌疑犯的事件完全改变了我的生活。
那是一个现金收入发生短少——感觉上很常发生,但实际上却不太有机会碰到的事件。那时,她因为运气不佳正好站在收银机前而受到怀疑。当然,学姊坚持自己没有偷钱,而我也相信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如果先跳到结论的话,那事件竟轻而易举地解决了,简单到令人感到意外的程度。
除了学姊之外,在那边工作的有我、另一名打工人员,再加上店长一共是三个人。由于是位于繁忙车站正对面的店面,有时就算加上学姊四个人仍会忙不过来。当下班的尖峰时段结束后,店长从收银机中取出今日的现金收入。为了避免在深夜时段发生意外,因此要事先将万圆钞票抽出来保管。
店长拿着那些钱走进里面的办公室,将现金收入与收银机打出来的收据互相对照。话虽如此,但我并没有亲眼看见,所以不知道店长实际上是怎么做的就是了。
总之,就这样约莫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店长突然从里面飞奔出来,同时大喊说道:
「少了两万圆!」
店里明明还有客人,将这种事大叫出声是怎么回事啊?这种疑问虽然浮现心头,但这间店是加盟店,会有这种反应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两万圆的损失,会直接影响到自己的生活。
在这个时间点上,这件事情可以说是跟我完全无关。店长打从最初就只怀疑学姊,而且我没有自己偷钱的记忆。只要我没有人格分裂、梦游症、或是记忆障碍之类的毛病,这件事就跟我无关。
但是,事情闹得太凶也很麻烦。我与另一名打工人员将大吵大闹的店长安抚好,然后在大家的面前重新计算了金钱的数目。
然而,就算重新点过现金收入,数目还是不够。虽然想说会不会是掉在某处而到处找寻,却仍是没有找到短少的钱。最后甚至检查了每个人的随身物品,但大家的钱包里都没有两万圆,而口袋或其他看起来可以藏东西的地方也找不到钱。
此时学姊的嫌疑应该已洗清了才对,但是店长却不肯让步。说出女生有很多地方可以藏钱这种明显带有性骚扰意味的歧视台词后,接着又说出马上把两万圆拿出来这种一点道理都没有的话。而学姊也因为这种口气抓狂了起来,大叫:「你这么坚持就来搜搜看啊!」并且做势要脱掉身上的制服。面对完全不顾客人的眼光愈吵愈凶的两人,就算是我也没办法置身事外了。
总之,先将快打起来的两人拉开后,详细听取两造说词。
问题的癥结处在于现金收入是在哪一个时间点发生短少。如果是直接从收银机中抽出,就只有学姊才办得到这件事。然而,这也并非唯一的可能性。说不定在店长将钱由收银机中取出时,就已经少了两万圆了。
考虑到此处,我瞬间想到了一个方法。不,正确的说应该是想起一个方法才对。我记得,在以前读过的小说中有发生过同样的状况。在那本小说中现金收入同样短少了数万圆,而且怎么找都找不到。
为了理清疑点,我向店长要求检视所有的钞票。然而当我说完后,店长立刻明显的露出慌乱态度并加以拒绝。看到这种反应,真正的答案已呼之欲出了。这么一说,店长虽然大吵大闹,却连一次都没有说要报警处理呢。
此时学姊也发现了事有蹊跷。我们与另一名打工人员联手制住店长并从他手中抢过现金收入,然后一张一张数着钞票。
「果然……」
果不其然,有两张一万圆的钞票比其他钞票要厚。是的,刚好是两张的厚度。
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手法。店长不过是将两张一万圆贴在一起,让它看起来像是只是一张钞票罢了。用指甲插入两张钞票中间弄出空隙后轻轻一拉,立刻就将钞票剥了开来。因为店长使用了能将钞票紧紧贴在一起,但是却能在事后轻鬆就能撕开的浆糊。
就这样,连名侦探都还来不及登场,事件就被轻易地解决了。
顺带一提,在那之后店长虽然下跪认错,但学姊仍然丝毫不给予任何辩白的机会,在店长的后脑勺赏了一记后脚跟踢击之后,就将他送入医院。据说,入院医治所花费的费用刚好是两万圆。就算现在再度回想,我仍觉得那实在是一件愚蠢至极的事。
但从那之后,她不知为何竟对我十分欣赏,因此我只好与她维持着这段有事才会被叫出来,然后随即又被带着到处乱跑做一些奇怪事情的关係。
像今天一样,早上没课的日子被找出来一点也不稀奇。鸿池学姊的唐突与旁若无人的态度我已经很习惯了。只不过,习惯并不等于爽快答应帮忙就是了。
「那么,这一次又是什么事呢?」
我一边注意着别让厌烦的情绪表现在声调中,一边对学姊提出了问题。
学姊「嗯」的一声点了头后,毫无预警地说出了不得了的大事:
「其实啊,我有一个学妹自杀未遂呢。」
「啥?」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自杀哦?是集体自杀耶!就是那种自己上路会害怕,所以透过网路召集同伴一起死的行为。」
「哦……最近很常发生呢。」
不知是因为网路普及的缘故,抑或是不敢单独自杀的人增加的关係,连我也在电视上看过好几次这种新闻。我实在搞不懂,为了自杀而招募同伴的做法是积极还是消极的行为呢?
