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揭晓。
睡眼惺忪的火乃香从毛毯中钻出,脸色苍白地发出惨叫声。
「小香香?」
「发生什么事了!?」
两人从控制室往车舱窥视,看到火乃香用毛毯裹住身体,错愕地直打颤。
「我…我…我穿这样睡着了吗!?」
伊库斯跟蜜莉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向彼此,随即放声大笑。火乃香在昨夜经过一场生死交战后,一回到车舱里便开始呼呼大睡,陷入彷彿死去般的沉眠中。
(小香香睡着了。)
(是啊,睡着了呢。)
(不过穿这样睡觉,好像有点色情耶。)
(那就帮她盖条毯子好了。)
──就是这样,火乃香才会穿着PSP的内衬紧身衣,盖着毛毯一觉到天明。
「都~被~你~们~看~光~了~」
「小香香好可怕……」
战车已经开始移动,PSP昨晚也在波奇的远距离操作下回到固定台上。
雷达全面启动,在保持警觉侦测四周的情况下,战车缓缓驶离了昨夜的战场。「苍蓝杀戮者」是否就回到查察军基地了呢?在那之后没有任何人再来攻击火乃香等人。
──日正当中之时,沙漠战车抵达伊库斯指定的地点。
当眼前出现漆黑的巨大地裂时,火乃香将战车停了下来。这正是往东西两方延伸的大地裂缝──「钢之谷」。
一条巨大的裂缝将辽阔的原野横断,沿着这道裂缝,大小不一的龟裂蔓延交织成一面网状。裂缝最宽的地方,宽到连要看清楚对岸都有些困难。
火乃香手持爱刀,从战车上一跃而下。她将眼前的景色巡视了一番。
「哇啊……」
不禁讚歎了一声。
这是火乃香第一次来到米德兰格谷。虽然至今她也曾见识过沙漠之外的土地,但眼前的大峡谷带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冲击感。
在这里,无论是火乃香还是沙漠战车,都只能称得上是一个「点」而已。虽然处于沙漠正中央时也会有同样的感觉,但眼前大地被分割的景象,让观者多了一份莫名的不安情绪。即使没有惧高症的人,也会有种脚下土地随时可能会崩塌的错觉。
「……」
当火乃香回过神,伊库斯已经站在她的身边了。当两人视线交会时,火乃香露出温柔的微笑。
「火乃香小姐。」
「嗯?」
「你知道这个峡谷是如何形成的吗?」
「如何形成的──?」
火乃香不理解问题的主旨,充满疑惑地反问。
「这里──」
伊库斯话说到一半便突然停了下来,他以沉稳的微笑注视火乃香。另一方面,却又可以在他的笑容中感到一股深沉的哀伤。
「在『你们』所无法探知的遥远过去,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规模庞大的战争……」
「你是指『大战』吗?」
伊库斯点了点头。
「当然,那只不过是被称为『大战』这个连锁破坏的其中一战罢了,不过却是规模最大的一场战役。以旧世界知识与技术的精髓所製造出来的兵器,被不惜一切地投入其中,在这里释放了一股连空间都会受到影响的巨大能量。」
──将能使空间扭转的力量集中在某一限定区域的结果,造成了地壳变动。这块如同磐石般的大地原本拥有巩固的地盘,没有任何火山山脉及活动的断层,却这样被人为的力量硬生生撕裂了。
大地发出哀嚎。
地层崩坏,暴露出了悬崖峭壁。
岩磐不是被急遽硬化,就是被高温融化后崩落。
「本来需要花费长时间逐渐形成的地壳变化,却在短到惊人的时间内成为现实,这就是米德兰格谷──『钢之谷』诞生的由来。」
火乃香无话可说。眼前这个非现实的大地伤口,是被更为非现实的原因所造成的。虽然说是非现实──却是人类的恶行。
关于「钢之谷」有许多各式各样的传说,而其为「大战」下的产物也是传说之一。
青年轻描淡写说出的这段由来,理当可以轻易地视为和过去听到的传说一样是无稽之谈,火乃香却无法这么认定。
她知道那是事实。
虽然她不知道理由。
但她相信那就是事实。
「──为什么会发生那么残酷的战争呢?」
「这个嘛…为什么呢?我也想知道。或许正因如此,我才会来到这里,来到这个应该老早就已经毁灭的世界──」
伊库斯并没有说出话语的后半段,火乃香也因此无从得知。
「旧世界的……力量……」
火乃香反覆咀嚼着这句话。
直到现在,她才对旧世界可能拥有的巨大力量感到些许真实感,却又觉得其中带着一种奇妙的不协调感。青年述说过往的方式,彷彿就像是自己生长在那个时代,并亲眼见过了一切似的──至少聆听的火乃香有这种感觉。
那是数世纪前的战争,是一段将城镇变为废墟,将万物化作沙尘的过往。谁也没有直接接触过的旧世界,就连「THE THIRD」也仅只继承当时的知识与技术而已。
火乃香不由得悲从中来。
无论是什么样的文明,旧世界在某种意义上应该是达到了人类的──这个星球的知识水準的最巅峰。
若不是使用方法错误,不仅人类,所有的生命都可以接受一定的恩惠吧。
但在这个地方所使用的,却仅只有破坏力而已。因此无数的生命终结,未来被迫封锁。理应要开启时间之门的技术与知识,就此毁灭了无数的明天。
稍早之前,伊库斯曾经说过──人类这种生物,会用自己的智慧去选择、判断,而力量、技术本身并没有思考的能力。
若是科技本身带有感谢的话,对于自己被如此运用,会怀有怎么样的想法呢?
──曾经怀有怎么样的想法呢?
「所以呢?」
火乃香微微倾首。
「吶…你是为了什么而来到这里?这边有什么吗?」
伊库斯通过她身旁,笔直地朝裂颖走去。
「等一下啦!」
火乃香叫蜜莉跟波奇留在原地待命,然后慌张地追过去。
虽然伊库斯的步伐看起来并不迅速,火乃香却费了一番功夫才追上他。她硬是压抑住稍微纷乱的呼吸,与伊库斯并肩同行。
伊库斯只是静静地继续向前走。虽然从他的沉默中,火乃香感受到一种与平常截然不同的氛围,但她还是用自己是嚮导的理由说服自己──不可以让他一个人前往。
「你只是想来看看而已吗?应该不可能吧?如果只是那样的话,不管是你或我,就不用这么费尽辛苦而来了──」
「火乃香小姐。」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火乃香吓了一跳。
「什…什么事?」
「接下来,请你不要再跟着我,回到战车上去吧──不,就算你要折返也没关係,我委託你的工作到这里就已经结束了。」
「话不能这样说吧!」
火乃香耸了耸肩。
「你打算要如何从这里回去?一到目的地就马上说『好了,再见?』──这样也太不负责任了。」
「既然如此,也请你先回到战车上等我,那么──」
突然,大地开始剧烈摇动──那是股由下往上挤的力量。身体瞬间被举起,接着又垂直落下。在瞬间的自由落体过程中,火乃香因为感到体内的血液上下翻动而一阵晕眩。
但也仅是些许的晕眩感而已。火乃香以身体放低的姿势,展现出像是脚底吸在地面一般的超群安定性。卓越的平衡感及下盘稳固是火乃香与生俱来的天分。
又来了一次,接着两、三次──
「是地震吗──?」
火乃香不加思索地提了这个假设,随即又马上领悟到似乎有什么本质上的相异点。如果这是地震的话,摇动方式未免太过于诡异了,而且──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那是从面前的裂缝开口──「钢之谷」里传来的声音。不知是从何处、何物发出低沉且痛苦的呻吟。那是非人类,也非其他生物的声音。在火乃香的认知里,没有任何沙漠中的生物会发出这样的咆哮声,何况这声音中确实含有被称之为「感情」的要素。
「唔……」
火乃香头带内的天宙眼发齣剧烈的疼痛感。
与标準「THE THIRD」的天宙眼不同,火乃香的蓝色「眼睛」可以感应自己内外存在的气。虽然通常无生命体并没有所谓的气,但只要火乃香有这个意思,就连脚边小石子的大小,甚至位置都可以掌握住。这样的生物三次元雷达让火乃香可以在暗夜中敏捷活动,并探知有遮蔽装置保护的自动步兵。
那个天宙眼正感受到什么?一个存在于狭谷底部──是应该至少有数百公尺之下的地方的某样存在吗?天宙眼正感受着那个存在的意志及想法吗?