「所以,那个学妹决定好日期与地点后也发了电子邮件与对方见面。场所是对方的家中。然后,实际到了那里一看……」
「到了那里一看?」
「那里全是根本不想自杀的不良少年。他们说,反正都要死了,让我们爽一下也无所谓吧。于是那个学妹就这样轻易地被他们强暴了。」
由于学姊实在是讲得太轻鬆了,因此我在一瞬间还搞不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冰咖啡里的冰块相互碰撞奏出清脆的喀啦声响,从周围座位不断传来的吵杂声,听起来却是如此遥远。
经过短暂的空白后,我才猛然回过神:
「这……这……这不是一件大事吗!要快点报警——」
学姊挥着手说:「不行不行。」「如果她有报警的勇气,一开始就不会招募自杀同伴了。躲在棉被里偷哭的人应该很多吧?你总不会认为警方发表的强暴案件与实际数目相同吧?」
「是没错……」
强暴罪属于告诉乃论罪,只要被害者不提告,检方便无法起诉犯人。然而,并没有很多人敢主动说出自己被强暴的事实吧。她们会对这件事感到羞耻,而且如果真的变成刑案,就要将当时的具体经过告知素未谋面的警察。这绝非是一件能轻易办到的事。比起这种做法,选择将不幸事件当作被野狗咬了一口而痛快地遗忘的人应该也不少吧。
「不过,就算那个学妹会躲在棉被里偷哭,我也绝对不会这样做。绝对不能轻易饶过那种彻底瞧不起女性的白痴集团,一定要好好的给他们一些教训。」
「所谓教训是……」
学姊脸上浮现的壮烈笑脸——只能用这个辞彙来形容——莫名地给了我一种极为恶劣的预感,因此我反问了回去。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比出了剪刀的手势,一开一阖剪了几下。
「不会吧……」
「有一半是开玩笑的啦!」
「一半……」不是全部啊!
「不过,一定要狠狠教训那些家伙,让他们不敢再做出这种蠢事才行。像他们那种类型的人,如果没被处罚是不会停工犯罪行为的。一定要让他们用身体好好体会,瞧不起这个世界会遭受什么样的惨痛报应。」
唉,这么说也没错啦!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犯规之人必须加以处罚。如果不这么做,人类便无法维护社会秩序。虽然这实在是一件既残酷又悲哀的事实——因为唯有处罚才能遏止罪恶——但人类却绝对无法避免执行这种必要之恶。
不过,这种行为是司法人员的工作,并且需要依照一定的程序来进行。不管怎么说,罪与罚的模式绝非肯定「私刑」的理论。因此我想好了十三种阻止学姊的台词,然而却都被她巧妙地避了过去。
「就是这么一回事。你要帮忙吗?」
「啥?」
「我一个人会担心啊,毕竟我是女的嘛!如果被强暴犯袭击的话,说不定连一分钟都撑不过去呢。」
「不,如果是学姊,一定能将他们在一秒之内击溃——」
窜过胫部的沉重冲击强制性地中断了我的台词。泪水无视本人意志湿润了眼眶,视线前端是合着双手奇形怪状扭动身躯的学姊。
「讨厌啦,人家是弱女子耶!」
「……那为什么我现在会受到剧痛折磨?」
我虽然狠狠地瞪视着学姊,但是她脸上那副若无其事的表情简直可以用完美来形容。
真是的,这个人实在是……
「总之,我会告诉你学妹上的网站,请你帮我收集资料。」
说完后,学姊将写着网址的便条纸放到了桌面。
「……『DeadEndple』?这是什么啊?」
「是那个网站的名字。直译的话就是『步入死路的自卑心态』或是『複杂之死』之类的意思。两边我都搞不懂是什么意思,大概只是念起来押韵顺口吧。」
「是哦……」
「总之,你在这个网站里,用女生的名字随便加入一些团体,然后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目标。」
「可是,我没有电脑耶?」
话说完的瞬间,学姊露出了「什么啊,你这个原始人」的表情,但我却装作没看见,因为我早就习惯这种反应了。顺便提一件更过分的事,当我说自己没有手机时,根据统计同年龄层中约有八成的人会立刻逃离现场。
「没办法,我的笔电借你好了。」
「不会吧!」
这真是太棒太棒了。我记得学姊的笔记型电脑是价值高达四十万圆的超高级品。那可是一台我只能在日本桥的电气行里偷偷摸一下的展示品,与穷酸学生缘分极其浅薄的逸品啊!
「啊,可是……电费……」
「你呀,不要老是在意那些无聊的事嘛。」
我露出苦笑,对着终于露出无奈表情的学姊回答道:
「对穷学生而言,这可是生与死的重要问题吶!」
02/
与不习惯的笔电触控板——忘记借USB介面的滑鼠了——奋斗了好几个小时。今天志乃也来到了我家。我想,打扰别人之后才说「打扰了」的坏毛病,志乃一辈子也改不掉吧!