(等你很久了。)
火乃香一阵错愕。
有人在讲话。
虽然这么想,但在现实中进入耳里的声音,只有像是地鸣般的音波而已。声音并不是透过鼓膜,而是藉由第三只眼进入火乃香的思维里。
(真漫长……真是漫长啊!)
正当火乃香打算回应,却突然发现对方并不是在和自己说话,其目标是伊库斯──「钢之谷」正在对那个青年说话。
不知道青年是否发现身旁的火乃香也能听到,他往前一步,站在大地深渊的边缘。
「我必须向你道歉。」
伊库斯的语调一如往常般稳重,然而又掺杂了些许哀愁。他正与谷底的某榇东西对话,似乎也正是为了这件事而来到这里。
(我被抛弃了吗?我在这里,在这片大地上所做的一切,所看到的事物,这些全都白费了吗?)
火乃香反射性地遮住耳朵。虽然她很清楚这个行为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却不由得有股冲动驱使她这么做。
声音中蕴含的并非怨恨,也不是绝望,而是远远超越所有一切的──虚无。
火乃香第一次体认到虚无中也能带有感情。
(恐怕…就是那么一回事了吧……我十分了解这个决定的意义,因为自始至终看着这个星球,以及曾存在于此的知识技术兴亡的,正是我自己。)
「『观察者』啊……」
伊库斯小声地呼喊那个名字。他同样不是使用物理上的声音与对方进行通讯的,否则不论如何也无法传递到峡谷深处。
火乃香心想──难道是刻意让我听到的吗?为了要让火乃香更容易理解,因而将思绪寄托在话语中。
「那就是你的决定吗?」
(我什么也没有决定。我是观察者,仅仅只是为了记录一切并将之留存在体内而存在的。即使如此…不,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能够了解。)
带着虚无感情的声音,不可思议地与人类的口吻十分相似。
(自从我来到这里后,见证了很多事物。对于生命及智慧的进化方式,我仅仅以一个旁观者的角色观察着一切。)
「没错,那正是你来此的目的。你觉得如何呢?感受到了什么?」
伊库斯沉稳地询问。
(这个星球的知性物蕴藏着令人讚歎的可能性。总有一天──「决定者」啊!我相信他们总有一天能与你们站在同样的地位。我也相信他们总有一天,会如同你们所期望的,彼此进行知识的交流。)
火乃香凝视着青年。她无法理解自己听到的一切,只能大概猜测到「它」是从某个很遥远的地方──跟青年从同样一个地方前来的。而且是在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比那场「大战」还要更继续回溯的过往来到这里的。
(我为了做更加深入、细腻的观察,为了终有一天能够极尽满足地将纪录传递给将在之后造访的你,而将我的孩子们送到了那文明之中──)
似乎在反刍自己所宣告的「漫长」岁月,声音中断并因而沉默了。
(但全部都消失了。)
在实际上不到一分钟,火乃香却觉得像是永恆般的沉默过后,「它」用被虚无包覆的心如此淡淡道出。
(当巨大的破坏袭击那个文明时,我的身上出现了无数的痛楚,那是陪着文明殉葬的孩子们的痛。他们已经可以说是文明的本身了,做到这等程度的同化,就是为了能够连文明的精神也传递给我。)
火乃香突然压住额头。她确实听到自额头上流传进来的悲鸣,那是被观察者称之为「孩子们」的东西临死前的哀号声。
又或者,这感觉该说是痛苦,是彷彿要将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甚至是魂魄都一一撕裂般的疼痛。那是「孩子们」的痛吗?还是观察者自身的感受呢?
(我知道超过一半的我在那时候就已经死去了。世界被完全改变,瞬间衰退的文明中看不到过去的影子,仅有一小部分的知识技术勉强留存下来。侥倖活下来的孩子们将这些情报传送给我,而我继续将之记录下来。因为无论在怎么样的情况下,那都是我被赋予而该去完成的任务。)
火乃香的视野变得模糊,涌上来的水滴立刻超越表面张力的抵抗,滑落至脸颊上。火乃香无法止住不断涌出的泪水,只好静静地任凭它继续落下。
「观察者啊!」