「欢迎啊,志乃。今天也要在这边吃饭吧?」
听到这句话后,坐在老位置的志乃没有说「麻烦你了」或是「谢谢你」之类的话,只是简单地点了头。虽然她也没有冷淡到「随你便吧」的程度,不过这种时候如果笑一个的话,说不定我会因此受到激励而多做一道菜呢。
不过,这只是不可能的妄想。因为每当我看着这样的志乃,总是觉得她宛如公主一样。
啊啊……没错,我总是莫名地觉得志乃很适合当公主呢。她的确拥有公主般的美丽容颜。虽然气质像是大户人家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却也全然符合当公主的条件。
只不过,如果她是公主,那王子可就辛苦了。
「要做些什么菜呢。」
让双亲依旧忙碌而被丢在一旁的志乃营养均衡是我的工作,所以附近的伯母们也认为她长期来我家是件好事。也许我被利用得很彻底,不过这对我本身也有好处,因此我并不介意。
自己做料理给自己吃一点滋味也没有,根本引不起任何干劲。如果志乃没来的话,我几乎都是吃便利商店的便当或是拉麵果腹。
老是吃这些东西身体当然会不健康。为了让志乃吃到营养的食物,我也能顺便平衡自己的营养摄取,也不用一个人寂寞地吃着饭。虽然彼此几乎没有任何交谈,但就维持健全精神而言,我对这种状况并没有任何不满。
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煮?我翻着冰箱找寻食材。当然,里面并没有青豆仁的存在。她似乎非常讨厌青豆仁。以前我曾经用掺了青豆仁、玉米、胡萝蔔的三色豆冷冻食品煮过一大盘料理,结果她为此整整三天没跟我讲过半句话。从那之后,我便十分小心不要犯下同样的错。
发现快过期的豆腐,这个今天一定要吃完才行吧。决定了,今晚就喝豆腐味噌汤。另外,冰箱里还有切块鸡肉,就做炸鸡块啰。另外还有一颗高丽菜,就把它切丝当成配菜吧。
我使用了真空包装的速食白饭。也许应该用现煮的比较好吧,但志乃跟外表看起来一样食量甚小,而我也不是很会吃的人。用饭锅来煮饭最少也要煮三杯米,不管怎么吃都会吃剩,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只好用真空包白饭来代替。
接着我打开了冷冻库,里面有冷冻的菠菜,就用酱油拌炒吧。
「啊,志乃。电视麻烦一下。」
我将要用的食材从冰箱中取出,一边并排在极为狭窄的流理台上,一边对着后方说话。过了一会儿,从电视里传来了音乐声。
听着必看节目的开场音乐,我快速地调理起食物。
瓦斯炉勉强有两个炉火,因此我在味噌汤专用的单柄锅中倒进汤包与水后,放在一边的炉火上熬煮,另一边则是放了油炸锅加热。利用这段时间我把高丽菜洗好,然后用从百圆商品店买来的菜刀与砧板将它切成细丝。话说回来,我的刀工并没有好到能将它切成细丝,实际上只能说是粗丝而已。将切好的高丽菜放到事先準备好的盘子上,顺便将剩下的小番茄也一起放在上面,此时单柄锅里的汤刚好开始沸腾。将豆腐摆在手上切块后抛入锅内,顺便也丢了些乾燥的海带芽进去。之后等水再度沸腾再加入味噌就行了,这可说是极其简单的调理法。
这些料理不是什么需要费心处理的菜色。虽说愈花心思的料理会变得愈美味是事实,但如果对并非是三星级餐厅主厨的普通人,而且还只是男大学生的我有过多期待未免太强人所难。
直到开始一个人生活之前,对于从未在学校烹饪课以外的地方做过菜的我来说,并不知道做料理的顺序与正确份量。不只如此,我连菜刀的握法都很奇怪。
但是,这些根本不构成任何阻碍。男人的料理不需要技术,只要有直觉与经验,还有不怕挫折的勇气就足够了。
当我想着这些像是借口的事情之际——
「……这是什么?」
从后方传来这样的声音。我转头望去,只见志乃聚精会神地看着笔记型电脑的萤幕。
「啊,那个东西叫作笔记型电脑。正如它的名称,是笔记型的电脑哦。顺带一提,所谓的电脑其正式的名称是个人数位终端机……哎呀,志乃我是在开玩笑的啦,用不着露出那么无奈的表情吧?」
看来我的「让志乃发笑大作战」又以失败落幕了。在这边顺便讲一下,加上这次,我应该失败了两百九十九次。这就是所谓的代沟吗?
「是从学姊那边借来的。志乃也知道鸿池学姊这个人吧?就是她借我的。」
「……自杀。」
「咦?」
「你为什么要看自杀网站呢?」
志乃的话让我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下糟了,我应该把电脑关机才对。
我并不希望让她看到这种东西。志乃虽然与一般的小学生有点不太一样,却有一点是大大的不同。
那就是,她对人类死亡之类的事情异常好奇。而且这种好奇心跟因为看见独角仙而眼睛发亮的小孩不同,是那种沉静地在旁人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摇摇晃晃被吸引过去的危险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